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147章 阴阳交割

  裴戎松开阿蟾, 握紧刀柄从人身边走过。

  阿蟾淡眉微敛, 瞳目转动, 追随人的身影,手动了动, 似想要抬起阻拦,但终究没有。

  狂风在两人间扬起一片沙幕,阿蟾凝目,陡然觉得这道背影有些陌生。

  毕竟, 从前都是裴戎跟在他身后,可怜巴巴, 像头刚离开母亲的小崽子。几乎没有什么时候,走在他的前方。

  骸骨巨舟泊于沙海中央, 逆着烈日, 落下庞大黑影。

  在雪衣霜剑的簇拥中,陆念慈高高在上,俯视独身行走在阴影里的裴戎,神情漠然, 仿佛在看一条将死的野狗。

  敛去目中冰冷,向尹剑心示意。

  尹剑心颔首回应, 一甩拂尘, 雪涛拂尾挽于臂间,踏出一步, 清风遁起,拖起无尘鞋履, 落下骸骨巨舟。

  苦海杀手、慈航剑客全都默契不动,将吹响这场大战的号角,交给不断接近的两人。

  尹剑心面迎裴戎,挥开拂尘,雪尾凝聚,现出雪寒剔透的风云怒。

  孤身独刀走来的青年,眉飞入鬓,一双狼也似的狭眼半抬,薄唇微压,抿着下唇被流沙剐出的伤痕。不见轻狂飞扬,只有经过千难万阻洗练沉淀下的坚忍。

  仿佛又瞧见了那一位的影子,尹剑心心神微恍,但很快收敛,转动剑锋,将刺目光线折在年轻刀客的脸上。

  “荒野之上,你临阵突破,确实令我大吃一惊。”

  “然而,你继承了你爹的天资,却没有继承他的谦谨。仅险胜我玉枢法身半招,便敢与我决斗。呵,不知天高地厚!”

  “你可知,那一次只为试探李红尘的虚实,我对你出手时,尚留有三分余力……”

  不知从何时起,听人临阵放完狠话,再还以几句,成了一个不成文的江湖规矩。

  但裴戎从没有这习惯。

  距人五步远时,靴底用力一碾,跨步成弓,右手拔刀,一段怒雪狂涛扬沙而起。

  铮然嗡鸣,刀剑交错的光影割开两人面孔,裴戎运力俯身,贴近尹剑心耳廓。

  “毋需废言,全依江湖规矩便是。”

  尹剑心眯起眼睛,眉目冰冷:“什么规矩?”

  裴戎一刀将人荡开,朗声大笑起来,黄沙漫漫,掩不住眸中一抹疏狂。

  “活,则扬名立万,死,便埋骨荒冢!”

  刀剑、烈酒、明月、美人……江湖的一个个故事里,最多的还是你生我死的血斗。

  昨日,你浇他热血洗剑,今日,他以你头颅盛酒。

  活这世间的男人,仿佛骨子里天生就有一种牛心左性,道理都在刀光剑影里讲。谁能活到最后不倒,他便是天底下最有道理的人。

  这是裴戎与尹剑心第二次交手,激烈、凶险更上一筹。

  无极殿尊仿佛传说能呼风唤雨的神人,扬剑而发,便是风起云涌。云海天降,化身雄壮兵马,比荒原一战时,更加波澜壮阔。

  裴戎横刀身前,凛然不惧。

  他也比当初成长了不少,刀光萧瑟又黯淡,一刀斩去,风云溃散。

  单刀独斗的身影,仿若一只孤标苍鹰,被阿蟾照入眼中。

  长风过襟,卷衣袖猎猎,苦海的主人负手而立,默然关注局势。

  他明白裴戎的心意,想要孤身撑起这场战局,便是要叫慈航不知他的虚实。

  作为苦海的图腾,当是无人能败,又完美无瑕的。唯有如此,苦海的恶徒、疯子与狂人们才肯为他前赴后继,不惧生死。

  阿蟾有些怔怔,不知怎么的,忽然忆起早年间的一名朋友。

  难记起长相与名字,人死得很早,碑也没立,埋在荒山野岭滋养着花草。

  只有一场交谈,印象依稀犹存几分。

  “连我与沧浪城主一较高下时,使得那套‘流风回雪十三剑’,你都瞧不上眼。天下还有怎样精彩的比斗,能博你青眼?”

