几日后, 姚靖驰扶在清音阁的书案上睡的昏沉，手上死死攥着那串在云烨床头拿回来的青金石，青筋暴起, 像是在做梦。
一件外袍落到了他身上。
被打扰到的姚靖驰悠悠转醒，抬头对上了庚辰那双金黄的竖瞳。
姚靖驰：“……”囫囵着一看, 他这双眼睛还挺吓人的。
“哟, 醒了。”庚辰见他醒了忍不住调笑了句：“睡着的样子还真是好看。”
姚靖驰并不在意这句调笑, 他伸手揉了揉自己发胀的头, 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来告诉你桥成了。”庚辰眯着眼睛看着姚靖驰的手，思索片刻还是绕到了他的身后，帮他按着头：“记忆太多适应不了？还是傲寒压在归墟身子不适。”
“都有, 总是感觉很冷，身上还有些痛。”姚靖驰闭上眼睛没有拒绝庚辰的靠近, 横竖庚辰来按也要比自己按舒服的多, 他道：“记忆太多，哪能一朝一夕就缕清楚, 不过我刚刚梦见他了。”
“傲寒被侵蚀，你的身体只会越来越敏感。”手上捏着一丝神息，专心按头的庚辰又问了句：“你刚刚说梦见谁了？”
“玄昭。”姚靖驰拿出一面铜镜，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鬼使神差的说了句：“那个不惜把缚神网给我，极力想撮合你和我在一块的玄昭。”
庚辰的手一顿, 继续按着，没有言语。
“他做了这么多，可还是高估我了, 也太低估你了。”姚靖驰缓缓道：“应龙, 创世之神, 身份尊崇到众神见你都得叫一句尊者。这样的你怎么可能分不清谁是谁呢？我只是他为了安抚你随手创造出来的一个物件罢了，你又怎么可能如他所愿同我在一块。”
或许是因为自己作为玄序的那一魄做事比较温和，所以他的记忆不是一次性回来的，最近这几日姚靖驰才想起来自己是为何而生的。
他本就是玄昭捏造出来的替身，替他和庚辰在一起的物件。只可惜他这个物件不听话，庚辰也只把他当成孩子，对他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别这么说自己，你不是物件。”
姚靖驰垂眸将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处，一根根虚无的线显露出来：“都说缚神网能网罗一切，它能网你这个创世神吗？”
看着那些丝线庚辰笑的无比温柔，缚神网本就是玄昭编来网他的，谁知道后来竟阴错阳差的成了法器。
“能，它什么都能网。”庚辰觉得姚靖驰好的差不多了才收手，坐到他对面：“小雪花啊，说起来好像他自封后，就没谁这么喊你了。”
“小雪花，倒是许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姚靖驰按回缚神网嗤笑一声：“可不是没谁这么喊我了，当年的我虽只掌风雪，却也是除了你和玄昭之外神力最强的，谁敢这么喊我？”
“这倒是，也只有他总喜欢这么唤你们。”庚辰看着姚靖驰的脸，仿佛是在透过千万年时光盯着另一个神：“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至少云烨永远都无条件的站在你身后。”
姚靖驰：“你不也是永远无条件的站在玄昭身后吗。”
“我和你们不一样。”庚辰喃喃道：“我站在他身后也是为了帮自己达成祈愿。”
姚靖驰起身笑而不语的走进内室，庚辰则是坐在书案前乖乖的等。
等到姚靖驰在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套简洁干练的劲装，凌烨的剑挂在他腰间，他道：“走吧。”
“你还没给这把剑取名字？”庚辰看着那把剑有些意外道：“不取名字不会认你为主的。”
“他留给儿子的剑哪轮的上我给取名字。”姚靖驰拍了拍那把剑笑道：“而且这剑太花哨，我驾驭不了，先凑合用用。”
