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颂宁的手放开了又握紧,仰起头看他。

  薛愈大约是才办完公务,身上还穿着暗紫色官袍,冬衣不免臃肿,他穿着却依旧能显出身形来,玉带环过紧致的腰腹,收束出窄腰宽肩模样,长身玉立,朗如日月,腰间熟悉的玉佩络子轻轻一漾,柔顺地贴合着衣摆垂下去。

  “徐姑娘?”

  他语气温和地叫他,空出的一只手仿佛无意识地撩起,挡在她脸侧,遮去周匝窥探的视线:“你没事吗?”

  他递来一方帕子:“那马已经被人射杀了。”

  徐颂宁后知后觉松开他的手指。

  她捏着帕子把脸上的鲜血擦去,嗓音沙哑:“多谢侯爷,适才冒犯侯爷了。”

  薛愈点一点头,手掖回袖中,转身吩咐了身边的小厮两三句:“我还有事在身,得先去处理一二,这事情我会吩咐人去查的,徐姑娘别太害怕。”

  他说着,吩咐身边人扣下那远远看热闹的车夫。

  “…多谢侯爷。”徐颂宁轻声婉拒,抬手要去捡帷帽,手指却用不上力气:“不劳烦了。”

  一只修长的手晃过眼前,把那帷帽捡起来,掸去了上头灰尘,递还她手中,他目光在她手腕上落了一瞬,旋即转开,指了指满地跌碎的琳琅珠玉:“徐姑娘要去沈家吗?”

  他慢慢道:“从城西到沈家,原不必走这条路,此处…距碧桃巷颇近些,鱼龙混杂,不甚太平。”

  云采正蹲在地上收敛那花冠,听闻此话仰头看过来,眼珠子瞪得溜圆。

  徐颂宁平日里不常出门,偶尔出门也是乘马车,走过千百遍的路下次再走,也可能摸不清楚,是以哪怕被绕了路,她也未必清楚,此刻听见薛愈说起,她才晓得一直觉得的异常来自何处,艰难地重复:“碧桃巷?”

  薛愈颔首。

  所谓碧桃巷,不过是个雅称,京中秦楼楚馆多汇聚于此,夜夜笙歌,纸醉金迷。

  因巷中多植碧桃,花开时节,姹紫嫣红,故称“碧桃巷”。

  那车夫没得载她绕路到这里做什么,好好儿的,马车还坏了?

  徐颂宁心头狠狠一跳。

  “多谢侯爷提醒。”她看向远处被按住的车夫,咬一咬牙:“劳烦侯爷。”

  薛愈点一点头,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垂落身畔,手指瘦长,微生薄茧,虎口处生着一道疤。他没再多说些什么,转身匆忙离开了。

  他身边小厮走过来,薛愈性子冷,身边的人却热络:“姑娘仿佛伤着了?附近没有医馆,我找人扶姑娘先去个茶肆坐坐,尔后替姑娘找个大夫来吧?”

  他说着又看向云采。

  云采一个激灵,捂着腿一瘸一拐地躲到徐颂宁身后,恨不得把脸埋徐颂宁后背:“多谢关心,我好得很。”

  徐颂宁对着那小厮勉强一笑,浮在苍白的面色上:“劳烦你了。”

  那小厮一脸笑。

  “姑娘跟着我来。”他指一指近前那门面干净、生意却有些萧条的茶肆:“姑娘不常来此,估摸着有所不知,侯爷这次来,便是办这地方相关的一桩案子,这里头看着光鲜体面,里头营着那档子生意呢,前两日闹出点事情来,我们侯爷才来看一看。”

  他话说得含蓄,但徐颂宁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

  进来京城里头,有茶楼为了招揽生意,做起暗/娼的勾当,身后只怕便就是其中一个了。

  “那只好劳烦您。”

  徐颂宁思忖一二,手腕实在疼得厉害,一时也不好回家,推拒过一次后,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点了头。

  小厮笑一声:“姑娘叫我江裕就好。”

  两个人很快被安置到个茶肆里,云采见江裕出去了,探出头来:“薛侯爷身边的人倒是还算和气。”

