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散后,薛愈被皇帝留在了万章宫。

  帝王年近五十,虽然保养得宜,并没多少白发,脸上皱纹也少,然而到底自眉眼间露出一点疲态来。

  尤其此刻。

  他捏着薛愈递去的奏折,扫过一眼便直接扔了出去:“朕怎么就生了他这么个不着调的东西。”

  薛愈只作未闻,静静站在下头,等皇帝发落。

  “你是做熟了这样的事情的,放手去做就是。”皇帝敲了敲桌子,语气冷肃:“事后,你把他给我送去城外净尘寺,交给方丈,叫人对他念几天经,皇后过两日生辰宴,到时候不拘家室,挑个稳重些的姑娘,也好管束管束这个不成器的。”

  薛愈答应下来,头微微压低了,眼皮下头覆着层阴霾,唇边的笑却还是温煦如春风。

  皇帝在这事情上消了气,又慢吞吞把四皇子和五皇子两个儿子的饮食起居、人际交往事无巨细地问了个遍后,才漫不经心问:“老三呢,还是那个要死不活的鬼样子?”

  薛愈在下头:“衡王平日并不多理世事。”

  皇帝冷笑:“你说得好听,不就是纵情享乐、不干正事儿么。”

  天子家事,薛愈没多置喙。

  皇帝瞥他一眼,慢条斯理喝了盏茶,开始关怀起他这肱股之臣来。

  “听人讲你前两日病了?你虽年轻,也该注意些,哪怕不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姐姐,她知道后担忧得厉害,整日念叨,害得朕也跟着忧心。”

  他说起贵妃时话里带笑,语气和缓许些:“身子可好全了吧?”

  薛愈晓得这是公事谈完了,准备拉着他唠唠私事的嗑儿促进促进感情,也顺带着拿姐姐敲打敲打他。

  他顺着帝王的意,态度温顺:“是,自以为身子强健,着了凉后没太上心,不料病来如山倒,发了两三天热。惹陛下与贵妃担忧了,以后一定仔细些。”

  “着凉?”皇帝笑一声:“朕怎么听说,是为了救个姑娘,寒冬腊月下了水啊。”

  薛愈心里平淡如一泊死水,脸上却适时闪过一丝窘迫:“不敢欺瞒陛下——偶然遇见的,不好见死不救,只是须得顾全那位姑娘的名声,所以托辞风寒。”

  “那姑娘叫什么,谁家的,可知道了?”

  薛愈微微笑起来,语气有些无奈:“陛下恕罪,臣并没留意去打听。”

  皇帝目光落在他身上,虚虚打量两圈:“你年纪一大把,该成亲了,也该上点心了,朕回头跟你姐姐说一说,这次皇后生辰宴,叫她也替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

  他语气和煦,仿佛是个慈和的长辈。

  然而他究竟为了什么,他心里清楚,薛愈也并不糊涂。

  定安侯拿捏着权柄,平日里披着张温和体面的人皮,斯斯文文的,把他授意的事情做得十全十美,是极好用的一把刀。

  然而时候久了,却又开始叫人不放心起来。

  他被这世道锻成把快刀,偏这刀只有刃,没有柄,皇帝要做用刀之人,总要有把柄握在掌中才好拿捏,用起来也放心。

  偏偏他家人死绝,只剩下个阿姐,皇帝自然不够放心,记挂他的婚事,未必真是关怀臣子,只是想他有人可牵挂,有人来羁绊。

  他替皇帝监视着群臣诸王,可身边难道就没有皇帝的人了么?不然,他救下徐颂宁的事情,被他压得死死的,在这京中没一个无关人知晓,怎么偏偏就传到了久居宫闱的皇帝耳中?

  帝王提起他长姐与这事情来,是关怀他,却更是要敲打他,叫他晓得,无论薛愈被人捧得有多高,总还在他的掌心里头打着转。

  顿了顿,皇帝问他:“时候还早,要不要去看看你姐姐,她不亲眼看见你好好儿的,只怕不放心。”

  薛愈拒绝了:“宫闱内院,臣不敢擅入,贵妃总是信陛下所说的,陛下今日见臣好了,有空说给贵妃听一听便是,怎敢悖逆规矩。”

  皇帝点一点头:“那朕不留你啦,忙你的事情去罢。”

  外头此时已天光万丈,天地之间一片澄明干净,新燕啄泥,在屋檐下叽喳筑巢,徐颂宁自檐下过,眉眼间浮掠过一道金灿灿的光影。

  “姑娘来了。”

  堂屋里头的人给她掀了帘栊,里头已坐了不少人,左边为首的姑娘见她来,脸往一侧一偏,鼻子里哼出不屑的一声。

  那是郭氏膝下幼女,三姑娘徐颂焕,自小娇养,嚣张跋扈,一贯不把徐颂宁看进眼里去。

  “大丫头的身子可算养好了,来叫我看看。”

  郭氏眼皮耷拉下去,仿佛不曾瞧见徐颂焕的动作,弯着唇笑一笑,抬手招呼徐颂宁,一副慈母面庞。

  她身边侍候着的宋姨娘抬眼看过来,对徐颂宁点一点头,很温和地笑了笑。

  徐颂宁应着她的话,偏头先掩唇轻咳了两声,才搭过去一只手,掌心温凉。

  郭氏手是热的,因出了些汗,有些湿腻,徐颂宁被她抓着,恍惚觉得她是蹭了满手的血,正抓着她要谋她的命。

  她恍惚又想起触上薛愈手指时候,看见的那些惨痛景象,下意识就想抽回去,抬眼撞上郭氏探究的眼神,嘴唇抿起,一副心神安定下来,温温和和笑着,静静注视她。

  “多谢夫人关怀。”

