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璧鸣颤抖着长呼一口气,他很绝望地闭上了双眼,那年他十六,他沙哑地在慈宁宫悲声道:“可是……您是我的母妃啊。”

  又一声雷劈了下来,雷声震天响,闪电有那么一瞬间打亮了昏暗的慈宁宫,外面的雨倾盆而下,打在宫墙上,萧璧鸣有一瞬间看清了静妃脸上的神情。

  那是可怜——自己的母亲在可怜自己。

  一阵寒颤,萧璧鸣瞬间回神,没来由地觉得身上一阵恶寒,他拢了拢裘衣,微微向前倾身,看着这个惯喜欢抢他所爱之物的弟弟,面露凶色。

  “皇上,臣弟只是眼见拱廊的背影眼熟,追上去问问罢了。”萧煜端详着萧璧鸣,神色端正了几分,他原先以为鹤云程不过是萧璧鸣一时兴起的一个玩物,眼下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芳歇阁走水一事非小,朕自然相信摄政王的清白。”萧璧鸣一脸深不可测,甚至带着点儿笑意,“只是摄政王此番与此贼人勾结,实属不该,朕,只能让你在王府自省三个月,不得外出,以示众人。”

  “鹤云程,有何要说的?”萧璧鸣微微挑眉,眯眼看向他。

  鹤云程微微伏身,只是淡淡道:“无他,此事与臣无关。”

  “此人。”萧璧鸣望向方才跪在地上许久不曾言语的鹤云程,像是思虑了片刻,淡淡道:“寒燕质子鹤云程,狡猾诡辩,在芳歇阁纵火,涉嫌加害当朝宠妃,朕恩施天下,罚其长跪于御书房前悔过,没朕的许可,不得起来。”

  “皇兄,这个天气,跪在雪地里是会出事的!”萧煜瞥了一眼窗外,此时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狂风吹得雪花乱作,地上的雪积了一掌厚,冷得刺骨,光是站在外面就已经严寒难耐,叫鹤云程这样的体格子上外面跪上几个时辰,还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

  萧璧鸣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死死盯着鹤云程,抬手吩咐送客。

  萧煜几乎是被半押送着走出御书房,临了他还望着御书房方向,疑心鹤云程就将冻死在那里。皇宫门前,一位文官模样的人身披斗篷立在寒风中,身形颀长,神情疏离。他左手持着一把油纸伞,右手举着一盏灯笼,似乎是在等人,眼见着萧煜从皇宫里出来,他几步上前。

  “没事了?”他问道。

  萧煜接着灯笼的光看清了来人,是韩青。

  “皇上罚我在府中自省三月,算是虚惊一场。”他长舒一口气,抬头看向漫天飘下的雪花,眉头却紧锁不开。

  韩青举伞盖过他的头顶,风雪吹来,斜斜地落在伞上,他淡淡地问道:“皇上为高贵妃一事,似乎颇为生气。”

  萧煜苦笑着摇了摇头,斜眼看向韩青,这个对朝廷政治斗争不闻不问不站队的少年状元郎,果真一点看不懂皇上的心思。他轻声道:“皇上哪是为芳歇阁那位发的火啊,皇上是气有旁人触碰他的玩意儿。”

  韩青默然,持伞与他并排走着,只是默默地听,雪路难走,于是他们只是慢慢地行走。

  另一头的御书房前,僵跪着一个白衣少年,他身上衣服略显单薄,连披风都没有一件,他的脊背已经挺不大直,略有些佝偻着,来暖和点身子,若凑近了看,能看见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落了薄薄几粒雪,皮肤几乎比纸还苍白,那毫无血色的唇瓣哆嗦着,连呼出的气息都不见起白烟了。

  萧璧鸣立在窗边,他一言不发地望向窗外,透过轩窗雕花的空隙,他能看见鹤云程跪在雪地里的身影。

  “陛下……”毕安顺着萧璧鸣的目光望去,跟着看见那位白色的身影,心里明白萧璧鸣生的什么邪火,只是没想到那位也是个倔骨头,哆哆嗦嗦地说道:“就让鹤公子这么跪着?天寒地冻的,他那身子骨怕是受不住啊……”

  萧璧鸣眼眸低垂着,神情已经几乎恢复如常,他一只手抚上窗沿,细而轻柔地抚摸着那雕花,却又好像透过窗,在轻抚外头跪着的那个人,望着他,萧璧鸣轻哼一声。

 

立春

  那日鹤云程在御书房前跪了得有几个时辰的样子,皇帝的赦免迟迟不下,人最后冻得失去了意识晕倒在雪地里,眼见着就要不行了,毕安差人赶紧送回质馆,喊来楚和意医治,高烧一连烧了好几天,原本煞白的脸烧得通红,一摸都烫手,日日夜夜不休地咳了数日,药喂下去又吐出来,他本身就是病弱的身子,此番一折腾更是情况凶险,摄政王被关在王府自身难保,皇上连问都不曾问及,多亏了楚大夫妙手回春地从阎王殿里把人救回来,不然他可真就要折在这个冬天了。

