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几乎是愣在原地,他的兄长与多年前他记忆中的那位少年帝王形象出入太过巨大,以至于他有了片刻的错神。

  他们已经很久没像今天这样好好地看看对方了,一个立于高殿千阶之上,遥远地好像所有人都触碰不到似的,另一个停驻在金阶之下,抬头仰望着这位开万世御六合的君主。

  萧璧鸣张口,“你来了。”他今天并未身着绣有象征着帝王的龙纹衣袍,仅仅只是身披一件玄色长袍,衬得他整个人潇潇而立,外形上乍一看几乎与萧煜并无分别。

  萧煜在触及到他视线的瞬间低下了头,双手作了个揖,垂着头闷声说:“微臣见过皇上。”

  萧璧鸣从高阶上走了下来,哑声道:“免礼。”

  他眉心间好像有一抹化不开的忧愁,承载着这世间的万物,他从不愁己,他将自己的一生视作天都王朝里的一砖一瓦,如果他没有被卷入那被恩怨裹挟着的红尘,他也可以不沾风月,可是叫他遇见了刻在命格里的情爱,他也自私地想弃一切而去。

  于是他望向萧煜。

  他踏下最后一级金阶,和萧煜互相平视着。

  萧煜平日里端的是一副风流王爷做派,因此将头发随意地散下,上半部分的头发松松地挽着,眼里时常透露出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态来,他胸前的衣襟有些松垮地散开,露出一小片前襟。

  萧璧鸣直直地望着他,忽而伸手接过了他手中的折扇,用扇柄轻轻一击自己头顶的发冠,发簪被巧妙地击落,他伸手接住,将簪子牢牢握在手中,他被发冠竖着的头发于是如同一汪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垂落在他的腰间,他用那发簪轻轻挑开自己胸襟前的衣衫,然后抬头平淡地望着萧煜。

  萧煜手中的扇子被抽走得措不及防,他的手仍虚握着,一脸错愕地看着自己的皇兄做着平日里绝做不出的事,三两下就变得和自己再分辨不出来。

  他眼中充满了震惊,微微皱起眉头,不敢置信地望着萧璧鸣,惊愕道:“皇兄,你这是做什么?”

  萧璧鸣轻轻摸上他的头顶,就像很多年前,他们还是幼子时他曾对萧煜做的那样,他将手中的簪子放倒他的手中,合起了他的手掌,说了一句萧煜这辈子都想象不到的一句话。

  ——“萧煜,朕来做你,你来做朕。”

  萧煜僵立在原地,他看看萧璧鸣,又看看他放在自己掌中的簪子,皱着眉不住地摇头,他干笑着艰难反问道:“你说什么?”

  他的皇兄在开玩笑吗?是为了试探他对皇位的野心吗?是因为萧璧鸣怕他留在天都会窥视皇位吗?所以演了一出戏,演了一出放弃皇位的戏来考验他吗?

  他一阵混乱。

  萧璧鸣看上去完全不像在开玩笑的样子,他直直地望着萧煜的眼睛,眼神平和而冷静,轻声道:“二弟,”他上前拢起萧煜前襟的衣衫,让它平整得像一个帝王该有的模样。

  ——“你来做萧璧鸣,我来做萧煜。”

  ——“我把帝王宝座给你,你给我一个去爱心爱之人的自由。”

 

谷雨

  据说那日皇上与摄政王秉烛彻夜长谈,摄政王直言敢谏,细数与寒燕质子苟合之于江山社稷不利,圣上幡然醒悟开张圣听,虚心采纳了摄政王的谏言,当夜颁下诏书:将寒燕质子逐出天都,念及摄政王批驳贼人护国有功,特从边疆调回中原六州,以辅天下。

  “郭大人,您听说了吗?”一名身着官袍的官员偏头歪向一旁,举起手掩住口,悄声说道:“将近两年啦,皇上总算做了一件明白事!”

  他身旁那人点了点头,与他在空中交换一个眼神,“我看也是一样,皇上总算是清明了!不仅下令将鹤云程逐出天都,还将摄政王从边疆调回中原六州了。”

  “要我说啊,”他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又言道:“陛下和摄政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亲兄弟哪有隔夜的仇啊!要不是那个寒燕质子从中作梗,陛下怎会如此糊涂?”

  他胸中有愤懑:“逐他出天都,实在快哉!只是可惜不能亲眼见到他被千刀万剐!”

  “谁说不是呢,太后一党和王党都虎视眈眈,这下总算是有了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啦!”最先发起话茬的那人加紧步伐走着,“不过……那质子被发配去什么地方来着?”

  “那谁还记得?”留有一下巴长胡的官员摆摆手,向前跨两步追上了他,“看他那样儿也就剩两口气,去哪儿不是等死?”

  他们二人加快脚步向皇城外走去,今日百官都集结在城门口,摄政王出天都赴六州的车马赶得和寒燕质子流放的囚车同一天,那质子是算不得什么的,命贱得还不如御花园里的牡丹,如今又是落得个逐出天都的下场,天都谁不拍手叫好?

  呸,寒燕出的贱命奴才,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时好?

  但摄政王是一等一的尊贵的,王党的人今日都纷纷赶赴城门口为摄政王送行,有些前些日子狷狂过了头,眼见着萧煜大势将去就踩了几脚的人,也灰溜溜地赶到城门外,远远望着临行的车马。

  城门外的广场上,一众带刀的侍卫守在车马旁,有旗子在春风里飘荡,呼啦呼啦地卷出一阵风声,文官们都站在城门口,远远地望着两队车马,摄政王就将离开天都了。

  韩青不知何时一晃成了皇上眼前的红人,离了摄政王了,也不随他离开天都,反而是抱着剑跟在皇上身侧,冷眼注视着远处那位将行的昔日旧主。

  皇上也注视着远处,他没有转过头,只是若有所思地问着:“其实那日,你早就知道了吧?”

  “在太极殿前,你停下脚步的那一刻,你就知道我……朕……”他顿住,没再说下去。

  “嗯。”韩青也没看他,闷声答道,他俩都远望着远处。

  “陛下,”沉默片刻,眼见着摄政王就要踏上车马,韩青突然发声:“最后还是陛下赢得了这天下。”

  “是朕赢来的吗?”萧煜脸上突然冒出类似苦笑的表情来,“朕总会是赢得天下的那一个。”

  “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