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118章 一手好局

  独孤手掌刀伞, 一脸震惊茫然, 猛地扭头盯着裴戎, 似乎认为能从他的身上找出缘由。

  紫色香雾被依兰昭收回,聚拢成纱绫, 于臂间摇曳。她看了看两位御众师,又瞧向裴戎,目中异彩连连,不知想着什么。

  梵慧魔罗与阿蟾身影交错, 宛如临水照影,引万众瞩目。但不知为何, 累惜裴戎身上也聚了不少双眼睛。多少探究、猜测或龌龊的心思,皆被映照于各色目光之中。

  裴戎抱着刀, 狭眸平举, 纹丝不动,那副平静面孔宛如铜墙铁壁,隔断所有打探。

  丘下有疾驰足音传来,拓跋飞沙率领其部下赶回, 甫一踏上青丘,便撞见这般场景。

  先是愣了愣, 然后左右扫过, 招呼部下归队,自己则走去部主们身边。路过裴戎时, 还不忘抱拳一礼,弧度虽小, 但那小心讨好的意思十分到位,惹得独孤又冲他俩多看了一眼。

  “若是我不收手,你会斩下这一刀么?”梵慧魔罗说。

  漩涡散去,风势未减,漫丘风声呼啸,淹没人声。

  所言所语,只容他二人听见。

  “我没有自残的兴趣。”阿蟾手腕一抖,转动长刀压入铁鞘,“只是拿这刀冰一冰你的脖子,让你冷静一些。”

  梵慧魔罗道:“冷静太久,倒叫世人忘了我的手段,什么小猫小狗都敢冲我吠叫。”

  阿蟾缓缓踱步,站在梵慧魔罗身边,伸手搭住他的肩头。

  “那不是什么小猫小狗,是阿戎的兄弟。”

  “阿戎?”梵慧魔罗抬头看向他,喉间发出一声轻笑,语声夹有些许冷意,“私奔一趟,关系就这般亲密了。”

  “让我猜猜,你同他睡了?”

  “滋味如何,是否比起在我体内旁观,更觉酣畅?”

  他们睡与没睡,梵慧魔罗岂能不知,这话就是刻意在戳对方痛处。但阿蟾犹如一池秋水,波澜不惊,只实不喜对方这般说话,眉目间流露一抹烦倦。

  魔罗却非一个见好就收之人,他恣意惯了。

  在李红尘尚为慈航道君时,是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人。

  尽管那时他品性高洁,行端坐正,但心中认为世间所谓礼教道义无有可约束他的。

  他比风更轻狂,比云更散漫,拥有天下最大的恣意,若有不为不愿之事,非是有所顾忌,只是不屑而已。

  雪峰之莲,不通和光同尘。云中之龙,不懂敛鳞藏翼。

  “骄桀”二字,是慈航道君性情中最大的弱点,曾为江轻雪所用,造成他人生中最大的败北。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梵慧魔罗与阿蟾难免继承这一性情。

  但阿蟾尚会克制,魔罗连克制都不屑,视天下人为他笼中鸟,连自家半魂也可讽得戏得。

  “裴戎从慈航回来之时,你躲着不肯见他。”

  “你说,你心有所虑。借用明尊圣火净魂涅槃乃是前人未行之举,你担心熊熊烈火会烧去宿世记忆。若等李红尘醒来,你我皆如云烟消散,会伤了小狼崽交托给你那颗赤诚……真心。”

  “真心”两字在他舌尖勾缠,拖得前音落尽,方才徐徐吐出。本想要表露薄凉蔑意,但心底有一种感情阻碍了他,不但令他失败,反而带出几分错杂的情绪。

  梵慧魔罗目光微动,语速快了几分:“那时,我笑你软弱。世事本就无常,若是喜爱便拿住他,纵情当下,哪管此后……你不肯认。”

  “怎么才过几天,又同他如漆似胶起来?”

  裴戎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觉两人神情都不太好,以为在为自己帮助穆洛的事情争执。

  犹豫片刻,迈步过去,事情由自己而起,应同梵慧魔罗解释清楚。却见阿蟾竖掌,对他做了一个止步的手势,轻轻摇头。

  裴戎微一犹豫,驻了脚步。

  “我只是想通了一件事情。”阿蟾目光从裴戎身上挪开,对梵慧魔罗说道,“这事,还是我们的狼崽儿教给我的。”

  “哦?”梵慧魔罗淡眉微挑,“说说看。”

  “裴戎与你我重逢之际,说的那些话,你是怎么想的?”

