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大喊,他想要终结悲剧的序言,就从今天开始,但他张开口,却发不出哪怕一点点的声响,他拼了性命地狂奔,东倒西歪地四处乱撞,他发现自己可以穿透每一个人,他在迎亲的队伍里狂奔,他的身体穿过马匹,穿过侍卫,他根本不存在。

  鹤云程茫然地想,我已经死了吗?

  我连死后……都要亲眼看着这个国家覆灭吗……

  忽然间,一只利剑从城外越过城门飞劈开来,锋利的箭呼啸着撕裂风飞驰而来,不知道扎在了什么上面,马嘶鸣,人大叫,四下逃散。

  对,就是这儿。

  一切悲剧的起始。

  鹤云程看着人流穿过自己的身体,他面对着人们逃离的反方向,呆呆地立着凝望——那是公主府。

  他看见那里烈火冲天,大红色的绸缎是最好的引火者,肆虐的火苗沿着绸缎窜上房梁点燃了整座公主府,那华美的绸缎被烧得丑陋而又破碎,零零散散的布料和着火苗从屋顶上飘落下来,好像一个笑话。

  那大火一直烧一直烧,古老的宫殿轰然倒塌,公主府的匾“咣当”一声砸落到地上,火舌无情地舔舐一切,就在鹤云程以为漫天的大火会将自己吞噬时,忽然眼前一片清明,万物归一,一切又恢复到了最开始的样子。

  晴朗的天空,接天的莲叶,世代相传的宫殿,他又呆立在长廊上,漫无目的地等待着一些什么,他茫然地向廊外望去,这是一片无论哪里都不可能再见到的美景,夕阳的金光好像被揉碎了撒进无数朵竞相开放的水莲里,漫天的晚霞宛若彩旗飘扬在天际,糊上有一座小桥与天空相呼应,又被无数莲叶簇拥着,一时间好像误入仙君宫殿。

  鹤云程愣神望着廊外美不胜收,他没由来地想到:如果天都未曾对云烟泽进军,那么这一切……这一切的美景……

  也会是他可以享有的吗?

  他也可以闲暇时在这片廊上漫步,对着荷叶发呆,仅仅只是望着这片晚霞,无拘无束吗?

  ——“爹!娘!”

  忽然远处有一童子大喊一声,声音稚嫩,奶里奶气。

  鹤云程茫然地收回目光,循着声音望去,却见方才明明空无一物的长廊上,忽然在远处站了一个孩子,他手里抱着新摘来的荷花与莲叶,那荷花几乎与他人一样大了,故而拥抱不下,在他怀中欲放。那孩子很调皮的样子,似是为了这荷花莲叶下了荷塘,惹了一身泥巴,忽而他举起怀中的战利品向前大喊一声,炫耀似的晃了晃。

  鹤云程顺着他的方向望去,那儿站着一对夫妻,那男子高大极了,整个人气宇轩昂,有人中龙凤之姿,只是面目模糊极了,饶是鹤云程努力想要看清,却仍然只是徒然。那男子怀里拥着一个女子,正亲昵地依偎着他,她脸上有一种因幸福而独有的餍足的神情,似乎是由心地感到幸福,那对夫妻满脸慈爱地望着面前的童子,正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

  鹤云程一下子就认了出来,那个女人是黛姬。

  那是……若天都没有攻打云烟泽,黛姬该有的样子吗?

  她的美貌仍然再难有人能出其右,一头乌黑的长发垂落到腰间,美丽的眼睛中满汉了对孩子的慈爱,她亲昵地依偎着她的夫君,正静静地望着这一切。

  鹤云程情不自禁地上前,她从未看到过黛姬有这般柔情慈爱的神情,如果黛姬……她会是这样的吗?她竟然会这样慈爱地望着自己吗?她竟然会爱他这个孩子吗?

  他好像着了魔似的缓步上前,好像只要再近一点点,他就能看清黛姬身边那个男子的容貌了。

  忽然就在这时,那个手抱荷花的孩子猛然转头,他得意地向鹤云程一笑。

  鹤云程如堕冰窟,上前的脚步顿在原地。

  那孩子和他分明没有丝毫相像。

  他宛若大梦初醒。

  如果天都没有攻打云烟泽,黛姬没有遇难,那就根本不会有他鹤云程……

  黛姬爱的孩子永远不会是他,那个手抱莲花稚气骄傲的孩子永远不会是他,那是出生在光明和无尽爱里的孩子,而他就出生在泥泞里,黑暗和不堪才是他生长的地方,实则肮脏恶心的是他,遭受唾弃的是他,永远洗不干净的更是他。

  他是悲剧和堕落下诞生的孩子,永远有罪,永远无法被救赎。

  他感到周身一阵颤栗,眼前一黑,再次亮起时,已经回到了东襄王府邸的下人院里,他好像闻道周遭有马粪潮湿中夹杂着青草的臭味,那些肉瘤般黑胖的男人们好像永远不会停止流汗,那些汗液滴落在自己的身上,一阵抖动间,他在最小的时候就被烙印上肮脏不堪的印章。

  黛姬蓬头垢面地望着他,她脸上的污渍已经再洗不干净,只是冷漠平淡地望着自己,张开嘴,她露出阴险诡异的笑,她口中已经没有牙齿,于是只露出干瘪而丑陋的牙龈,和记忆里那个貌美而幸福的女人面孔重叠在一起,鹤云程眼角莫名掉落下一滴眼泪。

  他感觉到周身忽然疼痛极了,他闭上眼睛,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疼得要爆炸了一样,那是一种无论如何人都无法忍受压抑的疼痛,他感觉自己好像要被活生生撕裂成无数块,他睁不开眼,好像眼皮有千斤重那样难以支撑。

  让我死去吧……他无比绝望地想,我这辈子已经太肮脏丑陋,我已经洗不干净了……

  然而在剧痛中,在一种宛若剥皮碎骨般的剧痛中,他听到有人柔声在他耳边不断地喊,语气卑微得宛若哀求,“回来吧,鹤云程,求求你,回来吧……。”

  “求求你,回来吧,鹤云程……”

 

春分

  “回来,鹤云程,回来。”

  他听到一声声不厌其烦的呼喊,好像一根绳子拴在了他的手上,一下一下拽他的手腕,他眼前是一片漆黑,已经再无哪怕万分之一的希望了,那个声音的主人却好像不厌其烦地拽着他手腕上那根绳子,要将他不知道引向何处。

  他被拽得有些厌烦,且疲惫极了,已经再也不想挪动脚步,况且他将被这根绳牵引向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