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下嫁>第43章 舍生

  “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

  这是两人在学堂念书时,先生总是翻来覆去念的一句话。后来先生不在了,倒换成蒙易不厌其烦地讲这句话挂在嘴边。

  蒙易看着方棠,苦口婆心道,“兰杜,新帝登基名不正言不顺,朝野议论纷纷,就连辅佐之臣也要背万古骂名,遭后世唾弃啊!”

  方棠低声道:“子坚,我知道你与前太子感情甚笃,可……可我答应过先帝,我不能……”

  蒙易见说他不动,也不恼怒,只是长叹一声,道:“算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当日我未听信他人言,不信你与栗氏勾连。如今我不后悔自己那时的选择,可眼下,我们真的是要分道扬镳了,兰杜。”

  方棠沉默良久,问他:“你接下来准备如何?”

  蒙易闭上眼,淡淡道:“舍生而取义,不为苟得也。”

  方棠站起来,对他说道:“你记得把东西吃了。我走了,子坚,过几日再来看你。”

  “兰杜。”

  蒙易趁他转身,忽然叫住他。

  方棠扭回头看着他:“怎么了?”

  “我没几天能活了。”蒙易笑得一如当年樱桃宴上的少年意气风发,“如今我九族尽被我所累,也无人可托付于你。等我死了,你要为我立个碑,为我撰写生平,就说……饿死不食周粟,蒙子坚至死亦坚守气节,愿以死明志,不易其志。”

  “好。”方棠点点头,“我会替你写上。”

  他走出牢房,听见身后锁链被重新绑上的摩擦声,闭上了眼。

  ·

  窗外大雪纷纷,寒风卷彻宫墙檐瓦。殿中点着炭盆,方棠站在尚书房的暖阁里,新任内侍长在一旁磨墨,将一方砚台轻轻放到他手边:“丞相大人,好了。”

  皇帝与他隔着一道屏风坐在内室,影绰的剪影被烛光映亮。

  “先太后、皇后失德,勾连大臣、结党乱政,论刑律当诛灭九族。朕念大行皇帝临终挂念之故,不忍重责,着废黜为庶人,移徐陵行宫别居。皇后死后不许与先帝合葬,与太后皆以贵妃礼葬入安山陵。”皇帝声音徐缓道,“族中众人,一应流放猛虎关,鲸为城旦【注】,后世皆没入奴籍。”

  方棠写下每一个字都觉得在诛自己的心,即便他只是为天子代笔,然而事实却是,自己手中的一杆狼毫,正在决定着数千人的命运。

  “……故太子门下宾客,逆反之心不死者,连其九族一并斩首,无论妇孺耄耋。”

  方棠的笔抖了一下,抬头看着屏风后的人影。

  “丞相有什么话要说?”皇帝问道,“可是觉得九族难以慑其篡逆之心,应该他们诛十族?”

  方棠握笔了几次,最终依言书写下圣旨。

  落墨几滴,却是屠戮千人。

  新皇继位,当即大刀阔斧地清除朝中东宫及其余皇子残党。三皇子、五皇子与七皇子侥幸未死,只是同被除宗籍,贬为庶人软禁在宗正司。

  而以蒙易为首的东宫残党,举家处斩,祸连九族。

  玉玺落下,重重一响。

  至此,夺嫡之争尘埃落定,新帝改年号为元祚,尽安朝野。而那夜惨烈无比的神英门宫变,最终也只化为史书典籍中短短的一页,寥寥数语而过。

  宫墙甬道上的血水终究被大雨冲刷殆尽,知情者缄口不言,正史无从考究,后人也只能从野史逸闻中窥得一二。

  大批士子被处斩那天,方棠去刑场见了那些昔日同窗最后一面。蒙易头戴盘枷,用尽全力挺直被抽打得筋骨寸断的脊背,昂首站立在囚车上,目光炯炯,直视着道路尽头的处斩台。

  街道两旁围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宫中争斗与他们全然无关,然而他们最喜欢看的便是这等杀人砍头的戏码,但凡是被皇帝问斩的,便皆是乱臣贼子。

  男女老少齐聚刑场四周,人声如沸,喧嚷若市,看着几辆囚车缓缓驶来,上面蓬头垢面的人被官兵押下来,推攘着赶入刑场。

  蒙易走在第一个,傲然地抬着头,目不斜视。

  刽子手开始磨刀,声声犹如无常索命,许多被押送的士子腿都软了,面如死灰,被强压着双肩并排跪到地上。

  方棠呆呆地站在人群里,身后栗延臻的手搭在他腰上,紧紧将他搂到自己怀中。

  时辰到,监斩官高声传令,刽子手饮酒祭刀,从第一个开始,依次开始斩首。

  蒙易首当其冲,刽子手到了他身后,举起的刀刃明晃晃映着日光,闪得众人睁不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方棠只来得及看清蒙易猛地直起了身子,冲着自己的方向,连续高喊三声,字字泣血,宛如悲鸣:“——杀尽国贼!”

