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下嫁>第11章 东宫

  山路上覆着新雪,四下白茫茫一片,枯枝乱石散落道旁,凌乱地点出几笔浓墨色的黑,在群山雪峰里描白点睛,落在文人眼里无一不是能当即雅兴大发、挥毫泼墨的山水画卷。

  然而方棠却没有这个兴致,他拎着酒壶,骑在枣红马上慢慢往前踱着,压根不打算搭理身后叫了他一路的栗延臻。

  “御史大人,好探花,理理你夫君。”栗延臻笑道,“是我错了,不该哄你逗你,让我家小探花生这么大的气。”

  方棠背对着他直翻白眼,举起樱桃酒灌了两口,一牵马缰绳停在道边,把酒壶往腰间一系,也不理会自己的坐骑,转身就往斜径里走去。

  栗延臻跟着下马,牵着两人的马跟着过去,一路来到了冻溪边,见溪水已经干涸殆尽,河床上全是绵延的雪,偶尔有几枚麻雀的爪印横亘过去。

  溪边有一处凉亭,应该是许久无人打扫,方棠走过去,皱了皱眉,摸了摸身上,似乎想找什么东西擦一擦。

  栗延臻解开自己的斗篷,往石凳上盖了下去:“坐吧,这样就不会弄脏你衣服了。”

  “可是你的脏了。”方棠看了一眼,并没有马上坐下,“不用这样,扑扑灰就能坐。”

  “我在军中的时候,一年里有几个月都是席天慕地扎营而睡。”栗延臻说,“无妨,给自家夫人垫凳子,我乐意。”

  方棠哼了一声,坐下去,把酒壶摆到桌上。栗延臻从怀里掏出揣了一路的纸包,展开露出里面的糕点:“我从宫里带的,你喜欢吃,就每样多拿了些。”

  “从十皇子那里抢的吧?”方棠捏起一块杏仁酥,“不用尝就知道了,他殿里的点心,最爱点丹蔻。”

  “嘴巴这么灵?”栗延臻笑道,“看来还是要多亲一亲才灵光。”

  方棠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瞪眼看着他:“不准亲,不准亲了!说好私下里才可以……”

  “这里无人,也算私下。”栗延臻诡辩道,“御史大人怎么又变卦,不愿意给我亲了?”

  方棠依旧捂着嘴巴,兔子眼瞪得溜圆,摇头。

  “我没有变卦。”他挣扎道,“我们回去再……”

  栗延臻却已经俯身靠了过去:“等不了了……”

  山上又开始飘雪,一阵风顺着山坡席卷而上,吹得枯枝摇晃,飞雪簌簌。

  方棠满脸通红地靠在栗延臻怀里,埋着头不说话。栗延臻晃了晃他,笑出声来:“怎么又在害羞?”

  怀中人伸出一枚紧握的拳头,有气无力地在他肩头捶了两下,又软趴趴落下去,不动了。

  这两拳又换来栗延臻一顿狂风骤雨般的蹂躏。

  方棠总觉得自己遭了栗延臻的哄骗,每次听对方那一番看似有理有据的说辞,他起初总想着这回一定要反驳,可每每听到最后,整个人总是晕头转向的。探花郎灵光无比的小脑袋瓜如锈涩了一般,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

  于是方棠又常常生闷气,气自己对着栗延臻的时候总是变笨。他总觉得栗延臻很喜欢看他局促无言的样子,他越是这样,对方就越得寸进尺。

  栗延臻拿帕子沾了雪水,给方棠仔细清理干净,只剩下袍角一点实在顽固的痕迹。他搂紧了方棠,轻声哄着:“回去再更衣好不好?御史大人看这里——”

  他抓着方棠的手,在那处摸了摸,后者一个激灵抽回手,羞愧难耐:“……住口。”

  栗延臻此刻脑海中尽是方棠刚刚意乱情迷至极的模样,喉结滚了滚,说:“御史大人不要生气,还吃不吃点心了?”