“也对，凌烨的东西什么时候不花哨？”庚辰起身后又补了句：“他的眼光无人敢与他苟同，也就看上云朔的时候眼光好点了。”
姚靖驰也跟着嚼起了舌根：“是啊，扎眼的都有碍观瞻了。要不是后来他的衣物都是云朔亲自着手，我都有理由怀疑他早晚会被看不下去的诸神塞回去。”
“塞哪去？”
“塞回去回炉重造啊。”
“噗。”庚辰跟不给面子的笑了：“你啊你啊，什么时候嘴这么损了？”
“一直都是。”姚靖驰道：“以前我只是不屑于说罢了，现在无所顾忌。”
“以前……”庚辰又问了曾经问过的那个问题：“那你看上云烨什么了？”
姚靖驰合上了门，下了一道结界随意道：“这话你都问过我了，如果非要说的话，这次我会说，我看上他那张脸了。”
“他哪有你好看？”庚辰对此颇有微词，姚靖驰的脸说是集天地精华于一脸都不为过。
姚靖驰：“是么？那你就当我最好看吧。”
他们直奔隐阳城方向而去，而楚言却在竹雍阁的密室中一页一页的翻着书。
在他幼时的记忆里，文瑞真人好像同他讲过禁术反噬的应对之法。
只是他不太能记得了，由于年头太过于久远，他只好一页一页翻着流华掌门才能看的书寻找。
黑夜，隐阳城。
姚靖驰持剑走在街上，剑尖滴下的血蜿蜒成一条线，地上横七竖八的躺满尸体。
“你是回归墟还是留在这里？”姚靖驰问面前抱着孩子的鲛妖：“嗯？”
“我不回去……不回去……”鲛妖一步一步向后退，看着他手中的那把剑哆哆嗦嗦的。
“那就去死吧。”说完这话他眼前又炸开一道血雾，鲛妖和她的孩子无法瞑目的倒在地上。
“何苦？”庚辰不知何时坐到了房檐上，手中把玩着一个纯黑色魂珠，语气平缓道：“回归墟吧，在忍上一个百年我就送你们入轮回。”
“你胡说！”一个鲛妖恨恨的看着庚辰手中的魂珠，那里面有刚刚被姚靖驰所杀的同胞：“这世间根本没有轮回！你就算杀了我们的□□，我们的灵魂也不会消散，有能耐你就彻底抹杀我们！”
“那就，如你所愿。”庚辰勾起嘴角，他的身侧缓缓出现一张弓，那弓竟自动拉开，一支光箭直穿那个鲛妖心口。
“庚辰！”姚靖驰看着面前消散魂灵骇了一下，急急转头看向庚辰。
“嘘。”庚辰对着姚靖驰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继而转头看着那群鲛妖：“被玄序杀多好啊，魂魄也不会消散，还能让玄序背上杀孽，你们回归墟以后也会因为脱离□□而变强，一笔稳赢的买卖，只可惜，我护短。”
姚靖驰看着逐渐消散的光箭心中有些不安，若是这群鲛妖拼死一博，归墟必会动荡，到时候自己必然要前往归墟镇压。
届时隐阳城也会出事，以庚辰现在溃散的神力和华钰那小丫头短短万年的修为，他们能顶得住吗？
庚辰见那群鲛妖不语，便伸出左手，对着虚无之处抬了抬手，刚刚那个被他射杀，魂魄消散的鲛妖竟重新凝起了魂。
“或许你们在人间生活久了，也有了些许傲气，想学宁折不弯的那一套。可那对你们来说有什么好处呢？我能许诺你们轮回与新生。”庚辰说的很平淡。
可那群鲛妖却被庚辰这一手彻底惊呆了，消散的魂魄竟然可以完好无损的回来，他们又联想到庚辰的身份，一个个都做出了决定。
不知是谁牵头第一个跪了下来，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最后满街的鲛妖齐齐跪在庚辰面前，拜了几拜，起身后乖乖排好队走向了那座通往归墟的桥。
庚辰随手将手中的魂珠扔给了其中一个鲛妖。
鲛妖走干净后，姚靖驰才开口：“你不该这么早让他们知道这些东西。”
“那我就该看着你继续承受一次杀孽，被杀孽折磨的日日惊惧不安？”庚辰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眼前的人经历万年也没变，玄序愿意承受的他也愿意承受。
姚靖驰低声道：“不过就是日子难挨一点罢了，我只剩一个百年了，哪里还在乎杀孽不杀孽的。”
