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贵妃难得传了薛愈。

  虽然是亲姐弟,一个在深宫里,到底也不好时时刻刻见面,贵妃虽然盛宠,这么破例倒也还是头一遭。

  “请你来没旁的事情,就是……”薛元嘉咳嗽两声:“你觉得徐姑娘怎么样?”

  薛愈挑了眉头。

  后者疲倦地看着他:“皇后在陛下面前提了两句你的婚事,陛下催了我一声。我在宫里,眼看不见,偶然听见几句,觉得你对徐姑娘还算特别,所以问一问你,你若愿意,就……”

  皇后哪里有那样的好心,无非是暗示她,此时薛愈的婚事还由她做主,若再拖着,下一遭可能就是帝王赐婚了。到时候赐婚给谁,暗箱操作的机会就多了。

  “徐姑娘看不上我,阿姐不要强求我们两个。”

  薛愈下意识答了这一句,捞到贵妃一点子带笑的眼神,他缓了一缓才反应过来缘由,耳尖蹿过一点红,指节屈在唇边,咳过一声后便面色如常。

  “徐姑娘很怕我。”他画蛇添足地又解释一句。

  薛元嘉愣了愣:“怕你?那日徐姑娘在我这里说话,我提及你,她说你很…和睦。”

  薛愈:?

  他想起徐颂宁见着他时候的那双泪眼,心道徐姑娘这场面话说的。

  指节摩挲过衣摆,他起了新的话头:“我的婚事我再去想法子,先不着急,难得与阿姐见一面,有些事便先当面说了。”

  他深深叹一口气,一字一句说得艰难,字斟句酌地把自己和薛元嘉的伤疤揭开:“有件事情,是关于父亲与母亲…坟冢的。”

  “我…寻到了父亲母亲的遗骨。”

  徐颂宁的病隔了两天才彻底养好,她烧已经退了,人也早不咳嗽,只是阿清摸了两次脉,到底不放心。

  两朵云于是把徐颂宁牢牢按在床上,不许人乱跑,等阿清终于点了头,才放了徐颂宁出门。

  “府里近两年的账务已经清查得差不多了,夫人这些年理家,进的不少,支出却也多,虽然各项都对得上,然而许多却离谱得很,单是丫鬟一盒胭脂,有几个月便就须得五六两银子——这在外头,都够买一盒胭脂的了,任价格有跌涨,可这也委实太离谱了些。”

  云朗捧着清点出来的账本给徐颂宁看。

  这次账本是云采去拿的,敬平侯跟前又受了一顿数落——据说是因为侯爷乐滋滋去感谢人家定安侯,结果发觉郎无情妾无意,撮合不出一对儿来,就他在中间热络着,心里头憋屈发闷,十分气恼,又迁怒到了徐颂宁身上。

  只是那些话实在不太中听,云朗也没学给徐颂宁听,只把那些账房先生们的话讲给她听。

  “前院的帐虽也和外头有些出入,倒也还不算太离谱,至多不过一两钱银子,大多不过是几文钱的浮动。”

  后院女人多,胭脂水粉、衣裳布料,不好叫账房先生给精打细算,故而后院的账务悉数由郭氏一人包揽,前院她虽也管束着,账务最后却是要对到账房先生眼皮子底下的。

  徐颂宁心里差不多清楚,郭氏之所以容忍这些账房先生为所欲为,便就是因为放任了他们在前头贪着点油水,他们有好处拿,自然学的会不多说话的道理。只是郭氏这两年实在太大胆,觉得大权在握干脆连表面功夫都不做,这些个账房先生瞒不下来,干脆就把这些查出来,把郭氏锤死了,叫她没法指责他们,也算是对着徐颂宁投诚,叫她不把前院的饭碗给砸了。

  如此日后哪怕郭氏出来重新得势,敬平侯也一定不放心她独自掌管账务,她被账房先生拿捏着,日后说不定还得匀上些她独占的油水出去打点。

  前头那帮子人精,无论怎样,都是只赚不亏的。

  不过……

  徐颂宁捏了捏那账本的封皮儿:“怎么有些发潮?”

  说到这儿,云朗轻嗤一声。

  “姑娘还说呢。”她指头点在那封皮儿上:“云采今日去拿账本,半路上碰见夫人身边的人,说是要去拿些热水来,嘴里碎碎念叨,说姑娘管家,这里也顾不上、那里也顾不上,夫人院子里的热水都烧不出来云云——呸,姑娘压根儿都没怎么动她的安排,如今谁忙什么、做什么活计,分明就还是按照着夫人安排的来,若真有办不来事儿的,那也是……”

  那也是郭氏自己个儿留下的人不中,唯利是图可待旧主子。

  徐颂宁嘴边一点无奈的笑,指节落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她眼睛正盯着那账本看,语气温和:“好云朗,先把正事说了。”

  云朗:“云采要躲开她去,结果她拎着一壶水横冲直撞地就怼上来了,一盆水全泼云采身上了。”

  正说着,云采换完了衣裳,推门进来,听见这一茬,嘿嘿一笑:“我看她那架势就不对劲儿,早把那账本子揣在了怀里,她只把我泼湿了,账本可是一点儿也没沾着。”

  徐颂宁无奈笑笑。

  “改天跟我出去时候,叫人给你做一身新衣裳,算是我赔你的。”又看向云朗:“你也是。”

  云采摇头:“我才不要姑娘赔给我,又不是姑娘泼湿的我。”

  云朗也道:“姑娘给我出过气了,我也不要。”

  徐大姑娘无奈一笑:“我又不是没有钱,就当送你们的,好不好?”