  方棠干脆装死到底,犹如棺材板一样直挺挺躺在他怀中,也不吭声。

  栗延臻捏起一块千层酥,在他嘴角碰了碰,只见那刚经历过一场兵荒马乱的嫣红嘴唇并未抵抗到底,只是微微抿了抿,便乖乖张开了。

  “喜欢吗?”栗延臻问,“喜不喜欢?”

  “喜欢……什么?”方棠还有些神游,闷声问道。

  栗延臻的嘴唇贴着他耳朵,感受对方咀嚼时那鼓动的颊腮:“这要看御史大人你了,是喜欢我刚才那样对你,还是喜欢吃点心?”

  “当然是点心。”方棠说得没有一丝犹豫,“谁会喜欢你那般登徒浪子行径?”

  栗延臻笑而不语,等他吃完,抬手抹掉他唇角的残渣:“走了,山上风大,小心受凉了。”

  两人刚牵了马准备往下山的大路上去,忽然听见远远传来仪仗车马的震响声,似乎是有大队人顺着大路上山来了。栗延臻牵紧马缰绳,伸手拦在方棠身前:“等一等,看看来人是谁。”

  大路旁灌木枯树丛生,两人立在树后,恰好足够隐蔽,也能看清此刻正途经大路的仪仗车马。只见放眼的山路上全是奏乐的乐官,以及旌旗猎猎护卫随行的侍从,看那迎风飘扬的旗帜,似乎是东宫车驾在后。

  “太子也来东山上赏雪么?”方棠疑惑,“听闻最近陛下对东宫甚是倚重,课业问学日日不落,已然到了苛刻的地步。”

  栗延臻看着那车马仪仗,目光不如刚才那般柔和,反而平添了几份慵懒冷淡:“是极其苛刻,却也极其看重。如今东宫是如何地春风得意,这北皇城里尽人皆知。”

  东宫乃皇后嫡出,聪颖无比,三岁能识字,四岁能作文,六岁将四书五经、孔孟庄墨倒背如流,少年英才如阶前玉树、庭中芝兰,甚得皇帝与太后喜爱。

  方棠盯着栗延臻,想从这位同样被人夸赞年少有为、国之栋梁的少年将军眼底看出一丝潜藏的野心,看他是否想取当今太子而代之。

  然而这么久以来,包括此时此刻,他从栗延臻眼中能搜寻到的,似乎只有对一切都玩世不恭的淡漠,以及每每望着自己时,那深切得让他觉得有些刺骨的目光。

  栗延臻怎会没有野心?

  方棠如今也不得不笃信,眼见不一定为实。

  他知道栗家人绝非池中之物,也不是甘于屈居人下的狸奴,小小一处皇城困不住胸中藏龙伏虎的猛兽。栗苍志在北伐、西征、南下,抵御外敌,扩充疆土,若是有朝一日展露爪牙,中原必将迎来一场大变。

  而栗延臻,方棠觉得自己如今还看不透这个人,他仿佛比自己的父亲还要深藏不露。

  “御史大人这么喜欢看我?”栗延臻忽然扭头瞧着他,“回家我们上床再仔仔细细看,好么?”

  方棠一甩袖:“不好不好!”

  他牵着马逃出去,在路边迎上东宫的车辇,停下来低头拱手行礼。

  东宫马车缓缓在他面前停下,一只细白的手挑开帘子,慵懒却散发着贵气的声音拖得悠长:“车下何人?”

  伴读骑在马上,弯腰对着车里回道:“禀太子殿下,是左佥都御史方棠大人。”

  “哦?”

  那只手缩了回去,紧接着一张温文尔雅的面容从窗子后面看了出来:“方大人,今日也有兴致上山来赏雪?”

  “是。”方棠回道,“臣方棠参见太子殿下。”

  “方大人免礼了。”太子笑道,“今日初雪,山间景致美得很,方大人愿意与我同游么?”