  阿蟾抱刀,极目远眺,山岱青苍,曦光映入眼中,温柔又朦胧。

  “不过一个小小的入微境,距离摸到超脱的门槛还很遥远,却张口就说要帮我们,同我们一起面对当代的天下第一人。你是否在嘲笑他何德何能,不自量力?”

  梵慧魔罗笑了笑,没有回答,但其态度表明确实这般作想。

  “你我看了他十几年,对他的脾性再明白不过,他怎会是说得出大话的人?”阿蟾摇了摇头,感慨万千,“他明知自己的分量,却依旧说出口,想必是鼓足了勇气,也下定了决心。”

  那是一句坦率赤诚的诺言,不但沉重,还很温暖,烫得阿蟾有些不知所措。像是有人在鹰翎上系了红绳,在古木上刻了字迹,让他从此有了牵挂。

  “这几日里,我一直想,他为你我,可以舍得性命。那我为他,也可争上一争。无论涅槃而来的李红尘会出现何种变化,我都将在他心魂深处烙下‘裴戎’二字。”

  阿蟾总是平和淡然的,第一次说话这般斩钉截铁,像是要将讲出的字眼,一锤一锤钉在地上。

  竟令梵慧魔罗听得有些刺耳。

  “你这是要拖着我,步上李红尘的老路。”梵慧魔罗目光晦暗,凉薄笑道,“信任后又遭背叛的苦楚,还未尝够?”

  “我不会说,他绝对不会背叛。因为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只是如你所言,喜欢便拥抱,纵情当下,哪管以后?”阿蟾看着他的眼睛,微笑,“何必执意与我争持,我的心,不就是你的心么?”

  “照你所言,我的心,也是你的心,为何服输退让之人不是你?”梵慧魔罗淡淡道。

  好吧,继续下去,是争不出一个结果。

  风声渐静,两人的话语也清晰起来,阿蟾微一顿,道:“还记得你我约定,若有分歧,如何决断?”

  梵慧魔罗扬手一招。

  “飞沙,将你怀里的骰子拿来。”

  这回,离开裴戎的目光又撞到一起,汇聚于拓跋飞沙之身。

  拓跋飞沙有些尴尬,杀手出任务时,赌博是大忌。他却随身携带骰子,显然没把这个规矩放在心上。

  这就是他对梵慧魔罗极为敬畏的原因之一,御众师圣烛明照,无所不知。他深切怀疑自己这几天睡过几个女人,大人说不定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从怀中摸出被把玩油亮的三枚骰子,纵然十分干净,依旧用袖子仔细擦拭一番,双手捧着奉给梵慧魔罗。

  然后,梵慧魔罗将色字随手一掷,落入用来饮酒的瓷斗之中。

  骰子叮当碰撞,三面朝上,一、二、六。

  阿蟾靴尖轻碰瓷斗,骰子滴溜溜再转,四、六、六。

  抬手示意:“请。”

  梵慧魔罗攥住酒坛倾斜,倾满一杯,一口饮尽。一声脆响,将酒杯倒扣于案,目光交错,气息争锋。

  “继续。”

  就这样,两人交替投掷骰子,没有谁出千耍诈,各有胜负。

  第十轮后,梵慧魔罗再饮一杯,还想再丢。

  阿蟾俯身,伸手覆住他的手背。

  “老规矩,七杯已尽,你输了。”

  梵慧魔罗长袖一振,将手中的骰子抛还给拓跋飞沙。

  “这游戏挺不公平,李红尘的运气,一直在你身上。”

  “规矩是你定的,且次次是你先手,占足了便宜。”阿蟾长眉轻挑,唇角微勾,向人确定,“愿赌服输?”

  梵慧魔罗挑起眼睑,瞩目他一会儿,然后微微一笑,冷了半日的神情忽如春风化雨。

  “我何曾背约过?”

  梵慧魔罗长身而起,踱至陀罗尼的尸体前,静静凝视其尸身。

  裴戎以为他要就拿督君主之死说点什么,但却转而提及穆洛。

  “天下敢在我面前出刀的没有几人,刀戮王当得起一个勇字。”他转头看向裴戎,别有深意,“可惜身边少了一名策士。”

  裴戎觉得他话中有话,心中一紧,询问道:“穆洛……刀戮王身边暗藏有危险么?”