“可你不是个物件，也会痛。”庚辰挥了挥手，隐阳城被归墟所影响的那部分彻底消散，回归了本来的那副模样：“天色不早了，回去睡吧。”
姚靖驰乘着月色对着庚辰拜了一下：“多谢。”
庚辰盯着姚靖驰渐行渐远的背影搓了搓鼻子：“怎么感觉他好像生气了？”
“庚辰。”华钰出现在庚辰的身后，有些疑惑道：“你怎么在这块蹲着？”
“这里风景不错。”庚辰起身，又恢复成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那群鲛妖都回去了？”
华钰：“回去了。”
“那我们也回去吧。”说完这话庚辰化作本体向着神界方向飞去。
华钰看着隐阳城明显有些担忧：“鲛妖回去了，那些鬼怪却还立于世间。”
闻言庚辰停下，真身在半空中飘着，对着华钰道：“那群鲛妖没有错，他们只是想在人间有个落脚地方，隐阳城有云烨的神力，能庇护他们。可人妖殊途，我们只能送鲛妖回归墟。若是那些鬼怪在人间肯好好藏着，远离人群不出来为祸苍生，在人间和在归墟都是一样的。”
华钰：“……”是啊，等事情结束后，世间所有不得往生之魂将会彻底消失，鬼怪只要老老实实藏着，在哪又有什么区别呢？
等她想明白其中关窍时庚辰已经飞远了，她向着云烨神力所在之处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此刻的姚靖驰已经寻到了那团光魄，他自顾自的盯了一会才伸出手，将那团光魄收到了自己怀里，转身直奔神界的方向。
又过几个时辰，天光大亮，一扇窗户被推开，一名男子站在窗前困顿的打了个哈欠，又揉了揉眼睛，并不知晓这一夜隐阳城发生了多少事。
两年后，清音阁。
姚靖驰坐在后湖无所事事的抚着琴，面前卜卦的东西凌乱不堪，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他无法卜到云烨投胎到什么地方，不过也不急于一时。
“师弟。”楚言拎了一包茶坐到姚靖驰对面，十分自然的烧水煮茶：“怎么总是弹这一首？我的耳朵都快出茧子了。”
姚靖驰收了琴笑而不语，总不能对楚言说这是云烨爱听的：“这茶不错。”
“这茶我藏了好久，一直舍不得喝。”楚言转头看着后湖那快终日飘雪的地方，那里有一颗梅树：“原来这里有一片树，现在就一颗，看着怪孤单的。”
姚靖驰也出神的盯着那颗梅树，他前段时间闲暇，将云烨当年送他的梅枝催生出根系种在了这里。
后来又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拔光了后湖的所有树只留这么一颗，这么一颗看着确实是有些孤单。
“师弟。”楚言替姚靖驰斟了一杯茶水：“我今日来有些事想同你商量。”
姚靖驰端起那杯茶闻了闻，确实是楚言藏了好久的茶：“什么事？”
楚言轻飘飘道：“我找到了让承洲醒来的办法。”
“咔嚓”一声，姚靖驰手中的茶杯被捏碎了，滚烫的茶水溅了一身，可他浑然不觉，一双美眸死死盯着楚言，像是要把他盯出个窟窿。
“醒不过来是因为没了气运。”楚言抬起眼皮，看着姚靖驰湿透的衣衫道：“找一个气运足够，又有大功德的人给他渡过去就好了。”
姚靖驰起身急急道：“我去找。”
“且慢。”楚言叫住了姚靖驰：“去哪找？此术需要那人自愿，且不能对承洲心存芥蒂，不然就是害了承洲。”
“那我去。”姚靖驰急切的看着楚言：“师兄，告诉我，怎么做？”
“你去什么？”楚言笑道：“我去吧，你不是还有很重要的事没做吗？”
姚靖驰赶忙摇头：“不可。”
“有什么不可的。”楚言端起茶杯细细品了一口：“掌门之位已经有杨邈了，我早就想退位让贤了，给我个理由让我安心。”
“杨邈……”姚靖驰咂着这个名字：“师兄，杨邈做事过于仁慈，只一味地退，不肯攻怎么能行？”
