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111章 心念之人

  裴戎在阿蟾怀里微微扭头, 黑峻狭眸遥望前路。

  天人师即将痊愈, 明尊圣火尚无影踪, 如今更添李红尘的魂魄正在朽烂。千般危机,万般压力, 如这风雨飘摇之中,独马孤车伶仃行,没有点起昏黄孤灯的客栈可容他们停歇。

  但他心情并不沉重。靠着胸口,枕着手臂, 长腿两双舒展交叠,呼吸柔和绵絮。穹庐高远, 于浓黑中透出苍青,雨水打落在身, 透着沁心的凉意。有人在拨弄他湿漉漉的发, 以指做梳,拇指打着旋儿在耳后摩挲。

  裴戎不惧危险,所惧所恼乃是如盲人一般不知方向,胡乱摸索。或是像个孩子一般, 被人护在身后,诸事不知。

  此刻, 事情说开, 他的心反倒安定了下来。时至今日,已是债多不压身, 再添一份,又能坏到哪里去?

  所能做的事情, 他已经全力在做,剩下的,但看天意。

  “快到了。”阿蟾抬起手臂,将人往身上拢了拢。

  裴戎闭着眼睛,脸侧贴在他胸口:“好。”

  然后,车轮一震,在马车冲入树林之际,两人默契松开彼此。

  裴戎翻身落回驭车之位,缰绳于手腕几挽,沉声呼喝。而阿蟾则落下马车,如一片落叶,随风飘去,处理缀在尾后的追兵。

  树林未经开拓,尚无人迹,满地杂草藤蔓,没有可供车辆通行的路径。撞入的马车像是不受欢迎的访客,被纵横枝条勾缠,妨碍去处。

  裴戎一面追寻波涛之声,一面挥刀辟路。

  他之身后,白光雪影,寒刀似雪电追魂于林间一闪,惊起群鸟离巢纷飞,碎叶散如雪漫。

  阿蟾一人当关,好似无垠长河,令想要强渡的杀手舟覆人没。

  没有阻碍,裴戎驾车脱出层林,顺利将人送至河畔。

  另外四辆马车早已停至河畔,摩尼众人正将酒桶卸下,整齐排布,用粗韧的麻绳捆成数行,做成能在水上漂浮的粗陋舟筏。

  见裴戎到来,他们发出欢呼,眼角笑出泪水。

  “来了,来了!老族长他们平安无事!”

  一名高大男人挤出人群,眉目颇具威严,行止沉稳有度,应在这群摩尼教众中有些地位。

  他快步走向马车,攀上车厢,顿时大吃一惊。几人昏迷不醒,老人更是浑身是血,背上布满细小窟窿。急忙俯身按上老人颈脉,感受到微弱搏动,方才略略松气。

  男人显然是个沉默寡言之人,没有多说,只抱拳向裴戎恭敬一礼,又一掀下摆,俯身向裴戎重重一叩。

  然后一肩扛起老人,一手夹住老人孙儿,带着将余下昏迷之人背起的族人,向河边舟筏走去。

  裴戎无声,几挽缰绳套于车辕,身躯前倾,左肘撑膝,目光掠过涛涛水面。

  在高大男人的指挥下,老人与病残先行上筏,而后女人们爬上了去,将孩童抱在怀里。男人们则脱下外衫,丢在筏上,裸着上身,踏入水里。一手掌着筏子,一手划拨河水,带着筏子顺江游下。

  眼前舟筏顺利下河,忽然河中一声巨响,一道巨大黑影破水而出,宛如蛰伏已久的猛兽,正待将自投罗网的猎物吞噬入腹。

  突然变故令这群身心俱疲的逃难者又惊又恐。

  那是一张漆黑巨网,铁钩密布,水落如瀑,宛如一尾蛟龙横亘,将河流拦断。

  上一刻,得见生路,满腹喜悦。下一息,巨网拦江,又逢绝境。那种得到希望又被剥夺的滋味难以言喻,摩尼众人目露绝望,只觉自己像是被困住的麋鹿,无论如何拼命,最终还是难逃猎人罗网。

  高大男人这几日亦是饱经折磨,见生路被锁,一时心神失守,身躯晃了晃,回头看向裴戎,只能寄希望与这位“慈航高手”。

  “恩、恩公,这可如何是好?”

  裴戎没有作答,离了马车,宛如鹘鹰一般,跃上舟筏。左膝微屈,将曾坐过他马车的两名孩童携在手中。手指捻住女童的下颌微抬,那女童受到惊讶,一面用力掰着裴戎手指,一面皱起小脸似要大哭。

  “先请答我一问。”裴戎松了手指,安抚地摸了摸女童的软发,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抖出几颗榛子糖,分给那两孩子。而后抬头看向高大男人,狭眸如刀,“明尊圣火的线索,可被你们藏在这两个孩子身上?”

