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云程?不认识。”把守诏狱的侍卒将手中的戟一横,瞟了这人一眼,一身白衣不束发,面若冠玉弱不禁风,只身一人出入,料定大约是皇上的新宠。

  还是皇上会享受啊,这侍卒上下扫了鹤云程一眼,嘴里还咂摸两下,听说皇帝与一美人日日笙歌,颠倒昼夜,黑白不分,不仅为他处置了执掌六宫的高贵妃,还杀了好不容易找到的云烟泽乐师。那美人好穿白衣,宛若月亮下凡,出尘绝色。

  “大人不认识我是正常,”鹤云程轻轻咳了两声,从腰间拿出一件物什轻轻放在掌中示人,白玉雕的虎头令,佐以金线勾边,下边坠着明黄色流苏,那侍卒当即吓了一跳,白玉虎头令,见此物如见皇上,正要细细端详,鹤云程把东西往后一收,说道:“那大人总认识此物。”

  “在下不过来探望一人,还望大人放行。”

  那侍卒看看令牌再看看鹤云程,这娈童夜夜和皇帝待在一起,吹得枕边风加起来指不定能变成一道飓风,迷的皇上五迷三道,色令君昏,他能哄得了皇上处置高贵妃,杀了琴师,或许自然也能骗得皇上给他白玉虎头令自由进出诏狱。

  想到这儿,侍卒赶紧侧身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鹤公子请。”

  诏狱掌事处有一本簿子记载了诏狱内所有收监关押人员的牢号和姓名,按照日期排练,顺着往后倒半月左右便是温成谦被收监的日子,伍拾又叁牢房,西南区整数第六间。

  温成谦短短几句话扰得鹤云程心里不得安宁。

  在寒燕东襄王府的马房出生,他娘黛姬是府上最下贱的杂役,跟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男人生了他,既没有父亲,也就不能有姓名。

  但他的娘亲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就算裹着破麻袋,蓬头垢面,狼狈到这个份儿上,只要站在人堆里,还是出挑得不得了。

  但是有时候,女人太漂亮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穷的时候。

  黛姬既然下贱,她生的孩子也就下贱,但她漂亮,生的孩子自然也就漂亮,一出生擦掉了血,就雪白雪白的。

  “野种,真是野种。”

  黛姬生产的时候没有人帮她,也没有剪子,是自己徒手扯断的脐带,或许是从此亏了身子,日后就越发憔悴,马夫什么的也就逐渐对她失去的兴趣。

  ——但是黛姬的孩子在长大。

  说起那孩子,真是漂亮得惊人,等长到六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招人疼得不得了,明明是个小男孩,皮肤却比女孩子还要嫩滑白皙,杏仁一样的眼睛水灵灵的,男生女相。

  黛姬人逐渐不行了,虽然总还有口气吊着,但无法供人取乐了,那些做粗鄙营生的人于是就开始作践她的孩子,当着黛姬的面玩儿,那孩子还那么小,起初还会哭会喊会逃,可是糟蹋他的人多了,打他打得狠了,他逐渐哭不出来,习惯了,也就不跑了。

  终于有一次那孩子逃出来了,一路跑着去报官,官老爷询问鸣冤递状者为何人?可是那个孩子没爸爸,就没有名字,也就写不了诉状,下面人发现他逃了,先是毒打了一顿,又饿了三天,接着发现这孩子报官无门,就愈发猖狂放肆了起来。

  后来,皇上给他赐名了,叫鹤云程。

  诏狱暗不见天日,唯有墙壁上的小洞透进来点光能看清去路,鹤云程摸索着走着,要说脏,这诏狱上上下下几百人,没有人能比他更脏,萧璧鸣所对他做的,所给予他的耻辱,不过是在重复他十余年前的每一天。

  有些人穿着白衣,外面是干干净净的,里面早就烂光了。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偶尔有镣铐碰撞墙壁传来的“叮当”声,鹤云程借着微弱的日光打量着伍拾又叁号牢房,里头可能是有两个活人罢,一大一小,大的是个妇人,已经被折磨得看不出年龄,小的约摸六七岁,都一动不动。

  温成谦为什么要告诉他诏狱?为什么要让他来这里?这里头的又是谁?鹤云程有太多疑问,对于黛姬,他自己都不大了解,因为这女人后来被折磨得有些疯癫了,时常说自己是公主或是什么的,无法和人交流,温成谦的出现让鹤云程有了清楚自己身世的可能,然而被萧璧鸣扼杀了。

