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下嫁>第12章 军棍

  下朝之后,宫门口的雪都被扫干净了,七八个宫人匆匆路过门前,大包小包提着东西,似乎是往东宫的方向去。

  “太子殿下的婚事?”

  方棠听着身旁同行的文官与他讲的八卦,居然才知道,原来太子殿下还没有娶妻,这些年身边一直是两三个侍妾照顾着。

  “是啊,听说是太保大人家的二小姐,正当妙龄,尚未婚配,也是陛下说的亲呢。”同僚兴致勃勃道,“哎,说起来,方大人你也是陛下说媒,哈哈哈,百年好合,百年好合啊!”

  方棠:“……”

  果然又扯到他身上来了,看来这位从一开始跟他来讲这些,为的就是把话头引到他和栗延臻身上来。

  “哈哈哈,陈大人客气了,哈哈哈……”方棠笑得尴尬,心想怎么还没到宫门口,再被盘问下去,就该进行到两人房中之事和不和谐了。

  方棠眼瞅着宫门近在眼前,刚要加快脚步走过去,忽然看到从左前方的宫门里走出来一个人,穿深色官服,身旁只带了一个侍从,匆匆穿过甬道,似乎也准备出宫。

  这人看着仪表不凡,只是衣着朴素,除了腰上一枚玉佩,几乎没见到什么可称得上华丽的缀饰,连随行侍从穿的衣服都打满了补丁,俭省到了极点。

  “这是哪位?”方棠疑惑道,“似乎从未在殿上见过。”

  身边同僚抬头看了一眼,笑道:“哦,那是六殿下,淑妃娘娘所出。可惜自幼丧母,六殿下并不怎么受宠,甚少出入宫中,我也只见过一两回。”

  方棠从前听说过六皇子,他在宫里做皇子公主伴读的时候,却从没见过这人,还以为早已有了封地离开皇城了,没想到今天倒是阴差阳错地撞见。

  好不容易出了宫门,方棠一眼就看到栗延臻的车在路边等他,白盔白甲的少将军悠悠坐在车前,看样子是刚刚到城外劳军回来,又马不停蹄地赶来接他了。

  方棠与同僚道过别,慢吞吞朝马车走过去。栗延臻余光看到了他,转过身来,笑着朝他一伸手:“今日下朝甚早。”

  “我看你倒是闲得很,不是在犒军吗,怎么还跑来宫里?”方棠自然而然地抓住他的手上了车,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小心我参你一本,说你不务正业!”

  栗延臻把他拽进怀里揉了揉:“是啊,早上我到军营还没一会儿就想你了,父亲问我为何走神我还没听到,被罚了军棍。我可是一心想着带伤来见你,御史大人不心疼你夫君就算了,还要参我。”

  方棠一怔,要说的话硬生生吞了下去,眼睛装作不经意在栗延臻身上转了一圈,哼道:“打得好!”

  栗延臻浑不在意,包着他的手吹了吹,吩咐闻修宁驾车:“这么凉,回去喝些热茶暖暖。”

  方棠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打你哪儿了?腿打断没有?”

  “打了三十军棍,在背上。”栗延臻不以为意道,“不妨事,以前在军中犯错被打得多了,皮糙肉厚,几十军棍跟挠痒痒似的。御史大人要是心疼,就别参我了,这事儿要真论起来,有你的错。”

  方棠莫名其妙:“我有什么错?”

  栗延臻道:“我想你,所以走神,才挨了军棍,归根结底是御史大人你的错。我若不想你,也不会受罚了。”

  “你这是歪理!”方棠这次总算没再被骗过去,理直气壮道,“我可没有让你想我,你自己心不在焉就罢了,不要推到我身上。”

  栗延臻笑道:“学聪明了,小探花,不好骗了。”

  方棠抬腿想踢他,忽然想起什么,动作止在了半截。栗延臻顺势捉住他的腿,轻轻放到自己膝盖上,双手不轻不重地揉着:“午后不是要和你那些同僚们上山赏雪?记得多带些衣服,山上容易起风。”

  “知道了。”方棠闷闷道,“回去仔细着你那两条腿,小心断了。”

  栗延臻这回的确是结结实实挨了几十棍,方棠回到府上,欲言又止地往栗延臻跟前晃了好几次,上药的时候却又被闻修宁拦在门外,恭敬地对他说少将军吩咐过,等上好药才让自己进去。

  “你什么意思,栗延臻!”方棠气得在门口发脾气,“好,你不让我进去,那你也不要进我的门!”