  一侧的徐颂焕又哼了一声。

  顿一顿,她问:“听说你昨日出了一些事情,可有伤到吗?听说你那车夫被人扣下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徐颂宁目光抬起,郭氏眼底泛着一点淡淡的、尽力粉饰遮掩过的乌青:“我昨日便挂念着,只是时候晚了,担心惊着你,便没去问。”

  徐颂宁把昨天的事情说了,眼微微抬起,打量郭氏神色。

  她似乎并不十分担心那车夫被薛愈擒去的事情,嘴边一点虚无缥缈的笑,很关怀她的样子:“大丫头,你和定安侯很熟稔吗?”

  徐颂宁垂着眼:“只见过昨日那一面,从前仅听闻过侯爷在外的声名。”

  一旁的徐颂焕嗤一声冷笑。

  “大姐姐还是注意些,不要再抛头露面的,前日孙公子的事情,不就是苍蝇不叮无缝蛋么?”

  徐颂宁没理,只见郭氏轻拍了一下徐颂焕:“你这孩子,嘴这么这样不饶人呢?你虽快人快嘴,可那是你亲姐姐,怎么好这样说人家。”

  她二人一唱一和的,徐颂宁在一侧听得倦怠,温和开口:“倒也不是只见过一面,适才忽然想起,早两日云秀那事情,查出个水落石出,薛侯爷叫我去,问了三两句话。”

  郭氏脸上的笑淡了一分,深深看她一眼。

  后者眉目低垂,神色温顺。

  郭氏轻咳一声,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我想着,咱们府上这段时间也实在太多灾多难了些,尤其是大丫头,三灾六病不断。你们父亲在外头,也是被些琐事纠缠着,迟迟不能了了结公务回京复命。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总还是要讲究一些的。前两日,我请了城中庵堂里的姑子们来念了两三遍经,心里却还是惴惴的,果不其然……”

  她看向徐颂宁:“大丫头便又出了这桩事情,我实在是不放心。我听人讲,外头的净尘寺很灵验,准备带你们去走一趟,拜一拜佛祖,为你们父亲、大丫头与咱们全家求几张符纸回来,也算是求个心安。”

  她姿态放得很低:“大丫头,你身子不好,虽是要为你父亲尽孝心,但你们好好儿的,才是真的孝顺,我想着,你便不必去了,在家安心待着就是。”

  徐颂焕在一侧嗤笑一声:“父亲一贯疼爱我们姐妹几个,尤其是大姐姐,被父亲夸奖了那样许多次孝顺,怎么就为了不痛不痒一点小病,就偷懒不去了?这孝顺,也是做做样子,装腔作势,拿捏姿态不成?”

  她语调阴阳怪气:“大姐姐别生气,我可没说你是这样的人,我就是觉得,应当没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罢。”

  徐颂宁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孝顺本在心意,夫人与小妹都这样讲了,那我便在家里焚香抄经,为父亲与侯府祈福。”

  郭氏一噎,半晌,咬牙切齿勉强答应下来。

  她眼垂落,轻轻笑了。

  “父亲的疼爱”。

  徐颂宁一贯早慧,郭氏进门时候,她已经记事,那时候她奶娘还在,前头热热闹闹,她不被允许观礼,被奶娘抱着远远围观,女人在她耳边轻轻叹着气。

  “我们姑娘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顿一顿,奶娘又自己安慰她道:“好在夫人留了那么些嫁妆给姑娘,哪怕侯爷不管姑娘,姑娘也能衣食无忧地长大罢。”

  她从那时候就隐隐约约晓得,父亲的疼爱似乎是虚无缥缈,很容易变动的,但那些银钱、铺子,只消她自己好好地、努力地经营打理,那便总是在那里、结结实实是属于她的。

  所谓父亲的疼爱,又是什么呢?

  母亲去世后不久,她发过一场高热,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却记得母亲骤然发病那一夜,她躲在帷幔后,听母亲语气寡淡,嘲弄道:“嬷嬷,你晓得我今天去前院,看见了什么?他们在挑我死后,要选哪家的姑娘作填房夫人。”

  后来郭氏进门,把她磋磨得萎靡不振,一身青紫的时候,沈家人找上门来,父亲语气冷淡:“大丫头素来顽皮,跌跌撞撞、不爱吃饭,也是常有的事情。”

  可他对郭氏就真的好么?对徐颂焕就是真的慈父情深了?

  徐颂焕从小到大,挨过的板子,郭氏管家以来,当着儿女的面受过的斥责,可半点不比她少。

  他只爱权势地位,侯府脸面而已。

  徐颂宁偏头看向上首面色森冷的郭氏。她根本不在乎敬平侯从来就没有到位过的父爱,更不必说郭氏的刁难,冷言冷语的奚落,或是针锋相对的调侃。

  若说在乎,她在乎的只是真心待她的那些人而已。

  思及此,徐颂宁想起触及薛愈手指时候,看到的那些悲惨场面。

  她手指微蜷,想着薛愈冷淡的一双眼。

  她得把这事情的真相查出来,哪怕对面儿是刀山火海,也要爬山下海,不辞辛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