  话音才落,外头有人叩了叩门。

  “姑娘。”

  云采原本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听见是个陌生声音,才松泛下来,起身去开了门。

  外头站着个茶博士,面上带笑,身后跟着个姑娘:“适才看那位爷问哪里有医馆大夫,便斗胆去请了咱们这儿的阿清姑娘来。她爹以前是大医馆里的,很有名气,阿清做了许多年医女,给姑娘们看症也方便,您若放心,不妨便叫她给您看看。”

  那姑娘十六七岁模样,生得眉清目秀,衣裳虽有些破了,却干净利落,上头打着的补丁针眼细密,她站在那里,拎着个药箱,脊背笔直,很体面。

  时人风气较先前已开放许多,虽然高门大户里头依旧有着许许多多顽固不化的规矩,但市井之间宽泛不少,不少姑娘只要父母愿意,便也能出来找些活计做一做,和男子一样在一些愿意招女孩儿的行业里从学徒做起,赚些银钱补贴家用。

  大夫便就是其中一样,许多病症,女子不方便给大夫看的,便须得医女帮着诊治,故而市井间的医女并不罕见。

  徐颂宁点头,要掏打赏银子给他,小二一笑:“适才有位爷给过了,小的先去给姑娘沏茶。”

  阿清缓步进来,先托住了徐颂宁的手腕儿仔细查看。

  上头两点淤青依旧触目惊心,她并不问什么前因后果,只轻轻摸了摸骨头,叫她关节屈伸了屈伸,又问了感受,便小心翼翼搁下了:“姑娘手腕上有药味儿,是用了什么药,可方便给我看一看吗?”

  云采便把薛愈身边那个大夫给的活血化瘀的药膏递过去。

  阿清闻了闻,点一点头:“的确是活血化瘀的好药材,应该是顾忌着姑娘体质,倒也没有太寒凉的药物,姑娘早些时候骨头没怎么伤着,只是有点儿淤血,看着唬人,并不是很严重。用这药膏揉一揉便就好了,这回虽看着不痛不痒的,但因为适才猛地一用力,抻开得太过了些,实实在在锉伤了骨头,须得好好将养两三天。”

  云采在轻轻摸一摸,手腕那里已经微微肿胀起来了。

  “姑娘这两日,总有些多灾多难的,咱们过两日,该去庙里求个符才是。”

  徐颂宁无奈笑笑,说话间,阿清已经在掌心把那药搓热了,温热的掌心贴合在她手腕上:“可能有些疼,姑娘且忍一忍。”

  徐颂宁偏过头去不看,一门心思和云采搭话。

  “腿怎么样,疼不疼?”

  云采晓得她一贯怕疼,但性子含蓄,是不肯叫痛的,便握着她另一只手,东扯西扯地跟她唠嗑。

  阿清动作麻利,很快便把她手腕上的伤口处理好,正要就地给云采看伤,外头忽然有一声敲门声。

  “徐姑娘。”

  语气平和,没什么大的起伏,一听便晓得是薛愈。

  云采面如死灰,又缩去徐颂宁身后,徐颂宁无奈,把人按在屏风内侧的软塌上先歇着,请阿清先给她看着,自己先去开了门:“侯爷?”

  薛愈站在门外。

  “徐姑娘手腕好些了吗,我吩咐人去请了我身边的一位周大夫来——便是徐姑娘那日见过的那个。”

  徐颂宁点点头:“多谢侯爷好意,不过适才小二请来一位姑娘,已经替我看过,如今好了不少,就不劳烦周大夫多走一趟了。”说着,她问:“不知侯爷有什么事情?”

