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119章 伤心

  裴戎想清这一点, 转身就走, 然后被梵慧魔罗一把攥住。目光盯着握在腕间的手, 冷声道:“松开。”

  梵慧魔罗道:“你要去做什么?”

  裴戎道:“救人。”

  梵慧魔罗道:“你一人?”

  裴戎道:“我一人。”

  梵慧魔罗轻笑:“领头堵截他们的,不是万归心, 就是尹剑心,皆是半步超脱的强者,你有何本事从他们手里救人?”

  裴戎薄唇微抿,目中没有半分迟疑。半生杀伐将他磨砺得坚韧非常, 越是危急,便越是冷静, 没有糊涂到认为梵慧魔罗此言是要助他的意思。

  “不试上一试,如何知晓结果?”

  梵慧魔罗看着裴戎, 目光炯然。

  有的人就是要迫至绝境, 看着他撑一身嶙峋傲骨,或隐忍不发,或顽抗到底,拉出最大的韧劲儿, 才会漂亮。

  这时的裴戎,是最吸引自己的, 甚至想现在就将他……

  忽然, 阿蟾上前一步,伸手搭上自家半魂肩头, 然后收紧臂肱,握住下颌扳转向自己, 俯身吻住。

  周遭顿时鸦雀无声。

  裴戎微微一怔,偏开眼睛。

  独孤闭眼,拓跋飞沙张嘴,伊兰昭“哎唷”了一声,以袖掩唇。

  “你……”

  梵慧魔罗沉下眉目,攥住阿蟾衣襟,还来不及做什么,便散成空濛云雾,被对方吸入口中。

  阿蟾身影一阵虚幻,流转的云雾在身上凝实,化为墨裘红衣。淡眉微蹙,身躯发寒似的微颤。

  “阿蟾?”裴戎拉起手,拥住他。

  阿蟾垂首敛目,气息缓缓平复,握了握裴戎手心:“无妨,只是他闹腾得厉害,我……”

  神色一变,猛然捂嘴,喉结滚动,强硬地将何物咽下。

  然后唤来一匹墨鬃长腿,四蹄踏雪的骏马,搂住裴戎腰腹,抛上马背,牵起缰绳,将人圈在身前。

  “走,去追上他们。”

  口中沉喝,马蹄撒开,一骑绝尘。

  三位部主对视一眼,召唤部下追随而去。

  逃命的队伍已奔出十里地,周围尽是草原荒林,未见到一处人烟。

  商崔嵬所率慈航弟子,排成三列,缀在大雁城队伍身后,自愿为他们断后。

  顶着寒风,凝目伍间,阿尔罕腿边垂下一条软软塌的手臂,随着马背的起伏无力晃动。

  心中满是翻江倒海的情绪。

  初见时,穆洛戴着面巾,未露真容。救援时,他背对自己,再次错过。混战中,危机四伏,无暇顾及。直到阿尔罕策马疾奔与他错身而过,那一张脸无意撞入目间。

  商崔嵬只觉有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就好像裴戎对他说“我爹是裴昭”时的感觉,江河倒转,天地塌陷。

  是巧合……还是师尊有两个孩子?

  诸位师叔知道穆洛的存在么?

  若是知道,他们为何会放任另一个孩子流落大漠?

  若是不知,那是谁将穆洛带走,又出于何种理由将他藏了起来?

  这时,有人惊呼:“快看,漩涡散了!”

  商崔嵬猛然回神,回首而望,只见云散风歇,青空再现。

  心中略略松气,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漩涡散去便是好事。只要那位御众师冷静下来,依照他对裴戎的在意,自家师弟应当不会有事。

  “全军驻马!”