  高大男人浑身一震,这个问题比被锁了生路更令他惊怖。回神过后想要否认,但见裴戎炯炯目光,便知惊骇之下已是露了马脚,再想欺瞒也是徒然。

  他先是凝望拦江之网,而后转身看向裴戎,苦笑道:“本以为,苍天怜我一教老小,因而得贵人相助,未想只是苦海设下的一个套圈。”

  “我们老的老,小的小,一教高手皆被杀之一空。苦海却能舍得下力气为我等做出如此阵仗,行事果然威武大气!”

  他冷嘲热讽,极尽挖苦,见裴戎毫无反应,只得苦涩一笑,颓然坐倒在河滩之上。

  “你是如何瞧出,圣火的秘密在此二子身上?”

  “观察而已。”裴戎指了指自己一双眼睛,“獾遇见危险,会回巢带走幼崽。人也是一般,面临险境,会率先保护最为珍视之物,从而暴露真情。”

  目光落在浑身是血的老人身上。

  “他能熬过苦海刑主手段不曾开口,可见其对那圣火三百年涅槃的传说的深信,与对摩尼教能借圣火之威重回大漠的期许。他为明尊圣火付出一生时光,在这逃生的关口,自然不会放心让秘密离开他身侧。”

  “我本以为是被他藏起的某种物件或图纸,想看看他在危机关口,会不会将秘密拿出交给旁人。”

  “熟料,他未有拿出什么的举动,而是无比仔细地看顾同在一车的两名孩童。”

  “丰裕大人宅心仁厚,照顾孩童,乃是无可厚非。”高大男人倔强道,“你这证据算不得有力。”

  “不错,也许只是他生性慈爱,宁愿用自己一条性命保护幼童。”裴戎道平静道,“然而,让我确信那两个孩子便是圣火之秘的关键,乃是此人。”

  刀鞘一划,拨向昏迷不醒的老人孙儿。

  高大男人目光一沉,咬牙切齿:“这混账东西出卖了我们?”

  熟料,却见裴戎摇头:“你误解他了。”

  “一路走来,他一举一动皆在我眼里,怯弱无能,贪生怕死,在遭遇危险的时候甚至抓起孩子做护身之盾。”

  高大男人冷笑。

  裴戎接着道:“但在生死关口,他本有机会逃走,但最终选择留下,而将这对孩子抛给你们。”

  “是他忽然大彻大悟,变得舍身忘死?还是说,他明白,若是他将一双幼童丢下,纵使没有死在苦海手里,也会被自家族人重罚?”

  高大男人死死盯着昏迷的老人孙儿,心中百味杂陈,默然轻轻一叹,捂着面孔,颓丧尽显。

  裴戎见他这般,便知机会到来。

  那叫丰裕的老人,守护圣火秘密一辈子,已成心中执念,自然九死不悔。但这些人不同,摩尼遗众退居海外时,与别族通婚,血脉已渐淡薄。而且三百年将过,摩尼教的辉煌太过久远,对于诸多年轻人来说,已成传说。

  若是丰裕醒着,尚能靠积威镇压。然而他昏迷不醒,众人在饱受折磨后,又经历了一次从天上至地狱的打击。这一刻,心中千般悲苦,万般动摇。不少人想着,明尊圣火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我们为何要为一个传说葬身荒野?

  于是,裴戎为这岌岌可危的情绪再添上一把火。

  “这是何苦?”他指着舟筏上偎依颤抖的女人孩子,对高大男子喝道,“一个男人若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与孩子,根本算不得男人!睁大你的眼睛,看着他们!”

  “扪心自问,就凭你们这猫儿两三只,有资格占据明尊圣火,有资格插手两国之战吗?”

  “别想着,得到圣火,便能立刻超脱众生,飞升成仙。君不见,那长泰城的胎藏佛莲出世半年,依旧无第三人登临超脱?”

  “即便你此刻不说,我也可杀尽你们,带走那一对孩童细细探查。”

  “只要人在,摩尼便在。若人皆死绝,圣火又有何用?”

  “只要人在……只要人在……”高大男人喃喃,回头望遍族人,满目尽是祈求与希望的面孔。他非是固执的老人,无法狠心让全族为圣火陪葬。而且开启秘密的钥匙已被苦海勘破,死杠到底,又能获得什么?

  何必,再添牺牲?