  红泥火炉没有一丝烟气地烧着,丝绢包裹铜壶,冷酒浸润于沸水里。慈航道君拎得平稳的手,微一顿,难得被人问住。

  思忖片刻,长目幽微,玩笑道:“若有人为我挺身,无论胜败如何,也当算得精彩。”

  问话的人愣了愣,然后笑滚在地上。

  “若天下有连道君都犯难之事,还有谁敢接手?反正我是不敢!为你挺身,要么是不知天高地厚,要么就是活得腻味了。”

  慈航道君没有反驳,唇畔含笑,同人互敬一杯酒。

  因为他自己也是同样的想法。

  他这人,原就这般孤高自负。

  但是,你瞧,这里就有一个活腻味的人,在为我拔刀。

  阿蟾喉间含着轻叹,眼波微澜后,归于平静。但掩于袖中的手掌缓缓握紧,隐秘地流露着心绪。

  谈玄、独孤与一众杀手簇拥在他身后,黑压压如一片江潮,森然肃穆,静待尊主号令。

  “灯盏已现,众位。”御众师环顾黑潮,手负身后,淡淡一笑,“且为本座取来灯油。”

  黑衣杀手们满目狂热,战意散出,齐齐俯身应喏。

  裴戎欲遮掩虚实,就必须在明尊圣火点燃前,阻隔尹剑心及陆念慈向阿蟾出手。

  两人交手已过百招,尹剑心到底胜他一筹。

  对方稳扎稳打下,他渐落下风。

  又一片剑雨洒下,勉力挡下剑招,再无心神应付旁物,被人猛烈一脚蹬至胸腹。眼前一黑,腥甜鲜血咳出,人如投石一般倒飞出去,撞入梅林之间,轰然数声,砸断数株。

  尹剑心长剑一荡,风云涌动,身畔被斩得千疮百孔的天兵云渐渐恢复。

  想要乘胜追击,但刚迈一步,身形微晃。

  久战之下,他亦非完好无损。

  不错,裴戎只初入半步超脱。

  比之自己,失之年轻,也胜于年轻。

  年轻,缺了积累与经验。年轻,却有最好的肝胆,无畏将生死看淡。

  作为慈航殿尊,什么少年英才没有见过?

  本来以为已经足够高看了裴戎,未想竟还是低估了他。

  眼中复杂,被逐渐西尘的日晖浸染,暗霾横生。深吸一口气,迈步又沉又稳,缓缓向人逼近。

  “裴戎,你在做什么?闭着眼,在错误的道路上走至死地。”

  “李红尘的魂魄残缺,外强中干,他将自己伪装得无所不能,你就真以为他无所不能?”

  “你可知,为了今日,我们做了多少准备?为今日,我们付出了多少代价?”

  一声沉似一声,扬起手臂,仿佛已将大获全胜握于掌中。

  “从你们踏入大漠起,就已一败涂地。”

  哗啦,断枝残木被推开,探出一只握刀的手。狭刀点地,颤巍巍地拄着,撑起裴戎的身体,手捂着胸腹。手背开裂,鲜血顺着刀刃滴落。

  年轻刀客的眼底,有挥之不去的倔气。

  “未到最后一刻,我不会言一个败字。”

  他摇摇晃晃起身,像是在大漠里扎根的胡杨,不倒,也不朽。

  “你又有何胆,敢言一个赢字!”

  “不见棺材不落泪。”尹剑心沉喝一声,一剑杀去。

  裴戎不在硬抗,折身入林。做杀手时留下的痕迹,令他善于隐匿与突袭。利用繁花密林遮掩身影,以缥缈步伐形成错位。狭刀与寒剑在琼枝雪蕊间时分时缠。

  冷肃的剑客与英武的刀手在漫天花雨中,回旋、交错,上演一出杀机四伏的刀剑之舞。

  风云怒挑落一朵白梅,刺向裴戎心口,却见那压鞘再拔的狭刀,横亘胸膛,与剑尖相撞,擦出一串火花。

  “自古欲夺霸业者不少,身负恶名者亦多。”

  “英雄志,枭雄身,王名之下埋骨万冢,是非功过,惟其春秋,辱骂者不少,敬佩者亦多。”

  “但独你等,让我瞧不上眼!”

  金色火光溅跃两人面孔之间,裴戎漆黑瞳眸中,映照出怒火与星芒。他回敬一招,面前梅树四分。

  天兵云将以身相挡,却如纸片一般豁然洞穿,尹剑心运剑相阻,虎口开裂,握一把滑腻鲜血,手臂随剑微微发颤。

  “人说武帝穷兵黩武,但他至少驱走匈奴,替汉打出血性。说曹操乱世枭雄,但有诸多谋臣武将为其忠心效死。”

  “而你们,太阴毒了。”裴戎辛辣讥讽,刻意激怒对方,“气魄、气概一个没有,只懂得躲在暗地里耍弄鬼蜮伎俩,若让你们得了天下,岂非要让天下男儿如你们一般,变成阉了卵子的娘们?”

