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110章 真心难诉

  追猎的队伍本以为三十来名老弱病残, 乃是手到擒来之事。

  未料猎物之中竟有如此高手, 措手不及之下, 人员损失大半。

  落马的大部分是拿督骑兵。

  他们是王主亲卫,兵甲精良, 良马宝弓,拥有最好的射手与骑士,在大漠纵横无忌,连大雁城的军队也被他们打残过几波, 因而骄桀自傲,无畏无具地正面冲锋。

  相比之下, 苦海杀手行事要谨慎得多。

  拓跋飞沙亲率队伍,自然想要在御众师面前挣一份面子。

  见拿督骑兵欲用远程狙击拿下猎物, 心里明白, 骑射非是自家杀手擅长,喉舌连弹,如鹧鸪鸣啼,发出指令。

  苦海杀手立即改变阵势, 悄无声息散开,微微落于拿督骑军之后, 利用其身形遮掩, 打算在追赶上猎物,进入混战之时, 后发制人。

  虽然拓跋飞沙不喜,但也不得不承认, 从前自己数度与裴戎交锋,从未占过上风,一直被那叛徒压得喘不过气来。

  想必依那家伙的本事,不会一个照面就被擒住。

  旋即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眼珠凸鼓,几乎要收不回来。

  下意识回头去瞧,那道红衣猎猎的身影依旧玉立青丘,风仪威峻。

  御众师还在,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裴戎身边何时多了一个高手?

  然而,这番惊变没有令拓跋飞沙担忧,他粗犷面庞流露一抹狂野,舔了舔嘴唇。

  心头冷笑,猎物太弱,只是残杀,面对强大的敌人,打起来才够刺激!

  于是指令连发,令苦海杀手加快速度,撇开混乱的拿督队伍,不断拉短与五辆马车间的距离。

  流萤飞散后,微弱轻响连绵不绝,细密裂纹蔓延弓身。

  流风卷来,黄杨硬弓化为齑粉。

  阿蟾拍去手上粉末,落回裴戎身后,搂住人腰,腿夹马背,沉声吁喝,令马疾奔。

  风声极大,呼啸灌耳,阿蟾将裴戎抱紧,嘴唇压人耳畔:“我们去哪儿?”

  “那处。”裴戎扬鞭指向前方。

  此处地貌北山,整片草原乃是山丘的迎风坡。坡势不甚陡峭,上段平坦,下临一条宽阔长河,水势湍急,老远便听见浪涌之声。

  因水源与风势之故,苦海营地所在的山顶植被稀疏,越是往下,草木越深。临近长河处,长出一片不小的乔木林。

  裴戎打定主意,离开骑兵占尽优势的草原,驱车冲入树林,最后借河流送人逃生。

  阿蟾颔首,加急马速,不时挥刀格开射来的流失。

  身后马如奔雷,蹄声渐近,车上传来嘭嘭闷响,是暗器与箭矢射中酒桶发出的声音。

  裴戎这一车载有老人与其孙儿,一对夫妻,一名男子,和一双孩童。老人和男子占一个酒桶,夫妻占一桶,老人孙儿便与那双孩童占一桶。

  老人孙儿很不走运,他的藏身之处接连被流失命中,轰然破开大洞。接着,一片暗器撒开,老人孙儿头脑空白,意识将两个孩子扯到身前,当做挡箭牌。

  噗嗤噗嗤,鲜血飚溅。

  孙子吓得傻了,眼睁睁看着油尽灯枯的爷爷忽然来了精神大振,如一头猛虎飞身扑来。张开双臂将孩子揽进怀里,拿着骨瘦嶙峋的后背对准暗器。身躯几震,尽数挡下。

  “爷爷、爷爷!你没事吧……”孙子伸手去扶老人。

  啪,老人狠狠将他扇倒在地,深深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咳着血,将孩童放入自己躲藏的酒桶。

  然后将孙子扯出破桶,与自己一起坐在孩童躲藏的桶前。

  孙子挣扎着想要重新躲藏,老人枯瘦的手却如铁钳一般,死死按住他。

  “爷爷,我、我不懂武功,我、我会被射死的,一定会被射死的……”孙子哆嗦道。

  老人定定看着追来的骑兵,冷声:“死也要挡好他们!”

  阿蟾将此番景象收入眼底,没有插手他们的纷争。

  眼看乔木林越来越近,怀中之人忽然唤道:“阿蟾。”

  阿蟾轻轻应声,静待半晌,未闻下文。

  “怎么?”他关怀道。

  裴戎凝望前方,平静说道:“三柰、藁本、麝香、乌沉、安息香、伽南香……”

  阿蟾微一怔:“什么?”