  鹤云程这一连病了许多日,等终于意识清醒可以说话时,天气已经渐渐暖和,屋外柳条已经开始抽枝,冰河解冻,他终于能自己坐起身来看看窗外的景色,楚和意说什么也不让他走出屋子,说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春寒料峭,风还是寒着的,怕吹伤了他。

  “鹤公子,我是大夫,不是神仙,你要是回回都整这么一出,楚某就算是华佗再世,也难保公子性命。”楚和意知道鹤云程将计就计利用高贵妃拉摄政王下水的计谋,却不知道这计谋这么厉害,差点就把鹤云程自己拉进阎王殿报道了,他总算着给鹤云程看病的次数,觉得世间没有比这更难伺候的主子了,然而每次看见他受苦,心却总莫名一抽一抽的,嘴上想数落他几句,脑子又知道鹤云程必是听不进去,他还记得初见鹤云程的时候,疑心王上怎会信这么一个病弱瘦小的人能担得起刺杀天都天子的大任,眼下不过相处数月余,已不能不佩服他的隐忍和狠劲。

  “有楚公在,鹤某也好尽全力一谋啊。”鹤云程方正用手撑着头望向窗外,听见楚和意进来,他头微微一偏,许是因为身上还疲乏着,一双勾人的眼睛慵懒地半睁着,一抹阳光斜斜地打进来,打在他的眉眼,鼻梁上,美得让人失神。“这回是我命硬挺过了这劫,倘若真死在了天都,也算完成任务了不是?”他居然嘴角微微勾起,形成一个漂亮的弧度,大抵应该是在笑的,眉眼间的那股神情却还是疯得叫人看了生畏。

  他接着道:“此番,我死了才叫大功告成,活了,反而是棋差一招了。”

  “楚公啊楚公,你缘何救我?”

  楚和意皱着眉望着他,心里不喜欢听鹤云程说这样的话,却也没什么理由反驳,“公子,经此一遭,你体虚不少,公子是毒入经脉之人,这毒本就是敌弱我强,敌强我弱的东西,”他觑着鹤云程的脸色,盼着能多少在他脸上看出点害怕和担忧来,可惜一星半点都没找着,好像病得再危急都与自己无关似得,一脸的漠不关心。楚和意接着道:“公子身子一弱,这毒物就猖狂几分,您剩余的时间也就越少,还望公子多在意点自己的身体,莫要再干这么危险的事了。”

  他停顿片刻,犹豫再三,还是继续道:“我想,令堂也会担心的。”言罢,楚和意终于在鹤云程脸上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异样,不过刹那,他又恢复成了那副“等死”的姿态。

  前段时间鹤云程病重,烧得人迷迷糊糊的,时不时说点梦话,全然不似平时戒心重重的样子。来喂药的时候,楚和意不经意间听见鹤云程嘟嘟囔囔地喊娘,那个梦似乎太过不安,鹤云程骤然起了一身的汗,眉头紧缩,短促而绝望的一声呼喊后,又彻底地昏了过去。

  鹤云程闻言突然直起身子,“哦?我娘?”他话里带笑,普普通通的一句话被他说出几分讥诮和自嘲的意思,“那看来楚公并不了解。我的娘亲,应当才是最希望我死在天都的那个人啊。”

  楚和意看着他,呼吸变得小心而谨慎,鹤云程一脸的嘲讽,只是那是一种透着点伤心和绝望的自嘲,他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说错了话,或许鹤云程的娘亲在鹤云程的梦里不是什么好角色。然而诚然也不能怪他,这世上拢共怕是也没几个人清楚鹤云程地身世,他自己也是只字不提。楚和意话锋一转,道:“……是我僭越了,我只是想提醒公子,若不爱惜身子,我就算是神仙在世,也难保没有回天乏术的那一天。”

  鹤云程沉默片刻没接话,俄而见他的唇动了动,正欲说些什么,就听屋子门口有人边进屋边说:“治不了,那就杀。”他二人皆是神色一动,鹤云程猛地转头望去,只见萧璧鸣带着随从裹挟着屋外的春风就进了屋,风里带着点梅花香,他似是来得有些着急,明明是九五至尊的圣上,头发却有些乱糟糟的,整个人像是从春天里刚捞出来似的。

  他挥挥手屏退跟随的侍卫,似乎是自己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望着倚靠在软榻上的鹤云程,强装严厉道:“醒了?”

 

立春

  鹤云程起身向萧璧鸣行礼,暗中与楚和意交换了个眼神,只听萧璧鸣清了清嗓子道:“怎么?这质馆不欢迎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