  “人已经去请了,稍后他来了,我再叫他回去。”薛愈指节微屈:“那日伤了姑娘手腕,尚还没来得及当面致歉。”

  不是都给过药了?徐颂宁几乎把这事情抛之脑后,更何况那时候的确是她的问题。怎么这位薛侯爷此刻客气起来了?徐颂宁抬了抬眼皮,一时有点摸不准这一位的性子。

  “只一点小伤而已,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是我先唐突了侯爷,侯爷不必挂心。”顿一顿,她温和道:“我也还没谢过侯爷救命之恩。”

  “我吩咐江裕留在这里,徐姑娘有事情吩咐他便是。”

  薛愈抬手准备离开,徐颂宁眉头微微蹙起,下意识抬手把他拉住,松松勾住他指节。薛愈比她高挑许多,她须得仰头才看进他眼里,眼前却只他一个,再没看见别的场景。

  薛愈目光在那手上瞥过,微微蹙眉,疑惑地看向她。

  “侯爷…先等等。”

  徐颂宁匆忙松开手,只觉得手指触碰过他的地方,滚热发烫,她垂着头,慌乱无措地解开腰间荷包:“适才小二说,侯爷已经先结算了银钱,并不好欠侯爷这些。”

  薛愈:……

  薛侯爷神色一时有些懵。

  “不过是三两钱银子。”他温和道:“不必了。”

  徐颂宁手里的银子推不过去,转身伏在案上写了些东西。

  这屋里东西简单,寻不到镇纸,她写东西时候须得拿左手压着那纸,不得不把手腕露出来,那片淤青暴露出来,被周匝的白净皮肤衬得有些触目惊心,薛愈看了一眼,挪开眼去。

  少顷,她折身回来,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薛愈,薛愈抬手接过。

  徐颂宁认真道:“侯爷若此刻不要现钱,那先把这欠条收下。”

  薛愈低眉看了眼手里头的欠条,平静的面色上翻起点波澜,眼里头晃着斜斜透来的日光,润泽乌沉,盯着她看了看,带着点温和无奈的笑:“我帮徐姑娘,并不是为了计较这些,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姑娘不必记挂在心上的。”

  徐颂宁神色认真地看着他,薛愈笑笑,便没推让,抬手把那借条掖进袖中。

  “徐姑娘还有旁的事情么?”

  徐颂宁摇头:“侯爷慢走。”

  薛愈似乎还有些事情要忙,没再多客套,只嘱咐了她几句注意安全,便转身匆匆离开了。

  里头,云采的腿已经包扎好了,阿清道:“姑娘放心,并没什么大碍,只是蹭破了些皮,好好养着,不会留疤的。”

  阿清把她们两个料理好,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两位姑娘还有什么不舒坦的么?”

  徐颂宁摇摇头,捏了银角儿给她结诊金,阿清利落接过,转身要走,门忽而又被人叩响,外头一道声音响起:“徐姑娘。”

  才想念叨点什么的云采抱着头:“啊——”

  这回倒不是薛愈了,是上回给徐颂宁诊治的郎中,依旧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看见来开门的阿清,点头致意,言简意赅解释道:“侯爷身边人叫我来的,听闻徐姑娘伤着了。”

  大约是江裕遣人去请他来的。

  阿清面色如常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徐颂宁微笑:“多谢先生,我伤口已包扎好了。”

  阿清回头看她一眼,眼神里有些诧异。

  如今医女虽然颇多,但时人还是更信大夫些,许多时候,经她们处理了伤口,总也还是不放心,要叫大夫来看看。

  这样的事情阿清见过许多,并不以为意,倒难得碰见个……

  她深深看一眼徐颂宁,离开了。

  徐颂宁没留意那眼神,目送走了阿清,才和和气气看向那大夫。

  只听那大夫道:“姑娘还是叫我看一看罢,我也好交代。”

  徐颂宁无奈,递过手腕去,眼睛看向一边的云采,云采默默挪着碎步,以“和薛侯爷及他身边人保持距离”的心态果断摇头道:“我伤得隐蔽,不劳烦大夫了!”

  那大夫看了眼:“嗯,手艺挺好。”

  说完,只字不提诊金的事情,拎了东西也准备走了。

  徐颂宁没多说话,只抬手又写了张纸条递去:“劳您,帮我捎带给定安侯。”

  当夜,忙过一天的薛愈收到了那张纸条。

  上头小字清隽,字迹有力:“补:再欠诊金一次。”

  薛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