  闻修宁没有办法:“少夫人,您等一等,很快就好了。”

  方棠气鼓鼓地回自己房里,等了许久也没听隔壁有动静。他从床上爬起来,一点点朝着门口挪,耳朵竖起来听着外头的响动。

  他快要挪出去了,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在交谈。方棠趴在门上,悄悄拉开一条缝,只见栗延臻赤裸上半身站在雪地里,白袍随意缠了系在腰上,后背被细麻布裹了几圈,渗出一点红来。

  然而这点寒冷和伤痛似乎对栗延臻全无影响,他站在院子里,手中举着剪刀,一点点修剪梅树的花枝。

  “少公子,您这样冻坏了怎么好啊?”闻修宁立在一旁,怀抱着剪下来的红梅枝,“还是属下来吧,您回房休息。”

  “无妨,很快就弄好了。”

  栗延臻抬手的时候,颈后的线条紧绷起来,肩胛凸浮紧实的轮廓如同山水画里的工笔,刀斧削出来般的笔锋收放张弛,似山峦走势。类似的画作方棠房中墙上挂着的有许多,却没有任何一幅,比得上眼前这人天赐的身形。

  如此浑然非凡的轮廓,后背却添了很扎眼的伤,说不上皮开肉绽,却也是鲜血淋漓的,不知道要休养多久才能好全。

  栗延臻剪掉最后一枚花枝,随手丢给闻修宁:“好了,等少夫人睡醒了出来,刚好看得见。”

  他一转身,看到方棠绷着张脸立在门后,门缝里透出的眼神阴沉沉的,像生气的白兔。

  “这就醒了?”栗延臻问道,“要不要吃点心?”

  方棠却不理他,转身回房了。栗延臻想了想,还是跟上去,追着一抹淡青的背影走进内室。

  他见方棠猛然转过身看着自己,眼睛一圈红,嘴巴也撅着:“谁要看你折的梅花!”

  方棠似乎快哭了,但他从前其实真的很少掉眼泪,气急了或是委屈的时候,眼眶会变得通红,看上去像受惊的兔子。他走到栗延臻面前,低声问话:“我问你,究竟为什么打你军棍?”

  栗延臻无奈地叹了声气,张开手臂将方棠搂进怀里:“原本不想告诉你,昨夜我统领的大营失了火,损失些粮草,问过是我手下亲兵喝酒误事,打翻了油灯才着的火。父亲打了我几十军棍,那两个亲兵逐出军营下狱了。”

  “这么严重?”方棠问,“烧了多少粮草?”

  “三四座粮仓,也够全营军士吃个把月的了。”栗延臻说,“是我治下无方,罚就罚了,父亲让我长记性而已,夫人别难过了。”

  方棠:“我没有难过!”

  他顿了下,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道:“没有!”

  栗延臻微笑点头:“嗯,夫人没有。那可不可以让我抱着睡一下,毕竟腰背上的伤也不是完全不疼。”

  “疼了抱着我睡就能好了吗?”方棠坚决道,“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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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槐踩着时辰去房里叫方棠午睡起来的时候,一进门就听见内室手忙脚乱的一阵咣当声,接着自家少爷慌慌张张下了床,掀开帐子探头看了看,神色左右顾盼,仿佛要掩藏什么。

  “少爷,你午睡该起了,跟张大人他们约了午后山上赏雪的。”青槐早就已经习惯,在他眼里少爷和少将军如胶似漆,正如恩爱眷侣一般,做什么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

  方棠朝他摆摆手:“知道了,给、给我换身衣服,这身拿去洗了吧。”

  “是,少爷,我叫婵松过来。”