  射雕者粗犷的嗓门喝得人马皆惊,大雁城的骑兵依令勒缰停驻。

  商崔嵬也让慈航弟子们停下,不明白阿尔罕为何发出这样的指令。因为他们本是约定进入城镇歇脚,停在这荒郊野岭,并不安全。

  他驭马过去,却见阿尔罕身边一片混乱。几人下马疾奔,七手八脚地将穆洛接下马背。

  在路边树下寻一块平坦草地,铺开席子,将人平放。

  接着,数人提箱背囊地匆匆赶去,好似在为人紧急治伤。

  商崔嵬心中一悸,翻下马背,挤入人群。人头攒动间,能瞥见伤者半张侧脸,白若金纸。哄乱之中,传来“气息减弱”、“亏血太多”、“伤了根本”等不祥字眼。

  商崔嵬再也按奈不住,将挡在身前的大汉推开,快步来到穆洛面前。

  断臂伤处的包扎已经解开,干干净净,非是止血,而是已然流不出血来。

  屈膝半蹲,手指按住颈脉,几无搏动。

  商崔嵬从怀中摸出一只玉瓶,倒出一枚龙眼大小的丸药,润泽莹透,宛如东珠。这是慈航最好的伤药,即便是剑子身份,也只得几瓶。

  双掌一合,碾成粉末,散发出草木清香,敷在断臂伤处。

  抬头问阿尔罕道:“有酒没?”

  对方赶紧将一个酒囊抛给他。

  商崔嵬捏住穆洛颌骨揉动几下,将他紧合的嘴唇撬开,再倒出一枚丸药,以酒送下。

  “帮我撑住他。”

  阿尔罕颔首,掌住穆洛肩膀,将他摆成盘腿而坐的姿势。

  商崔嵬两掌相合,将全身内气运指掌心,浩然金光现于掌中,捉住穆洛手腕两处少阳脉。

  “欲生万灵,先生自我,天地为炉,造化为工,蕴生者不灭,生生者不息。”

  默诵大自在剑诀,以穆洛为轴心,周边枯黄的草木开始凋零、萎颓、化入泥土,接着破土、发芽、抽枝、开花。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完成一次从死到生的轮回。

  穆洛渐渐好转,脸上稍微有了一些血色。而商崔嵬的生机则迅速衰弱,按着穆洛的双手颤抖起来。

  这时,腰畔青川引亮起,嗡鸣阵阵,仿佛知道剑主在救治前主的遗孤,发出声声关切。接着充满生机的磅礴剑意化为江流,将两人包裹,周遭生灵皆感受到一种“生”的欢欣。

  待穆洛脉息平复,商崔嵬松开他,整个人如过水了一般,前胸后背皆是热汗。

  到底只是剑诀,其中引渡生机的效用,是在与敌对杀时,借助天地生机弥补自身血气,用来救治他人实在勉强。

  担心穆洛的状态无法支撑到城镇,也只能勉力一试,还好结果不错。

  商崔嵬凝视昏睡之人,怔怔出神,伸手抚过人的脸颊,擦去些许血污。没有平素总挂在脸上的爽朗笑容,薄唇紧抿,因疼痛蹙着眉峰,有几分倔强顽扛的模样——这样看起来,他与裴戎更像了。

  “我代大雁城上下谢过剑子,若吩咐,在下义不容辞。”阿尔罕神色肃然,拍了拍袖子,向人深鞠一躬。

  商崔嵬回神,收拾起满腹心事,伸出双臂扶起他,摇了摇头:“不必如此,我也是……”

  侧头又看了一眼穆洛,也是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起身笑道:“在刀戮王情况稳定前,我等不宜赶路。”

  “莫如在此地修整片刻,我带几名弟子猎些野物回来,给大家填填肚子。”

  说罢,吩咐弟子们堆灶生火,招呼几人同他深入原野狩猎。

  谈玄正扶着他的坐骑,捶揉骑得酸胀的双腿,偏头在商崔嵬唤走的弟子间扫了一眼,慢吞吞地跟上:“正好我也闲着,随你同去?”

  “也好,走吧。”商崔嵬说。

  为了节省时间,商崔嵬命弟子们两人一组,散去不同方向寻找猎物。

  他转头看向谈玄:“你随我一路。”

  谈玄没走几步,便一瘸一拐的,瞧着商剑子直皱眉头。

  “除了你,还得再留一人。”谈玄十分文雅地抖了抖他的胳膊,“我细胳膊细腿儿的,若是跑不动,总要有人能背我回去。”

  他看了看聂云英,特别在人健壮的臂肱上流连了一会儿,摸着下颌点头道:“我观这位聂兄身强体健,带我一个,应当小事一桩?”

