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朝朝暮暮>第55章

  流连

  

  监视夫君的第二百三十二天。

  夜雨淋湿了宫殿,打湿了庭院中茂盛的芭蕉树叶,成串的雨水顺着叶尖落下,穿透我虚无的灵魂。

  深绿的叶片上水光明亮,映照得我的魂体如同散发着森森寒气的透明冰凌——当然,只有我自己可以看见。

  我在皇宫里徘徊已有十来日。

  回到皇宫之后,我得知那日我“骤然暴毙”——也就是我仓促被抓回那个世界——之后,夫君在行宫又留了几日,最终带着一应侍卫随从回到皇宫,顺便捎回一位沉睡美人——就是“我”的尸体。

  我为了彻底断绝与夫君的关系,也为了让他不再对我有何念想,因此特地在完成与幽冥神的交易后又过了大半个月才回到人间,又重返皇宫。

  这十来日里,我依然重操旧业,拿起十年如一日的监视工作,每天围着皇帝陛下转悠,不放过某人的一举一动。

  通过与大臣们的谈话,以及他每日处理的政事,我得知南方战局早已由他布置稳妥,捷报频频传来;自云枞遇刺之后,云国实力大减,国内人心不稳,已呈乱象,一时间自然不可能再有入侵我国的余力,因云枞是在大朝境内遇害,谈判时我们按礼节赔赠部分金银,便算和谈成功,云国使团随后立即被遣送回国。

  夫君的性格从来都是泰山崩于前也要先一手硬撑住,同时另一手不慌不忙将当下所有政务处理完毕,再去考虑是任其崩塌还是拼死一搏,看他短短几日将眼下纷乱局势一一平复也能知晓了。更别说区区一点儿女私情,能对他造成多大影响?

  起先我的确是这么想的,甚至心里还有一丝不该有的失落。

  直到我渐渐察觉他越来越长久地、几乎整夜整夜地对着那空有躯壳的女子出神。

  作为一位君王,他其实很年轻,然而这几日,我却感觉到他明显较以往深邃而成熟了许多,更散发出一种帝王与生俱来的冷冽气质,更让我觉得,多看他一会儿都会感到哀伤。

  这些日子,他时常理政至深夜,却仍不休息,有时,他会如同丈夫对待挚爱一般,一点点抚过那沉睡女子的脸庞颈项,可眼中却十分空洞,有时又似漫无目的,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他总是遣退所有侍从,独自坐在寝殿里,如同等待着什么明知永远不会到来的期盼。偶尔,他会用几近诱哄的语气轻声道:“你没走是不是?乖,你出来可好?陪我说说话。”

  更多时候,他会将自己灌得烂醉,一喝就是一整夜。

  这几日我实在看不下去,每晚到了夜深之时,便用尽仅剩的力量,在他身上下个昏睡咒,才能让他逐渐睡去。否则,我真担心敌国压境内忧外患也没把他怎么样,结果他却不幸让我给害死了。

  譬如此刻,他站在窗边许久,惊雷乍现之时,我清楚看到他苍白到略微干裂的唇色和毫无生气的眉目。我就靠在窗外,而他站在窗内,但他不可能看得见我。那绝望疲惫的眼神,让我唯恐他会这么一直等下去,赶紧又对他施了个昏睡咒。

  啧啧,幸好那具躯壳是凝聚了法力做成的,与人类身体的唯一区别,便是不会腐化损坏。否则他这么日日放在寝殿里,不早该腐烂变臭了……也不知,他到底要将这肉身留到什么时候。

  可他总将这肉身留在身边,每日眼里看着,不就总忘不掉我?我是否应该,索性想办法把它弄走?说到底,那也不是人世该有的东西。既然我想跟他撇清关系,那就应当把我留下的东西处理干净,不落痕迹,或许他就能将这一切彻底当做一场梦。

  我很轻易地穿过墙壁,进入宫殿,附身进了那具躯壳。最简单的法子就是自己离开,找地方将身子埋了再脱离便是。可我从长榻上坐起时,不经意看到了床上昏睡着的男子。想着,这是最后一次能亲身触碰他的时机了,实在舍不得放过,便走到了他床前。

  咒语起效快,他衣服未换鞋子也没脱就倒在了床上。那只是昏睡,有点人事不省的意思,根本谈不上睡眠的好坏。我下意识皱了皱眉。但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个,明后日再想法子让御医弄些安神助眠的汤药给他好了。

  我将他衣衫松开了些,免得他睡醒了难受,又把被褥掀过来为他仔细盖好。然而拉起被褥一角时,却发现自己的手竟有些颤抖——失了一半魂魄,居然虚弱至此,即便在人类身体里,也连扯扯被子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之后解开绑带为他脱下鞋子,更是费了我半天功夫。

  待我将他收拾得自己满意为止,才抬手轻触了触他的脸颊,手指无力颤抖得自己也有些心惊。

  罢了。我俯下身,胳膊撑在他耳畔两侧,吻住他的唇。

  既然身体已无力控制,一不小心就怕过度,那嘴唇亲吻总该够轻柔了吧。

  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便情难自禁,怎么也无法将他放开,甚至忍不住轻轻伸出舌尖探入一点他微启的双唇,总想着是不是再久一点,这甜蜜而略带酸楚的感觉便会永远地印在记忆中……

  我在心中不断对自己说,他因咒术而昏睡,不可能忽然醒来。亲吻逐渐加深,辗转流连,久久不愿停下,竟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正沉醉间,却听到一声极轻微的、不属于自己的低吟,我后知后觉地缓缓离开他的唇,惊讶地看见他眼皮眨了眨,睁开了一双星眸。

  “我果然是在做梦么?”他竟还轻轻笑了笑。

  “你回来了,你来看我了?……果然还是舍不得我么?”他神色淡然,却看得我心中一痛,“便是梦境也无妨,多陪我一会儿,可好?”

  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我瞧着他,神色不变,内心却乱作一团。莫非是我下咒没下好?灵力太弱了?……是了,失了一半魂魄后我各方面大不如前,施咒的法力也很微弱,倒不如说,这咒法已施得相当勉强,本以为还可以撑几次,却是高估了自己,今晚这一下就已失去了效力。

  眼下该怎么办?蒙混过去,如他所想那样告诉他这是一场梦?可如今我连法术都用不了,恐怕要砸晕他才能跑得了了。

  我偷偷斜眼看了看四周。在他面前,拖着这凡人身子想要溜走,实属不易。他甚至不需动手,只要一声令下,外面冲进来的侍卫就能堵得我寸步难行。

  我还未想到个万全的策略,忽觉脖颈上一重,他已自然无比地微微使力将我按下,方才尝过的清淡双唇再次与我的唇瓣紧密贴合,不,这回的亲吻远比先前浓烈炽热许多,明明是被迫接受,我却很快不由自主沉醉其中。

  不行,决不可再与他有过多牵扯。察觉到他随着亲吻加深下意识地加重了将我按向他的力道,我心中一凛,狠狠心咬破了他的嘴唇。

  他轻哼一声,不由得松开了我,再看向我时目光更清醒了许多,有些不敢置信地,“真的是你?我……竟不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