  方棠放下帐子,转身看着床上侧身熟睡的人,切切地咬了咬后槽牙,一跺脚,决心不理他,自顾自跑到屏风后头换衣服了。

  今日他应几个同乡进士的约,去东山上与他们温酒赏雪,吟诗作画。同去的都是些青年才俊,个个胸有文墨,满腹才思动不动就要随意泼洒,都是朝中有名的狂人。

  只是这些人进士及第后都未得大用,同年的状元和榜眼都各居高位、谋要职,唯余他们这些寒门学士望朝堂而兴叹。

  现今最有出息的当属方棠,从翰林院熬出了头,官拜校书郎、御史台,与其他人相比,已然算是鱼跃龙门撞大运了。

  一群人喝醉了酒,上好的花雕入喉化为满胸的愤懑忧思,方棠刚从溪边遛马回来,就听到几人正击箸为乐,高声齐唱着洛神,七扭八歪地醉倒在凉亭下。

  方棠怔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大概也是这副模样,每每借着酒醉有感而发,行迹放浪形骸,也因此阴差阳错地与栗延臻成了婚,如今也走到现在这番境地。

  他不知道这些昔日同窗今时今日看自己是何等眼光,是否也觉得他攀附皇恩,乃至于攀附栗家、献媚折腰?

  方棠刚回到凉亭,就听见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几人都不约而同地回身望去,只见一骑银甲亲兵策马从大路过来,身后还跟着辆马车,一个胖男人正艰难地从车上下来,滚圆得像个蹴毬。

  “末将见过少夫人。”那亲兵说道,“少将军知道各位大人在这里赏雪,特意着人去宫里请了进士樱桃宴那日当班的御厨,给各位做些热食。炊具我也叫人从宫里运来了,还请各位大人今日尽兴。”

  他说着,从怀中解下一个布包,里面是件狐皮大氅,正是方棠在府上常穿的一件,栗延臻特意让亲兵给方棠送来。

  亲兵交待完也没多留,骑马便走了,估计是还有要紧军务,百忙之中被栗延臻打发来做这些杂活儿。

  几人都有些怔愣,纷纷看着方棠,面面相觑:“方兰杜,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今日诸位在此一聚,你居然故意引这国贼来羞辱我们?!”

  “不不,你们误会了。”方棠赶忙解释,“我并没有……”

  “我等世食皇恩俸禄,断不与国贼为伍!”一人怒道,“兰杜,当初你被迫委身国贼,我们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如今你非但不铭记此等奇耻大辱,反而与国贼沆瀣一气,我看错你了!”

  “对,我也断不能容忍与栗贼勾结!兰杜,你若不念同窗情谊,我今日便与你割袍断义!”

  方棠不知所措,正要想办法怎么解释眼下这个局面,边上一个始终没怎么开口的同僚忽然出言劝道:“我相信兰杜,不可能勾连栗氏,这门婚事原本就是栗氏一族单方逼宫,兰杜何辜?”

  说话的正是与他们共事的一位宗正少卿,名叫蒙易,为人刚直不阿,在同年进士中威望甚高,深得这群文人雅客的敬服。

  方棠看了蒙易一眼,很是感激,无奈道:“事到如今,我不好多说些什么,只是我与列位一样,深蒙皇恩,当以报效陛下为首。方棠此心,至死不移。”

  这番话的确是他发自内心所吐,并无半句虚假。只是有关栗延臻那部分,被他刻意模糊了过去。

  眼见着这些人已然是醉倒四周、神志不清了,也没人会揪着他一字半句深究不放,这倒是让方棠松了口气。

  他坐下来,喝着半凉的酒,只觉得尝不出曾经樱桃宴上的味道,眼下苦涩却要多一些,一如他心中的烦闷。

  其他人兴之所至,边吟诗作乐边痛斥栗氏全族,首当其冲的便是刚刚遣来御厨的栗延臻,被这些人狗血淋头羞辱了个遍。方棠在一旁并不说话,只是静听,心中却百般不是滋味。

  他知道栗延臻其实并非他们所咒骂的那般不堪,然而现如今他的立场,却是半句话也难以插上。

  此时此刻浮现在他眼前的,却只是栗延臻负伤站在院中,替他修剪寒梅的模样。

  方棠仰头一饮而尽杯中的酒,只觉得喉头发苦,难以言喻的辛辣一路闯进他的五脏六腑。

  在他人生的第十六个年头,心性坚定如松石坚竹的方棠,居然第一次生出了逃避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