  “你身上的香味。”裴戎说,“还有一些比较模糊,我一时无法甄别,但粗略一品,应不少于十几种香料。”

  阿蟾没有说话,但裴戎敏锐察觉扣于腰畔的手指颤了颤。

  此种反应应证了他那模糊的猜测与不安,裴戎心中一沉,决定问出个结果。

  “五日前,我在梵慧魔罗帐中。”微微一顿,闭了闭眼睛,摒弃那些肉/体交缠、徐吟低喘的画面,“焚的是没药、甘松、苏合、沉香,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长泰之时,我在你怀里嗅到梅花、冰片与白檀。”

  “而在我们相逢之初,你的身上只有淡淡苦梅的香味。”裴戎声音发硬,“所以,你们在掩盖什么味道?”

  半晌,身后一直没有作声,只有风声呼啸与徐徐呼吸。

  “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不疾不徐,像是四月和风,从人心间轻轻拂过。每次只要他一开口,好似世间万难皆如无物,“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然而,这次没能奏效。

  裴戎忽然一拳砸向马背,马儿一声哀鸣,差点儿在疾奔之中趔趄踹倒。

  马车随之剧烈震动,吓得桶中之人惊疑冒头。驾车的刀客不曾回头,刀鞘长抻,在桶沿敲了一敲,几人默默将头缩回。

  马车疾奔之中,风声太大,他们听不见裴戎二人对话,只觉两人似乎发生了争吵,这种“家事”非外人所能插手。

  阿蟾看着裴戎,后背绷得发硬硌人,发辫被雨水浸透,湿漉漉地贴着面颊与脖颈,簪在发上的羽翎却依旧扬得倔强。

  裴戎已是名传天下的大人物,但在阿蟾瞧着,仍有几分孩子气。

  安抚地拍了拍马颈,好笑道:“欺负它做什么?我们还要靠这位飞将军逃出生天。”

  裴戎默然片刻,又唤了一声。“阿蟾。”

  这声“阿蟾”听起来不太对劲,沉而重,尾音发颤。

  看来是要说极重要的事情,阿蟾心道,敛起调笑,认认真真地等着他。

  “有些事情,我们需要说个明白。”裴戎声音低沉,“若是仍旧这般糊里糊涂,我心里……我……”

  他很是紧张,好似将要讲出的话语重若千钧,湿发黏着脖子,经络与肌肉微微鼓动,能瞧出咬牙使劲儿的模样。

  “若是我依旧想当刺主,当你的跟班与属下,在长泰之时,即便梵慧魔罗打我骂我指着鼻子叫我滚蛋,我也不会离开。”

  “若是、若是我仍旧甘心做慈航的傀儡,由得他们指哪儿打哪儿,我也没脸回来见你!”

  “而如今,我回来了,死皮赖脸跟在你的身边,就是……就是想有一个全新的身份。”

  说到这里,他又开始咬牙,仿佛要将毕生的气力与英勇都用在此刻。

  “我明白,你是这天下第一人,即便跌落了境界,也是巍峨青岳。而我、我对你望尘莫及,可我实在是……实在是……”

  这时,马车陡然一震,车轮徒劳转动却无法前进,在狂奔时被迫停止的马匹发出凄厉哀鸣。

  阿蟾与裴戎齐齐回头,铁灰色鹰爪模样的铁钩刺穿木板,扣住车尾。儿臂粗的铁索在马车与杀手阵列间猛地绷紧,振起冰冷水雾。

  铁索另一头由八马拖拽,马车发出咯咯吱吱的哀鸣,像是一个被勒住脖颈之人,以后轮为轴,渐渐抬头。

  余下四辆马车从旁超过他们,车上人们纷纷投来担忧、焦虑的目光。

  “你们先走!”老人大喝道,忽然伤口崩裂,整个人栽倒在地。但心中尚有惦念之事,死死抓住孙子的脚踝,颤抖着想说什么。

  孙子本想跳上另一辆马车逃命,但看着爷爷血红的眼睛猛然怔住。露出似哭死笑的神情,忽然转身将一双孩童从桶中抱出,抛上最近的马车。自己则软倒在车厢里,抱住爷爷,默默流泪。

  眼看车首高抬,即将翻倒,阿蟾运掌往车座一拍,轰隆一声,抬头的马车稳当落地,反倒令锁链另一端人仰马翻。

  阿蟾扭头看回裴戎:“你继续。”