“让不让他当这个掌门就是你以后决定的事了。”楚言笑道：“师弟啊，你早就看出来了吧。我大限将至，活不得几年了，身后事也要我来管怕不是要累死我。”
闻言姚靖驰走到楚言面前，淡淡的看着他，确实是早就看出来了。
楚言自从废了以后一直病怏怏的，这两年更是靠着华钰给的药来续命，也不知道还能续上几年。
“景琛。”楚言拉过姚靖驰的手，搭上了自己的脉搏，让姚靖驰感受着自己皮肉下那并不强烈的律动：“那小姑娘医术不错，不过你可别在让她为我续命了，你不累我也怪累的。”
姚靖驰不语。
楚言给了他一个从未见过的笑容，然后起身，缓缓走进了清音阁偏殿。
夜幕降临，姚靖驰端起面前的那壶残茶一饮而尽，很苦。他重新将手扶在琴上，这一次他没弹云烨喜欢的那曲，而是换了一首安魂的。
三天后，清音阁的门再一次开了，姚靖驰的曲子也停了，杨邈站在姚靖驰身后满脸紧张。
楚言推开了清音阁的门缓缓走了出来，对上姚靖驰的眸子虚弱的笑了笑：“无碍了。”
“师尊。”杨邈看着楚言眼圈下乌黑急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赶忙上前搀扶住了楚言。
“好孩子。”楚言拍了拍杨邈的手，无声的安抚着他：“放开。”
杨邈松开了自己的手，抹了抹即将流出来的眼泪。
楚言对着姚靖驰道：“我先走了。”
姚靖驰：“嗯。”
与楚言擦肩而过的瞬间姚靖驰忽然伸出了手，很想拉着楚言，问上一句‘你想成神吗师兄’。
可他却缩回了手没敢问，神，那就比人好呢？死亡才是解脱。
脚步声消失后姚靖驰走进了屋子，坐在了床榻上，守着还没醒来的沈伊。
不出一盏茶时辰沈伊就醒了，他睁开眼睛，面前依旧是一片漆黑。
已经习惯了黑暗的他敏锐的察觉到身侧有人，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醒，身旁这个人为什么救自己，可他还是秉承着宁可错杀不肯放过的原则一把扼住了那人的脖子。
双手渐渐用力：“你是谁！”
“承洲。”姚靖驰被压在地上，看着沈伊那双无神的眸子心里更难受了：“是我。”
沈伊不可置信的唤道：“师尊？”
“嗯。”
不对，他师尊怎么可能来魔界？反应极快的沈伊手上的力道更大了：“你到底是谁！纱绫还是赤霆！”
姚靖驰没有反抗，任由沈伊掐着自己的脖子，究竟要多少苦难才能造就出此等疑心？这孩子究竟在魔界经历什么了？
迟迟等不到身下之人反抗，沈伊有些疑惑，他腾出一只手，对着身下的姚靖驰摸摸索索，最终摸到了姚靖驰腰间挂的一块昆山玉牌。
这是他当年在仙门大会赢回来的玉牌。
“师尊？”沈伊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脸上的狠戾化作迷茫。
“是我。”姚靖驰拍了拍沈伊的后背：“承洲。”
“师尊……”沈伊忽然卸了劲，趴在姚靖驰身上号啕大哭。
“……”姚靖驰小心的拍着他的后背，像是要安抚他那颗破碎的心。
沈伊哭的好不凄惨，像是要将自己在魔界受的所有苦都这么哭干净。
为什么姚靖驰要救他，他生生刺了姚靖驰一刀，为什么姚靖驰还能不计前嫌的救他？这么卑劣的自己怎么配做他的弟子？怎么配得上？
姚靖驰依旧好声好气的拍着他的后背一言不发的哄着。
“师尊……”沈伊似是哭够了，这会才想起来自己还压着姚靖驰呢，赶忙囫囵着爬起来，乖乖的跪到地上。
“起来。”姚靖驰扫了扫衣袍，直接伸手把沈伊拉了起来：“别跪着，我没怪过你。”
这句我没怪过你深深砸在了沈伊的心口，他师尊没怪过他，可他却无法不怪自己，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怪着自己。
“醒来以后就去看看你师叔吧。”姚靖驰道：“是他用自己的气运救回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