  商崔嵬本想说他胡闹,但瞧见谈玄隐蔽地冲他眨了眨眼,便压下心中疑惑,对聂云英抬手道:“聂师弟,你也同我一路可好。”

  弟子们各自散去,聂云英对他抱拳一礼:“敢不从命。”

  三人朝着湖泊方向走去,秋冬乃为草原旱季,水源稀缺,牲畜往往会朝着有水的地方聚集。

  一路上,谈玄像是管不住嘴似的,对聂云英问东问西。

  “聂兄今年贵庚”“哪里生人”“是否娶亲”“在慈航过得是否快活”等等问题,将聂云英弄得不胜其烦。

  但因为对方是慈航客人,且与剑子交好,不便发作,只能耐着性子回答。不知不觉间,也就心神松懈地敞开话头。

  谈玄笑眯眯问道:“听聂兄多次提及霄河殿尊,似乎对殿尊很是崇敬?”

  聂云英道:“长泰城后,我本了无生趣,是陆殿尊开口收留了我等失去师门的孤魂野鬼,且帮助我们洗骨伐髓,传授慈航绝学。”

  “但聂兄似乎还惦念着灵源斋,故人逝去,已成前尘往事,还放不下么?”谈玄问。

  聂云英轻叹一声道:“一个是宗门,一个是家,哪里放得下?”

  不多时,又振奋了精神:“不过陆殿尊心慈,体谅我等心情,言若能积攒功勋,晋至真传,可以建立派外别传,将灵缘斋的道统传下,不至于断了传承,令我那些……从前的师长同门死后也能安心。”

  “这功勋可不好赚呀。”谈玄了悟地点了点头,“所以你领了霄河殿尊的密令,让你在适当的时机,射出那一箭?”

  毫无防备之下听见此问,聂云英足步猛然一顿,连带令商崔嵬也怔愣地回头看向他。

  “谈先生说得哪一箭?”聂云英眉目未动,但谈玄先前那些废话卸去了他的防备,令他一时间克制不住心绪,双拳不经意攥紧。

  谈玄微微一笑,指了指双眼:“区区不才,没别的本事,就是眼力与记性不错。”

  “与苦海对垒时,所有慈航弟子都在凝神戒备,随时准备冲杀。但有人却四处张望,且悄然挪动位置,似在寻找一个好的角度。”

  “而且那一箭无论是精度还是力道都训练有素,慈航很少有弟子会学这个。而灵缘斋为了捕捉、驯服禽类灵兽,射术是必学的一项。”

  不等聂云英回答,商崔嵬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扯向自己。

  “陆师叔给了你什么密令?”

  聂云英看着他,没有说话。

  “若是你还将我这罗浮剑子看在眼里,便老实回答我!”商崔嵬面色冷凝,目光如霜似冻。这脾性温和的好人一旦发怒,着实令人心惊、

  聂云英不由自主低头认服。

  “剑子,陆殿尊给我的密令只有一条,不惜一切代价,破坏大雁城与苦海搭上关系的机会。”

  商崔嵬皱眉:“这是什么意思,陆师叔为何要给你这道命令?”

  “我不知。”聂云英茫然摇头,见商崔嵬瞪来,他双手高举,连连解释,“真的,我只是听命行事。”

  “剑子,不必追问了,这是霄河殿尊惯常的做法。”谈玄一边蹲在地上拔草,一边毫无诚意地劝道,“将计划拆开,每人领去一部分。若非合在一处,无人知晓计划全貌与目的为何。”

  “说不得最后你会发现,自己带来弟子中,每一人都领了一条密令,唯独你被蒙在鼓里……”他咂了一下舌,向人投去怜悯的目光,“真是可怜。”

  商崔嵬眉皱若川,烦恼地按了按眉心,问道:“谈兄认为陆师叔是要做什么?”