  “你,不可救药!”

  尹剑心含怒出手,果然刚猛倍增,却失稳健。

  被裴戎以掌拨掸的梅枝阻了一瞬,灭法气息勃发,天地失色,繁花凋零,环绕尹剑心的天兵云将溃散的一干二净。

  他出刀,平静、萧瑟又黯淡,寒刃入肉染一线嫣红。

  红,是这方寸之地间,唯一的色彩。

  裴戎拔出狭刀,踉跄退后,嘭的一声,撞上身后梅树,缓缓坐倒,垂着头,冷汗自颌尖滴落。

  手捂腹部,抓皱了衣衫,浸出黑红。

  尹剑心晃荡一下,拄剑稳住身形,胸膛开一道血口,绽开的皮肉仿佛呼吸一般微微张合。

  手按胸口,泛起蕴生气息,伤口渐渐收拢,但有灭法之意残留,阻扰刀伤的愈合。

  裴戎有些虚脱,喘息着,挑起眼皮:“我赢了。”

  尹剑心握紧剑柄,稳住身形,奚落道:“瞧瞧你的狼狈样儿,论赢尚早,以为一点儿微末伎俩,便能打败我,是谁教你的天真?”

  “谁说我要打败你?”裴戎扯下碎布,将腰腹扎紧,痛得闷哼了一声。

  梅林因为激战,倒塌的大半,沙海间无处梅瓣不飞,轻柔地擦过裴戎的薄唇与眼睑。

  拇指拭去唇边血丝,扬刀指向天际,又咳又笑:“自己去看。”

  黄昏已至,夕照无边,大漠与天穹交于一线,红云弥漫如烈酒浇火,从天边一路烧至沙漠,令两人失色发白的面孔皆染胭色。

  大日西沉,漫漫沙扬,悲诉一种英雄已老的苍凉。而有一轮明月初升,宛如一叶轻舟,泊于苍茫云海间。

  竟是日月同辉,阴阳交割的罕见美景。

  尹剑心怔楞片刻,猛然回头盯着裴戎,瞳目微缩,寒声道:“原来,你是在等这个……日流焰,月流浆!”

  摩尼明尊的半身骸躯,仰面躺在沙海间。

  胸有一道裂口,肋骨外张,内脏腐朽,胸腔内空空如也,确可做盛油的灯盏。

  圣火的灯盏既是这般奇物,所需灯油自然差不了几分。

  摩尼教拜日拜月又拜火,典籍记载圣火天降,以日月同辉时的流光为柴薪,称之“日流焰,月流浆”。

  接引众生金灯升入半空,阿蟾挥袖一卷,将日月光辉从空中截下,化为如水长河,将摩尼明尊的遗褪渐渐蓄满,如一汪湖泊,波光粼粼。

  周围杀伐声起,血肉四溅,烽火燧烟直冲九天,苦海杀手已与慈航剑客杀成一片。

  独孤漆黑的身影在人海中起伏,这个哑巴眉目凛冽,发出低沉嘶吼,刀伞磨着人的骨头切出,披伤浴血,不放一人靠近尊主一步。

  战场逐渐混乱,无人注意有一人聚拢零散的大雁城战士,离开流沙海,往秣马城而去。

  陆念慈依旧端坐巨舟之上,眼见日光月华盛满,却毫不关心,优哉游哉地于棋枰上落子。

  怪的是,棋秤上只有黑子,而不见白子。

  “当下局势如何?”身畔无人影,却有人声。

  古漠挞风沙太大,无情摧残霄河殿尊脆弱的肺腑,绢掩口鼻,咳嗽连连,话语里难掩惬意悠然。

  “美景熏然醉人,令我想起杜子美的一句诗。”

  人问:“哪一句?”

  陆念慈道:“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人轻笑一声,绵里藏针:“你就这样眼看着无极殿尊独自拼命?”

  “不知是否伤在他身,痛在你心?”

  陆念慈哈哈一笑,落子角目,细微法力生出,化为无形无迹的一缕,与天地大道勾连。

  “尹师兄若不拼命,苦海怎会相信我们在拦阻他?”

  人道:“你这般惬意模样,可一点儿也不像在卖力阻拦。”

  陆念慈把玩黑子,指尖与棋子一般冰凉:“李红尘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容易多想,多想常会自误。”

  “太上阁主,莫不是见着阔别多年的师尊,旧情复燃,不忍亲手将他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