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231章 归去

  无论齐珩还是江晚照,都没想到景盛帝会亲自赶来东海小岛,听说消息,齐珩亲自赶到别院,作势要行君臣大礼:“微臣不知陛下驾到,未曾远迎,请陛下恕罪。”

  洛姝快走两步,一把托起齐珩:“兄长不必多礼,伤病可大好了?”

  齐珩在景盛帝面前永远礼数周全,坚持行完礼,这才起身道:“陛下怎会来此?”

  他不动声色地端详洛姝,只见景盛帝一身便装,因是出门在外,只绾了简单的发髻,别着一支白玉簪。她微微笑道:“江姑娘是东海之主,今番肯向朝廷臣服,为示诚意,朕自当亲自出面。”

  齐珩回头看去,只见江晚照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过来。他再一扭头,洛姝也正微微含笑地抬头望去,两人目光当头相遇,洛姝用眼神打了个招呼。

  江晚照对朝廷没好感,她肯低头,一半是为了大义,另一半是为了齐珩。她也曾对锦衣卫放话,要景盛帝亲自来招抚,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洛姝竟真的肯屈尊降贵,亲自赶来东海。

  江晚照出身草莽,沾着“匪”字,和朝廷天然不对付。她学不来齐珩的礼数周全,只对洛姝淡淡点了个头,末了不知说什么好,干脆面无表情地折出去。

  齐珩宠溺地弯下眼角,转向洛姝时,又是天衣无缝的恭谨谦卑:“阿照久在草莽,不懂京中礼数,还请陛下见谅。”

  洛姝从他恭谨的语气中听出亲疏,对江晚照是亲厚的“阿照”,对她则是泾渭分明的君臣有别。景盛帝苦笑着摇摇头:“兄长心存芥蒂,还惦记着当年旧事?”

  齐珩大约意识到自己疏离的痕迹太重,稍稍缓和语气:“君臣有别,到底礼不可废。”

  洛姝嗤之以鼻:“如松跟我就没这些虚文。”

  齐珩含蓄地笑了笑:“如松脾气耿介,不擅变通,日后朝夕相处,还请陛下多担待,别跟那臭小子一般见识。”

  洛姝:“……”

  可能是景盛帝想多了,她竟从靖安侯这番话中无端听出“嫁女”的忧心。

  朝廷使团是来商谈招抚事宜,哪怕他们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江晚照已然成了气候,这场谈判并非居高临下,而是势均力敌。

  帝都正值天寒地冻,东海小岛却并不觉得寒冷,只是江晚照顾及齐珩伤病刚愈,在暖阁笼上地龙,融融春意中,两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江晚照亮明底线,剩下的就交给丁旷云。她将窗户推开,听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海风卷来湿润的水汽,扑了她一头一脸,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将打开的窗户合拢半边。

  “别站在窗口,小心淋雨着凉,”齐珩温和道,“你要是嫌屋里气闷,我陪你出去走走?”

  江晚照欣然应允。

  这两位是谈判的关键人物,却俨然不将和谈当回事,齐珩牵着江晚照的手,走在新雨微濛的回廊里,檐下倒挂一排白瓷圆碗,雨水打在上面,叮叮咚咚响作一片。

  江晚照忽然站住脚,只见洛姝披一袭白狐大氅,站在廊下。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似乎并不觉得诧异,对江晚照颔首微笑:“江姑娘。”

  齐珩握住江晚照的手紧了紧,他似乎想侧过身,将江晚照挡在身后,却被江晚照拦住。那女子用眼神告诉他,这是她自己的仗,她要自己打。

  “陛下,”江晚照不会行女子的福礼,只能俯身作揖,“若是觉得气闷,不妨去寒舍喝杯茶暖暖身?”

  洛姝笑得淡然:“那就有劳江姑娘了。”

  江晚照不会贵胄女眷的点茶手艺,她说喝茶,就是最粗陋的奶茶——用糙茶煮成茶汤,加入新鲜的番羊奶,末了再放几朵晒干的茉莉花遮掩奶腥味。不见得多名贵,却甜香满口,熨帖身心。

  齐珩尤其喜欢奶茶,捧着茶盏躺在软榻上,就能自自在在打发一下午。出乎江晚照意料,洛姝居然也不反感这种民间小食,喝得津津有味:“这奶味似乎比寻常牛乳更重些,莫非是兄长奏疏中所说的番羊奶?”