  鹤云程抑制不住地咳嗽,他渐渐走向那个牢间,站在牢门前向里头望去,那妇人怀里尚且抱着一个孩子,二人都是奄奄一息的样子。

  他正待仔细打量一番,耳畔却听闻“唰”的一声折扇打开的声音,鹤云程刚想闪身,却冷不丁被人在腰侧抵了一把刀。

  “哟,那弹琴的还真没骗本王,他真有本事引你来。”萧煜轻轻摇晃着手中的折扇,一脸狡猾地笑着从鹤云程左侧的身后冒了出来。

  鹤云程一动不动,眼神向右侧瞟去,看见韩青正拿着刀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摄政王如今不是应该在府中休养吗?怎么跑到此处来了?”

  萧煜轻笑着“哼”了一声,“啪”的一声又合上折扇,慢条斯理道:“高家在朝中说话占三分重,皇帝都得敬那老东西一分,你一声不吭动了他老人家的掌上明珠,他可不得找点手段来治治你吗?”他一柄白玉扇骨顺着鹤云程的胸往腰间探去,轻轻一勾把那白玉虎头令勾了出来,那令牌在空中自转了半晌,定住了,萧煜半眯着眼睛仔细端详着,末了轻轻一晃,将那令牌甩飞到地上,嗤笑一声道:“下次做工再细点儿,忒假了,也就骗骗文盲。”

  鹤云程强装镇定地一笑,反问道:“怎么,王爷就是高阁老请来的手段?”

  萧煜一柄白玉扇骨在鹤云程腰间左拍拍右拍拍,确定他没带什么别的后,又自腰间顺着胸膛往上,最终停在了他的下巴处,萧煜腕间微微用力挑起鹤云程的下巴,鹤云程的双眼被一抹墙壁上透进来的光一晃,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睛,看见萧煜隐匿在黑暗中的面庞,只有半边脸依稀可见,那副风流倜傥的皮囊脱下伪装,此刻眼中透露出阴森的光,神情严肃得骇人。

 

惊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诏狱里透不进多少天光,狱卒提溜着火把挨个点燃了墙壁上的小篝火,跳跃的火光照亮了萧煜半边脸,发出骇人的热量,“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时不时有水滴顺着墙壁的裂缝滴下来,水滴落向地面发出“啪”的一声。

  萧煜看着鹤云程淡漠的脸,觉得可笑,“云烟泽遗民千千万呐,半数做徭役,半数沦落烟花柳巷供人取乐,没想到啊没想到……还有一个在天都的龙床上。你这张脸啊,还真是个祸害。”

  “温成谦早都招了。”萧煜看向鹤云程不动如山的表情,拿扇柄轻轻打了打他的面颊,嗤笑道:“小侯爷,这世间的人大都有软肋,他自己再不惜命,总要顾得他的妻女,这小女孩才六岁,死在诏狱里可不是什么好下场。”

  鹤云程微微有些动容,却忽然觉察出不对,那温成谦先前从未见过他,认出他容貌后就被关在质馆偏院,也从未有机会向萧煜禀报,如何能泄露他的身份呢,他眸光微动,觑了萧煜一眼,又顺从地垂眸,哀声道:“摄政王说的什么在下不明白。”

  萧煜“啧”了一声,暗叹这人狐狸皮囊狐狸心,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诈不出来,索性也就透露点消息给他:“鹤公子,你真当本王是吃闲饭的?去探你底细的人,本王早就派去寒燕了,查出什么你心里有数,也就不必本王和你多说,不过……”萧煜给韩青使了个眼色,让他把抵在鹤云程腰间的刀放下,“鹤公子既然掌握着本王的秘密,本王也不妨替你守这么个秘密。”

  他一把折扇打开,掩住了自己半张脸,看不大清神色。寒燕谋的什么无非和在位者有关,鹤云程要对萧璧鸣做什么他萧煜少不了捞点好处。篝火跳跃,天色晦明,无非都是各谋各的,有本事的活。

  韩青既退回到了萧煜身边,鹤云程谋划着时机逃跑,却听萧煜缓声道:“鹤公子,这世间片刻的局域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从的什么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