  方棠还没有说话,身后的栗延臻就已经走了过来,搂着他的腰往后一带,“臣栗延臻,问太子殿下安。”

  太子的脸色顷刻间就变了,定定地望着栗延臻,目光在他和方棠中间看了个来回:“方大人,这是专程与少将军同游啊?”

  方棠想解释,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太子这话倒也没错,他今天确实是跟栗延臻一块出来赏雪遛马的,自己刚刚甚至被迫将祖宗家训和圣贤书都抛之脑后,与栗延臻在溪边凉亭里厮混。

  想到这里,方棠心虚地抚了抚自己斗篷下面褶皱的衣袍,用手盖住刚刚那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的地方。

  栗延臻见他不知所措,便替他开口:“太子殿下,我带着夫人出来转转,刚才我家夫人觉得乏了,我正准备带他回府。”

  “哦……那,那方大人和少将军就去吧。”太子尴尬道,“我就不打扰你们二人兴致了——驾车!”

  方棠和栗延臻站在路边,看着车驾走远,不由得感叹东宫排场就是他人望尘莫及的,连赏个雪都是如此阵仗,朝中怕是没有第二个人可比。

  栗延臻看着大路上飞扬的尘土,忽然轻笑:“以前只听说东宫聪慧,才智过人,如今得见,不过是空有才智的蠢人罢了。”

  方棠一愣,问他:“这话什么意思?”

  “夫人有没有听过公子玄瑛之典?”栗延臻说。

  方棠自然知道这个,每每看到诗文古篇提及此人,皆是感叹天妒英才。玄瑛为千年前古明国太子,未及弱冠而亡。其弟昏弱而在其位,暴政滥刑,徭役苛税,三年后国民起义,古明国随即为敌国所破。

  “都说若非玄瑛早亡,古明国不至于几世而亡。”栗延臻缓缓道,“夫人觉得呢?”

  方棠见他神色认真,不由起了兴致,也是许久没人与自己探讨诗文典故了,便不假思索道:“我以为不然。太子玄瑛慧则慧矣,锋芒太甚且不知收敛,对才学在他上者多加打压,对在下者则不屑一顾,才引人嫉恨,以致招来杀身之祸。”

  他说完随即反应过来,看向栗延臻:“你是说,东宫锋芒太盛了?”

  “何止太盛,如此招摇过市,已经是恨不得把脑袋提在手里等人来收了。”栗延臻说,“龙生九子,虽说不是个个能担大任,但总有几个拔尖儿的。我从来都以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没道理东宫天生是东宫,庶子就永远是庶子。”

  方棠似乎从他这话里听出了另一层不同的意思,不由得出了身冷汗,沉声道:“话虽如此,可君永远是君,臣永远是臣。”

  栗延臻望着他,轻轻地一笑:“夫人怎么出汗了?”

  他说着就伸出手,给方棠擦了擦额头的薄汗。

  方棠握住他的手腕,盯紧他的眼睛,认真问道:“你,会不会也有异心?”

  栗延臻没有说话,将他额上的汗尽数揩干净,又扑了扑他肩上的雪。

  “栗延臻,你看着我。”方棠抓着他的手晃了晃,“你会不会?”

  栗延臻垂下眼,双眸似乎两把低垂的羽扇,柔软和煦:“我,从未有异心,对任何人。”

  方棠仔细体味他话里的意思,忽然笑了,无奈地松开他的手,叹气道:“是啊,你确实从未有异心。你的心只向你父亲,从未向过他人,又何来异心。”

  栗延臻笑着摇头:“我对朝中夺嫡争端并无兴趣,若是非要觉得什么人能入我的眼,能配得上芝兰玉树、惊才绝艳这种赞誉的,也只有我家小探花了。”

  方棠顿了一下,忽然翻身上马,低头望着他说:“不必,我也不敢当少将军这一句夸。回去吧,又起风了。”

  作者有话说:

  恨不得每一章都写贴贴……

  咳,这章盐可不止亲亲了,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