  “将孩子给我。”

  高大男子从裴戎手中接过两名幼童,只有四五岁的年纪,眨巴着懵懂眸子望着自家叔父。女童摊开脏兮兮的手掌,将榛子糖递给男人。

  “甜的,叔父你吃。”

  高大男人眉目变得柔软,抚摸着他们的头发,摇了摇头。

  然后看向裴戎:“待我们交出圣火线索后,希望你能信守承诺,放我们离去。”

  “信我。”裴戎回答。

  “不信也得信啊,这便是弱者的悲哀。”

  高大男子苦笑,然后让两名孩子们脱下衣服,露出光洁后背。

  他跪在地上,向着西方三伏三叩。

  “摩尼先贤在上,今日圣火遗留旁人之手,罪责在我,若有神罚降下,丰祁一力承担。”

  然后对两个孩子说道:“还记得叔父教你们的那些吗?”

  两个孩子点了点头,虽是一男一女,但相貌极为相似,乃是一对孪生双子。两人双手交握,以波斯语口颂经文。

  一时光芒大作,宛如火焰般的纹路自孩童身上显现,一者金红,一者漆黑。使得裴戎想起摩尼教义的“二宗论”,言世间本源为明与暗,善与恶,天地人伦乃是善恶初分至混沌再至复归的过程。

  因而教中高层分设明暗双尊,并喜爱寻找孪生双子进行栽培。

  渐渐的,那金墨两光交织一处,猛地冲霄而起,化为一道璀璨白虹,掠过夜穹,落至北面某处。

  裴戎凝望光落的方向,与心中所记的大漠堪舆相对应,微微眯起眼睛。

  真是再巧不过,明尊圣火藏匿之处竟就在拿督与苦海的会盟之所,西流沙滨——秣马城。

  “多谢。”裴戎下了舟筏,指撮唇边,打了一声唿哨。

  哗啦啦,拦江之网落回水中,有诸多身穿鲨皮水靠之人从河中潜出——这是裴戎事先吩咐独孤做出的安排。

  见到通路打开,摩尼众人再不停留,免得夜长梦多,推着舟筏便要东去。

  “稍等。”高大男人听见裴戎呼唤,一时心惊肉跳,以为他改了主意,将要自己等人杀死在这里。回头之时,却见一个瓶子抛向他。

  高大男子接住,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裴戎。

  “生肌散,生部所制。能解百毒,且能肉白骨。给那老人涂上,别泡了水。”裴戎说道。

  高大男子微微抿唇,目中流露复杂之色,终是抱拳一礼。

  “丰祁谢过。”

  裴戎目送舟筏远去,忽然心生感念。

  “明尊圣火熄灭了三百年,三百年啊,对于天下来说已成传说。而那老人却为这虚无缥缈的东西苦守一生,甚至宁愿以身为殉,值得吗?”

  “对于他而言,值得。”有人说道。

  裴戎回头,见阿蟾抱着双臂,靠在树边。此时风雨渐弱,月光透过稀疏枝叶洒下斑驳滴漏,让树下之人美得静谧而恬澹。

  “人活着若无值得付出一切的信念,便如行尸走肉。”阿蟾微微侧头,露出一只墨玉似的眸子,湖波似的,泛着粼粼的光。

  “你心里,有值得为之付出一切的人或事么?”他问道。

  但他不是不知裴戎的心,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引逗着人向自己说些情话。

  被逗弄多次,裴戎已经很有经验,迈步走向阿蟾。

  “有,就在我没能说出口的话里。”在人跟前站住,挺拔身姿如萧萧青竹,“可惜被某个不长眼的打断了。”

  “此处无人打扰。”阿蟾抚上他的侧脸。

  裴戎握住阿蟾的手,侧头吻了吻他的掌心,调笑道:“有些话出口,是需要天时、地利与人和。”

  “可惜了。”手指捻着裴戎下颌抬起,胸腹黏着湿透布料没缝儿似的贴在一处,手臂自然搂过腰背,热气在呼吸间蒸腾。

  “那你心里有没有这样的事或人?”裴戎看着阿蟾的眼睛。

  “从前的我极为骄桀,不屑于接纳别人的情意,只觉得困于情情爱爱落了下成。”目光郑重,是别样动人,“不过如今,我觉得过去的我错了,情意也是一种令人强大的力量。”

  “所以,我心里也有了一个人。”

  然后,他收了手臂,搂紧裴戎,在疏风骤雨中落下一吻。

  那样深切,那样滚烫,像是穿透皮囊直接吻在他的脏腑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阿蟾微笑:作为回礼,请接受我的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