  屠刀落下,血溅三尺。

  方棠在刀刃挥下的瞬间就别开了脸,趴进栗延臻怀中,整个人不住发抖。

  “不怕,我在。”栗延臻轻抚他的头发,淡漠地看着顷刻间血流成河的刑场,“我们回去吧,不要看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古往今来从未更改过。

  夺嫡败党全族很快流放出京,方棠站在城楼上往下看去,只见浩浩荡荡如蚂蚁一般的队伍,几乎占满了大路,一路往西北去,整个队伍都充斥着悲戚。

  婵松、青槐和望柳三人陪他看着流放队伍远去,眼中情绪都有些复杂。

  几日后皇帝召集百官午朝,宣布了六部官员任免调动,将一些旧臣贬斥为地方刺史郡守。朝堂几乎被重新换血了一番,上位者全是皇帝亲信的心腹,而东宫等人的故旧余党,即便依附称臣,也免不了遭到贬斥的命运。

  这些旨意都要从方棠手中过一遍,美其名曰过问丞相,其实是将百官的怨恨都转移到了他一个人身上,升官发财则是皇恩,但凡贬职降位,便全归咎于方棠。

  故太子太保,同时也是前太子妃的父亲,原本救女心切,与皇帝虚与委蛇了许久,此时已然忍无可忍,跳出来将皇帝骂得狗血淋头。

  这位三朝老臣、先皇进士含泪泣血,以毕生之所学将对方骂成了千古难逢之乱臣贼子,害得皇室蒙羞、宗庙祖训尽毁,人人得而诛之,骂得痛快淋漓、惊天动地,满殿的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皇帝抬手阻止了要冲过去抓人的御前侍卫,冷笑着静静听他骂完,问:“还有么?朕不怕听这些咒骂,只怕在心里咒骂朕的人,口蜜腹剑,却依旧与朕笑脸相迎。”

  “我只恨先帝星去当晚,我没有浴血杀贼、以身殉国!”老太保怒骂道,“先帝!臣不能为您匡扶社稷,枉食俸禄,九泉之下愧对先皇列祖!臣今日愿以死谢罪!”

  他说完就飞快地摘掉了纱帽,朝着大殿上的鎏金九龙柱一头撞过去,顿时血溅五步,殿宇震惶。

  皇帝这才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拖下去。”

  老太保的尸身被侍卫拖下了殿,长长的血痕一直延伸到白玉石阶上,见者皆是触目惊心。

  “朕前几日听闻,御史台有史官修撰本朝国史,将朕锄奸讨逆之事尽数详载。”皇帝说道,“朕求贤若渴,若真有此等忠坚之士,诸位爱卿定要引荐。”

  方棠一惊,想到在御史台负责修编国史的只有一人,便是他初拜御史台时共事过的右佥都御史庄僎玉,兼修天子起居注。此人与方棠年纪相仿,曾以前朝太史公为史官之首,为官刚正清廉,与蒙易是同一种人。

  此时庄僎玉就坐在大殿幕帘后的史官台上,奋笔疾书地记载着朝堂之上君臣间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庄僎玉写下最后一个字,起身理了理官服,不疾不徐地走上殿来,对着皇帝跪拜下去:“臣御史庄僎玉,叩见吾皇。”

  “爱卿平身。”皇帝抬了抬手,眼神示意内侍官过去将他刚才所写的起居注拿来。

  庄僎玉起身,静静立在殿下,等皇帝翻阅那卷墨迹未干的起居注。

  皇帝看罢,脸色终于没有先前那样气定神闲了,将起居注往庄僎玉面前一丢,冷声道:“爱卿果真董狐直笔,堪为良史之才,将朕是如何诛杀太子与大臣之事所述详尽清楚,唯恐后人不知朕生平功绩,是吗?”