  梵慧魔罗没有立时回答,只轻轻笑了起来。

  阿蟾心想,看在自己脱离本体的这几个时辰里,梵慧魔罗定然得知了新的情报,且与裴戎那兄弟有关。

  梵慧魔罗手指勾住尸身衣领,拉下衣物,露出后背。

  虽然血肉模糊,但能大致瞧出后背纹有一头神狼,鬃毛如墨,须发怒张,在青苍山岩上望月咆哮,端的是神峻不凡——是拿督王族嫡系血脉身上独有的纹身。

  拿督崇拜草原狼种,王室自称为上古神狼后裔,有传统在男嗣长至五岁之时,于后背纹上神狼图腾。所有王子纹身狼目皆为浅黄,但若有人最终当上“撑犁孤涂”,加冕之日,巫祭会用特殊涂料将狼的眼睛填成金色。

  裴戎仔细看这图腾,不觉哪里存在问题。回头去看阿蟾,却见他皱起眉峰。

  梵慧魔罗指尖下移,点在狼爪处:“这里,少了一根趾头。”

  “我们的收藏里有一盏灯,是拿督曾经的对手塔沙尔所献,以拿督某一任先王的背皮制作的灯罩,每当点灯之时,一对狼目金光璀璨。那上面的狼,是几根趾头?”

  “四趾。”阿蟾回应,眉纹愈深,对这背后的事情有了些猜测,“象征威服四方。”

  梵慧魔罗道:“宓罗安排有欲奴进入拿督宫庭,探听情报。根据她们汇报,这几日陀罗尼后宫内依旧有男女享乐的痕迹。”

  “起初以为是拿督的太子,此人贪花好色,与他的几个庶母有私通之举。陀罗尼离开王都,本是他的时机。但他一直老实得很,白日只在外殿处理政务,监理国事,不敢靠近后宫一步。”

  “所以那藏在后宫里的男人会是何人?”

  虽是问句,但答案已呼之欲出。

  裴戎盯着尸身,握紧拳头:“这个陀罗尼是假的,真的陀罗尼还留在拿督王都。”

  “不错。”梵慧魔罗放下撑住后背的手,“陀罗尼”的尸体轰然倒地,“此人只是那位拿督君主的一道影子。”

  裴戎顿时觉得事情变得复杂棘手。

  因为,陀罗尼会派一个替身前来,说明他认定此行会有危险。

  苦海虽然残暴,但对雇主向来礼待,因而天下皆知苦海恶名,却依旧有人络绎不绝地前来与苦海交易。

  何况,此次有御众师亲至,若非出现了穆洛这般意外,有谁敢在这位半步超脱巅峰面前刺杀他的客人?

  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个被陀罗尼笃定不疑的危险,是他亲手计划。

  “他的目的是什么?”

  “他为何会如此胆量,得罪苦海?”

  梵慧魔罗看着裴戎,步步追问,见人半是了悟半是惊疑,露出嘲笑之色。

  “在慈航待得久了,果然会让人变傻,你随他们一路行来,就未曾怀疑?”

  “陆念慈手段冷厉,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也不会顾惜自家弟子性命。阻拦李红尘复生如此大事,为何只派遣几十名弟子前来,领头还是那个心慈手软的罗浮剑子?”

  他冷冷笑道:“被人当作猴子耍了一通,着实丢了我的脸面。”

  被梵慧魔罗点通关窍,裴戎终于醒悟。

  原来拿督结盟的对象非是苦海,而是慈航!

  秣马城的盟会是一个阴谋、一个陷阱,若是无知无觉地一头撞入,指不定会有什么危险等着他们。

  而商崔嵬和他率领的慈航队伍,只是一个幌子,为的是欺骗立场不定的自己与梵慧魔罗。

  他们来到大漠后,做了什么?

  一心想要搭上刀戮王的关系,与大雁城结盟,图谋对抗拿督与苦海。这番作为被苦海得知,将更加不会怀疑拿督想要投靠他们的决心。

  原来,自己从走出慈航开始,就一直在陆念慈的算计当中。

  陆念慈像是坐于松下对弈的棋手,商崔嵬、谈玄、裴戎与那三十来名慈航弟子,皆是他手中棋子。

  脸也未露,声也未发,便不动声色地布下一手好局。

  接着,裴戎想起一事。

  拿督的结盟对象能够变化,但他的诉求却是唯一。

  无论是投靠苦海,还是慈航,其交换的要求里,必有一条——除掉他的心腹大患,刀戮王!

  而今,穆洛命在旦夕,生死全操于他的同伴之手。

  阿尔罕等人与慈航弟子刚刚经历一场生共死的大战,信赖之情已然建立。若此时,看见慈航道场“援军”出现,必然不会有防备之心。

  然后慈航为实现对陀罗尼的承诺,出手袭杀……穆洛,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