  云朗和云采嘿嘿一笑,都答应下来,一边儿说闲话去了:“阿清呢?”

  “阿清去给姑娘炖药膳了,说起来阿清姐姐真厉害,昨日若非她粗着嗓子学男人讲话吓唬二姑娘,她还真不一定怕成那个样子呢。”

  ……

  徐颂宁则把那条理清晰的账本仔仔细细翻过,在心里估算出这么些年的亏空来。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约莫一年两三万两,敬平侯府几代积累,家底不薄,这些钱丢出去,不遇上急事儿便什么也看不见,然而这些年到底一代不如一代,愈发不济了,这么些钱扔出去,到底是项大数目。如今敬平侯也只是气恼,把郭氏扣在了家里头,也不晓得等他知道了这事情,又会怎么样。

  徐颂宁想了想,叫了云朗问徐顺元的取出。

  “适才我去拿账本,侯爷便收拾着要出去,听闻是今日要赴宴。”

  徐顺元出京处理公务,来回时日长久,亲朋好友同僚下属,纷纷递了帖子来给他洗尘接风,到如今了这风也还没接完,据说已安排到月末了。

  那一时半会儿是找不着了。

  徐颂宁点一点头,只好把那账本先收起来。

  “给阿宵的冠子怎么样了?”

  沈照宵生辰就在那几天,摔坏了来不及修便到了,徐颂宁便只好挑了几块珠宝翡翠的原石送了过去,叫她自己想着打磨些个什么来玩。

  过后她又在原本的图纸上改动了一二,照样吩咐人呢去打了一副新的出来。

  算算日子,也快好了。

  “铺子里昨日来人说呢,就差一两颗珠子了,姑娘要去看看吗?”

  徐颂宁点一点头:“若好了,我就顺路送去给阿宵。”

  云朗脸上带伤,不乐意见人,便只有阿清和云采跟着,三个人凑在马车里,徐颂宁闭目养神,阿清和云采一人一小把瓜子,说着闲话。

  路途不远,很快就到了,云采进去问了,很快把那冠子捧了回来,精致秀气的一顶,不过分张扬,也不失大气。

  徐颂宁颇满意,点一点头,吩咐人去沈家。

  马车却没走,有人扣了下车门:“徐姑娘?”

  这声音徐颂宁如今可太熟悉了。

  是薛愈的。

  徐颂宁从前对他倒也还算是坦然的,此刻晓得两个人之间横亘了一桩婚约,心里头咂摸出一点乱七八糟的滋味儿,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应对。

  她叹一口气,缓了缓精神,起身出去了。

  薛愈站在外头,神情温和地对她点一点头。

  一别几日,他似乎是清减了些,腰愈发瘦,整个人精神倒还好,只是瞧着扭伤的手臂依旧不太灵光,垂在身子一侧,没什么太大的动作。

  “侯爷好。”

  薛愈并不直视她,挪开视线回礼:“偶然瞧见徐姑娘马车,所以来打扰一二,冒昧了。”

  徐颂宁摇摇头,示意他有话直说。

  薛愈缓声道:“我父母的遗骨…我预备着近日迁入祖坟,因这些年都是姑娘祭拜的,所以来交代一句。”

  他说着,双手交叠,向徐颂宁长揖:“还没正式谢过徐姑娘。”

  他这样郑重,叫徐颂宁下意识后撤了身子,目光垂落,瞥见他手背,想起桩事来,指尖虚虚抬起了,扶他一扶:“侯爷已经谢过我许多次了。”

  指尖蹭过他手背,眼前恍惚晃过一幕场景,徐颂宁指节一僵。

  薛愈彼时才抬起头来,目光从她眉眼间掠过,就见适才还温和带笑的徐大姑娘,脸色倏忽凉下来,修长的手指抵上额头,整个人趔趄着后退两步,脸上带着真真切切的恐惧。

  “徐姑娘?”

  徐颂宁哑着嗓子抬起头:“我有些急事须得回府,侯爷见谅。”

  薛愈:?

  她匆忙要回身上马车,长长的裙幅被踩住,差点跌倒,薛愈抬手把人扶住,被她紧握住手臂。

  握着那手臂的手指收紧了又很快松开,她回头看过来,嘴角牵扯出一道比哭还勉强的笑:“多谢侯爷。”

  她才说完这一句话,眉头便匆忙蹙起,眼光瞥见他,大约是觉得这幅表情不合适,又要换上那幅勉强的笑脸。

  薛愈:……

  薛愈觉得,自己若再跟她多说一句话,她似乎就要哭出来了。

  他是怎么又把人吓成了这幅样子。

  “她说你…和睦。”

  薛愈想起阿姐说的话。

  他默默支了额头,指节在太阳穴上轻轻揉了揉:徐姑娘她,果然是在说场面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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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补昨天的更新,没有意外的话零点还会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