  谈玄被寒风吹得打摆子,丢了野草,将手揣入袖中,缩成一团。

  “情报不足,我所能推测出的东西极为有限,为避免误导于你,还是不说为好。”

  商崔嵬心中一片混乱,不知该信什么,不该信什么,忽然想起什么,微微变色:“会不会是为了刀戮王?”

  “你怎么……”谈玄觉得今日的商剑子有些奇怪,有些一惊一乍,丝毫不见平素的沉着稳重。

  商崔嵬打断道:“你看见刀戮王的脸了么?”

  “没有,人围得严严实实,我这身板又挤不进去。”他歪了歪头,调笑道,“他是丑得惨不忍睹,还是美得像朵花儿,让我们商大剑子这般失态?”

  “他……”

  闻见一阵马蹄与马鸣之声遥遥传来,商崔嵬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微一咬牙,转身向驻马的地方奔去。

  留下谈玄与聂云英面面相觑。

  谈玄屈指抵着下唇,轻咳一声:“玄不惯骑马,先前狂奔十里,腰酸腿软的。这会儿子,脚又蹲麻了,聂兄捎带我一程?”

  营地渐近,商崔嵬绕过障目林叶,看见一片雪色。

  白衣雪裘,乌鞘长剑,雪涛般的剑穗配有阴阳玉石,襟前绣有纂字暗纹,表明他们无极殿的身份。

  只两眼便寻见这只慈航队伍的领头之人,正是无极殿尊尹剑心。

  尹剑心正与阿尔罕交谈,由于离得太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阿尔罕面露感激之色,将人让到穆洛身边。

  商崔嵬终于赶到,大喊一声:“尹师叔!”

  将众人目光引来,独尹剑心没有回头。

  不等他继续开口,听见尹剑心淡淡责备:“大呼小叫的做什么,身为剑子,你的体统呢?”

  商崔嵬下意识立定垂首,嚅嗫应声,眼睁睁看着尹剑心伸手向穆洛探去,一颗心高高悬起。他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但是就是心神不定。看见尹剑心只是探过穆洛脉息,没做旁的,顿时松了一口气。

  “师叔,我……”

  尹剑心竖掌,做了一个止声的动作,道:“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

  然后对阿尔罕道:“前方再行六里是葵城,我无极一脉驻扎在此城之中。为防弟子出现跌打损伤,携了不少医师前来,亦备有续命生肢的药物。诸位若不嫌弃,可随我一同返回。”

  阿尔罕恭敬抱拳,道:“殿尊哪里的话,在下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嫌弃。”

  “请。”尹剑心微微颔首,打横抱起穆洛就要走。

  “尹殿尊,请留步。”

  一道声音响起,低沉,冷冽,宛如肃杀天地的秋风。

  “你是以什么身份带走他?”

  “偶遇伤患施以援手的仁义侠士,还是替陀罗尼除去刀戮王的刽子手?”

  落木萧萧而下,流风飞叶中,一人乘着踏雪骏马走出,眉若刀裁,目似寒星。

  尹剑心回身,望着裴戎,道:“我是以他师长的身份带走他。”

  “他有我慈航的血脉,带他认祖归宗,岂非自然之事?”

  裴戎收起缰绳,翻下马背,拍了拍脖颈,让它走开。

  “你要将他带回慈航,将雄鹰视作雀鸟,锁于笼子中,如对我一般?是了,或许将他带离慈航之人,还在他身上藏有裴昭从江轻雪手中拿走的东西的线索,他此后生活不会比笼中雀鸟更加安稳。”

  尹剑心目中流露一抹复杂,百味皆有,他对大师兄的儿子亏欠太多,那份歉疚非是不闻不问,视而不见便能消抹的。

  “你是我慈航的孩子,委实不该……不该这般揣度我们。”

  裴戎一步一步行来,他的身躯已足够高大,人也足够成熟,能从容面对曾经,再不退步。

  “尹殿尊,这般作想,实非我愿。只是你们做事,总是太过伤人伤心。”

  “一个人能有几颗心,够让你们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