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璧鸣皱着眉头,咬了咬后槽牙,一提到楚和意,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毫不掩饰的不愉快之色,“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他强忍着心头的怒意,“让你去另请医官就去另请。”

  毕安被他这一击邪火打得好懵,不懂又是哪里说错话了,只能低着头斯斯哀哀地应承。

 

大雪

  岫云庭里,一缕缕焚香冒出的青烟从雕花的香炉中飘散出来,庭间一种淡雅的熏香蔓延开,轻轻一嗅沁入肺腑,好像五脏六腑都被淘洗了似的,有一种清雅安神的感觉,楚和意一进来就闻到了这股香味,皱着眉头问:“公子近来休息得不好吗?”

  鹤云程正一页一页翻着一本古书,此时已是小寒时节,屋里屋外冷得紧,前两日萧璧鸣喊人提前在岫云庭搁上了炭火,烤的屋子里暖和和的,寻常人一走进来都觉得有些过于热了,可是好像还正合了鹤云程的心意。

  他身体太虚,内外皆亏,毒入静脉,已经是彻头彻尾一个废人了,看似是补不上来,实则是时日无多。刚一入冬,他的手脚就像冰坨子一样冻人,不论萧璧鸣怎么给他捂都捂不热,他无声地把自己的手从萧璧鸣胸口抽回来,看着自己的手,他愣了愣神,“你这是干什么。”

  萧璧鸣就是那天命人置办上炭盆的,其实刚刚入冬没有多么冷,后宫里有的是因为地位太卑微而一整个冬天都领不到整碳的娘娘,岫云庭位置好,又朝阳,按理没有这么早供上碳的。他又不由分说地把他的手抓回去,捧在掌心里捂了捂,“给你暖手。”

  鹤云程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神情,他的嘴翕动了两下,没说话。

  “你这手怎么捂都捂不热。”萧璧鸣没看到他的神色,自顾自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他接着道:“有一天夜里啊,朕摸着你的手,冷得吓了朕一跳,还以为……”他突然顿住了,没再说下去,他在怕什么呢。

  他怕鹤云程会死。

  鹤云程不说,他自己也不说,更不许别人说。鹤云程不接受宫里的太医代替楚和意给他看病,楚和意除了一天天“平安”地往上报,其余一概不多说,萧璧鸣又不是傻子,眼见着鹤云程一天比一天消瘦,他时常发楞着发楞着,眼神就失了焦,有些东西是骗不了人的。

  “碳不够了就吩咐下面的人去内务府领,你这殿里的炭火不到明年春天都不许断……”他瞥了一眼鹤云程,见他不知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只是平静而冷淡地望向窗外,已经是冬天了,放在庭院里的花已经陆陆续续枯败,时而有寒风卷起枯叶,让他想起乘着人马初次来到天都的那个冬天。

  “马上就要是岁宴了,太后吩咐宫里上上下下都要节俭一些……”萧璧鸣说,“但你可随着性子来。”萧璧鸣见他不错神地望着窗外,顺着他的眼神向外看去,看见了一片残花败叶,愣了一下,以为鹤云程触景生情了,他阴沉着说:“朕马上命人撤去。”

  他觑着鹤云程的神色,又提了一次岁宴的事情,“你还记得岁宴吗……”

  他话音未落,沉默了半晌的鹤云程突然说话了:“皇上喜欢在下?”

  萧璧鸣愣了愣,“喜欢,心悦,用你们寒燕的话也可以是……醉心于你。”说着说着忽然自己笑了。

  鹤云程收回目光注视着他。

  好奇怪,萧璧鸣的喜欢好奇怪,也好难理解。

  好卑劣,又好大度。

  鹤云程摇摇头。“我不想去。”他的话题太过跳跃,萧璧鸣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他皱了皱眉,“你是寒燕的质子,不去是失了礼数。”他眉宇间突然多了一丝肃穆,又开始以一种上位者施压于下位者的口吻吩咐道:“你不能不去。”

  鹤云程垂眸,不紧不慢地问:“是因为我是寒燕的质子。”他突然抬眸,萧璧鸣措不及防地就对上了那双明明可怜却又凌厉的眼眸,“还是说皇上想借着岁宴,让中原六州,让燕玲十四州,让全天下都看看,天上地下无论什么,只要是皇上想要的,最后都会向您臣服。”

  质问,这分明是质问,鹤云程居然质问他。萧璧鸣的心突然被他这话浇得凉了半截,他心里好像噌地冒起一团火,突然居高临下的打量着鹤云程,他紧紧攥着鹤云程的手腕,攥得他手腕一阵发白,“咯嗒”一声好像是腕关节错位的声音,他没理。

  怎么这么难搞呢?他心里不爽地想着,自己对他难道还不算好吗,为什么鹤云程一而再再而三不仅拒绝他的真心,还要回过头咬他一口呢?他几乎就要爆发,看着鹤云程微红的眼角和白皙的脸,就那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去年岁宴夜里在冰天雪地里长跪不起的鹤云程,他那是倔强的神情突然和眼前的鹤云程重合了,萧璧鸣感受到自己脑中好像有一根神经突然剧烈地跳起来。那时的萧璧鸣还没经历后面那么多,虽然也算是差点没命,却居然比现在气色还好些,萧璧鸣看着他,一下子泄了气:“……不要瞎想,岁宴的事,你再考虑一下,朕还有公务,先走了。”

  他轻轻地将鹤云程的手搁置在桌上,行动间,他华丽的袍角翻腾,鹤云程望着他的衣角愣了神,漂亮的袍角翻过门槛的时候,他又听到萧璧鸣向他扔下的一句话。

  “鹤云程,朕是许诺过不勉强你,但朕也说过,朕的耐性是有限度的。”

  鹤云程疲惫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他忽然难以遏制又剧烈非常地咳嗽起来,咳得他几乎缺氧,眼睛发昏,一时间感觉到不真切的天旋地转。

  是了,他和萧璧鸣每次相处,好像都不大愉快。

  他发散的思绪渐渐收束,一丝清香牵引着他的思绪回到当下,他茫然地转头,看见楚和意正忧虑的望着自己,“公子,近来休息得不好吗?”

  “怎么安神香都用上了?”

  鹤云程无力地摇了摇头,淡淡道:“没有。”接着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问道:“这香有什么问题吗?”

  楚和意赶紧摇摇头:“这倒没有,皇上为您特制的东西,那自然是最好的。”他犹豫着问:“只是……公子睡得不安稳怎么不同我讲呢……”

  鹤云程翻了一页书,旧纸张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他颈间垂下一缕发丝,落在书脊间,他摆了摆手:“不是什么要紧事便不想麻烦你。”

  楚和意凝望着他,知道那层窗户纸总得要被一个人捅破,“公子身子逐渐不行了。”话一出口,楚和意惊讶于自己的冷静,“现在回寒燕,赶在毒发前公子的性命还能保住,公子为何还留在天都?”

  “公子已经不再适合刺杀任务了,再这样下去公子会没命。”

  他直直地望向鹤云程,等了半晌才听他开口。

  “首先,”鹤云程翻书页的手顿住了,“毒发生亡在天都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其次,我还适不适合刺杀萧璧鸣并不是楚公一面之词可以判断的。”他眼中不起波澜,右手轻轻抚摸着书,动作仔细而认真,好像在擦拭一把剑一样,“而是看我还有没有本事再去取他的命。”

  “从这个角度看,本公子依旧是最合适的人选。”

  楚和意低着头,闻言绝望地闭上双眼,如此一厢情愿的我的爱人啊,究竟还要怎样劝说你活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