  “臣为史官,在其位则谋其职,唯直书工笔,以报先帝恩遇。”庄僎玉从容道。

  “很好,原来先帝替朕拔擢了这么多忠臣志士,倒是朕差点枉费了。”皇帝道,“只是这起居注记载太过详尽,若是为后世有心之人援引编排,朕岂不是要背负千古骂名了?这样,你下去将之前所写稍加润色,之后再呈给朕看。”

  庄僎玉面不改色道:“史官落笔,便无可改。”

  皇帝“哦?”了一声,抬眼瞧着他,“那就是说,若朕要你改,你也不改?”

  “臣有笔为刀,头颅可断,笔不可断。”庄僎玉颔首道,“若陛下执意要改,便将臣杀死,另寻他人吧。”

  皇帝点点头,目光又恢复了冷静:“好,那朕就成全你和你手中的刀,今日血溅青史,也算万古留名了。”

  他眼神示意栗安,后者拱手领命,从腰上抽出刀来,大步逼近庄僎玉:“庄大人,请吧!”

  庄僎玉整顿衣冠,被几个侍卫拖下殿去,却仍执着地回头冲着皇帝高声道:“陛下!以史为鉴可明利害得失,您今日所为,罔顾君臣父子伦常,残害兄弟手足,囚禁嫡母,斩杀史官,戕害忠良,来日才要被万世唾骂!陛下不要执迷,您不听逆耳忠言,终会祸国殃民、酿成大祸的!”

  他被丢出了殿外,众臣只听殿外刀刃挥舞声响起,接着咔嚓一声,这位史官的呼喊戛然而止,殿中却似乎仍有余音绕梁,振聋发聩。

  方棠面如土色地看着龙椅上以天子之威大行屠杀的皇帝,只觉得浑身血液倒流,身上丞相袍服与手中象牙芴冷得刺骨。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是为何,看着昔日同僚一个个赴死,他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却一个都救不得。

  散朝之后,栗延臻看着方棠脸色不好,就问要不要叫御医来看看。他摇摇头,抓住栗延臻的袖子,说:“回我府上,陪我说说话。”

  方棠一进府门,就摆手让婵松关门,然后快步走进院子里,忽然觉得眼前一阵头晕目眩,他踉跄着扶住院中的柳树,痛苦地躬下身呕吐起来。

  “快去给少夫人拿些水来。”栗延臻跑过去扶起方棠,回头冲闻修宁吩咐道,“叫宫中御医来,快!”

  “不要……叫御医。”方棠沙哑道,“去叫大夫来便好,不要惊动宫中。”

  御医岂是寻常臣子说叫就叫得动的,如今也只有两朝权臣栗氏父子敢如此僭越。

  然而自新帝登基以来已有月余,方棠将这位新君的暴虐与野心尽收眼底,即便不言,他也知道皇帝对栗苍父子数年的跋扈恨之入骨,怕是来日得到机会,会一举根除之。

  栗延臻道:“不必为我担心,先帝已经恨了我栗家十几年,非为一朝一夕可化解。况且先帝也曾遣御医为你医治,有例在先,不算逾越。”

  方棠被栗延臻扶着回了房里,在床上躺下。婵松打来热水放到床头,栗延臻从她手里接过帕子,给方棠擦脸。

  “二郎,陛下如此暴虐,我身为丞相不能劝诫,实在是有负先帝之托。”方棠低声道,“我不想做这个丞相的,真的不想。先帝所托非人,是我的错。”

  “古之良臣为贤主舍生忘死,除却良臣,还需明君。”栗延臻说,“你、我、我父亲与兄长,我们只是生不逢时,并非没有辅佐君主之能。”

  方棠长叹一声,说:“如今我又能如何呢?二郎,你看朝堂之上,有何人可继任丞相?”

  栗延臻毫不犹豫地摇头:“没有。樗栎之材,难当大用。”

  “先帝也是这么说的,他如此信任我,可我不知道怎么做。”方棠说,“二郎,你来抱抱我。”

  栗延臻依言将他搂进怀中,怜惜万分地说:“夫人要做什么,尽管去做。你身后有我,有整个栗氏。”

  方棠双手在他背后收紧,蓦然落泪:“你会离开我吗?”

  “如果你愿意与我白头偕老,那我们就生同衾死同穴,永远都不分开。”栗延臻说,“我永远不离开你。”

  作者有话说:

  盐好心疼老婆!

  晚上好好哄哄!

  【注】鲸:即鲸刑,古时往脸上刺字的刑罚;城旦:即“城旦舂”,是古代流放囚犯的刑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