  裴戎被这一变故弄得卡壳,一时无法重续语句。待他整理好心绪,打算接着剖白,又被一声大吼打断:“你等尚还有些本事,不过有本戮主出手,就算三头六臂,也是在劫难逃。”

  接着,魁梧高大的男子跃上铁索,巨剑出鞘宛如凶兽龇出了獠牙。踩着锁链疾奔而来,剑锋随之步伐碰撞铁索,划出一串金色火花。

  奔至近处,凌空跃起,寒刃回旋,掀起流风浪潮,卷得草叶纷纷。巨大剑锋从天而降,似要将这小小的马车劈得粉碎。

  阿蟾出刀,寒芒如雨,并非多么非凡的招式,但招招皆是拓跋行招空门,令他有苦难言,不明白为何此人对他如此熟悉。

  单脚踩着马车栏板,打算毁了马车,将车上之人留下,再接利用这些累赘拖累对方,徐徐图之。

  正待动手,忽然眉心刺痛,一种巨大危机感袭来,却是裴戎回身一斩。杀意如同海啸冲刷拓跋飞沙心神,他感到周边天地陡然变得寒冷、黑白,身体、魂魄像是冻结一般变得僵硬。

  千钧一发之刻,调动全身气颈冲荡周身,打破桎梏夺回控制,足尖擦着刀光,退回锁链。

  熟料,早有一人静候着他。

  锁链猛然一震,脱出杀手们的掌心,抽出一道血肉模糊的痕迹。随即飞扬而起,宛如游龙,盘旋着卷向拓跋飞沙脚踝。

  拓跋飞沙反应不可谓不迅捷,聚势于剑,便要斩断。

  就在此时,一道指风点于拓跋飞沙眉心,一股比裴戎更加浓烈的杀意刺入心神。好似被打入万丈深渊之地,视野瞬间变得黑白,身躯身软如泥。

  他身不由己地跌落下去,被锁链套住脚踝,拖在车尾。

  没了束缚,马车重新启程,阿蟾再次看向裴戎,笑问:“继续?”

  三番五次打断,裴戎心头那股劲儿已经泄得一干二净。他将狭刀插回鞘里,笑了笑,摇头道:“算了,下次吧。”

  翘起拇指指了指后面:“只要他们还追着,这话说不下去。”

  阿蟾也不勉强,懒倦地靠着木栏,将长腿搁在对面的栏板上,有点儿饮醉后的风流公子般吊儿郎当。

  露在面巾外的双眼微翘微笑,向裴戎勾了勾手指。

  裴戎看了看前方,离河不远,拓跋飞沙又在车后吊着,苦海杀手们翻不出大浪,索性松开缰绳,由得马儿自行奔走。

  离了车架,翻入车厢,挨着阿蟾坐下。

  阿蟾搭住肩膀,让人靠在自己胸膛上。撩起长发,就着湿透的袖子将脖颈擦了擦,将人压在自己锁骨边。

  “仔细闻闻。”

  裴戎凑上去嗅了嗅,皱起眉峰:“这味道……”

  “腐味。”阿蟾混不在意地说道,长眸微阖,像是有些困顿。

  懒洋洋抬手,将挣扎着想要爬上来的拓跋飞沙按了下去。挥袖一振,令车厢中几人陷入昏睡。

  “真正的梵慧魔罗,是除了那三个混账弟子外,我最看好的苗子。曾对他精心栽培,却没料到还是陨落在慈航精心织罗的情劫之下。”

  “临死前,他深感愧对我的栽培,便将他的身体献与我,成为我的容器。”

  “那具身躯的境界达到了半步超脱的巅峰,但仍然无法承受李红尘魂魄的重量。尽管我尽力减缓,但依旧在逐渐腐朽。”

  “你该明白我如此急切寻找明尊圣火的缘由吧?”阿蟾手指轻轻在裴戎脸上一捻,令人不自在地偏了偏头,侧脸有点发红,“不仅是因为江轻雪正在痊愈,更是因为若不能身躯朽烂令李红尘复生,他的魂魄将跟着腐烂,直至消亡。”

  “纵使我这具暂用的容器,也不得不熏香掩饰,因为那种腐朽的味道源自魂魄。”

  作者有话要说:

  拓跋飞沙挣扎着想要爬上马车:老子一路火花带闪电的过来,不是来吃你们狗粮的!【嗷嗷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