  江晚照绷得有些紧,她手握四海权柄不假,却从没在景盛帝手中讨到好。洛姝算无遗策的心机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哪怕此刻的洛姝言笑晏晏、平易近人,江晚照依然不敢放松警惕。

  齐珩就在这时伸出手,借着桌案遮掩,在江晚照手腕上捏了两下。江晚照没说话,不着痕迹地瞪了他一眼,靖安侯居然得寸进尺,在她大腿上摸了把。

  江晚照:“……”

  四海女王微微眯眼,目光中透出危险的意味。齐珩无端觉得脖颈一凉,默默收回手。

  “就是番羊奶,”江晚照若无其事道,“是草民从海外大陆寻回的牲畜,既可充当畜力,又能食肉饮奶,毛皮可以御寒,端的是一物多用。”

  洛姝对她和齐珩私底下的动作视若无睹,微笑道:“江姑娘在琉球救下兄长,又为援韩大军支应军粮,这份恩情,朕一直想当面答谢,今日在此谢过。”

  江晚照弯下眼角,对她笑了笑:“陛下不必客气,我的人,还轮不到旁人欺负。”

  洛姝:“……”

  齐珩被一口奶茶呛住,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

  “话虽如此,但朕相信,江姑娘身在草莽,心中却存家国大义,”洛姝说道,“兄长和如松都对江姑娘青眼有加,朕信得过他们的眼光,也希望能有和江姑娘倾心相交的一日。”

  洛姝姿态放得很低,江晚照再倨傲,也不便在九五至尊面前摆架子。闻言,她缓下气势,亲手为洛姝斟了杯奶茶:“陛下客气……就算身在草莽,终归是大秦子民,草民再如何愚钝,也知道自己的根在哪。”

  洛姝雪白的面颊衬着风毛领子,眉心同样点着花钿,却不是常见的花朵,而是一枚凤羽。她生得好,登基后清瘦了许多,眉眼有些凌厉,显不出女子的娇柔。

  “江姑娘是明白人,你驰骋东海,却从不肯将兵锋转向中原,而是为大秦铸造了一道海上长城,这份情,朕领了,”洛姝诚恳道,“朕相信江姑娘的诚意,可是江姑娘,你能保证你的麾下也有这份心?你能保证你的后人像你一样,始终不忘家国大义的本心?”

  齐珩的手再次探来,将江晚照的手指握进掌心:“臣可以保证。”

  洛姝:“……”

  知道您二位感情好,也不用随时随地秀恩爱吧?

  “草民明白陛下的意思,”江晚照从靖安侯的掌握中挣脱出来,趁着这男人失神的瞬间,借着桌案遮挡,在他大腿内侧飞快地摸了把,“说到底,陛下对我心有疑虑,我对陛下何尝不是芥蒂重重?但我不明白,陛下既然信不过,又为什么敢孤身前来?”

  洛姝看了面色潮红的靖安侯一眼,正色道:“……因为兄长做了一把锁,我相信他!”

  齐珩面上红晕未退,神色却已郑重:“阿照和我形如一人,陛下既然信我,就请用同样的诚意相信她。”

  洛姝苦笑:“朕若不信,也不会跑这一趟了。”

  她转向江晚照,一字一顿:“江姑娘,你向往山长水远、天高海阔,朕不拦着,但你须得知道,这世上没有绝对的自由,贵如九五至尊,贱如贩夫走卒,都有必须遵守的一定之规。惟其如此,大秦才能延续既定的轨道走下去,哪怕你手握四海权柄也不例外。”

  江晚照沉声道:“我明白。”

  她回答得简单,内里却透着态度,她明白这些心照不宣的规矩,虽不完全认可,却愿意遵从。

  是为了家国,也是为了齐珩。

  “兄长在奏疏上写明,大秦固步自封太久,难免一叶障目,看不见来自海外的威胁,朕觉得……这话有道理!”洛姝把玩着手中杯盏,那并非常见的瓷盏,而是用竹子打磨成的,杯身带着竹节,看着颇有野趣,“兄长和江姑娘都不喜欢帝都的逼仄,那就去天海海阔之地尽情闯荡,朕相信,除了番羊,海外之地还有许多新奇事物,足以令朕的国民眼前一亮!”

  这是天子的口吻,也唯有九五至尊,能将四海之地纳入心胸。江晚照深吸一口气,突然掀起衣摆,跪地叩拜:“草民……领旨!”

  经过两日的唇枪舌战,两边终于艰难达成共识,除了朝廷往南洋之地派遣治理官员、商道红利三成交付国库,一道旨意格外引人注目——

  “……茅土分颁,作藩屏于帝室;桐圭宠锡,宏带砺于王家。咨尔江滟,出身草莽,醇谨夙称,恪勤益懋,心怀家国,犹知大义。念枢机之缜密,睹仪度之从容,授以册宝,封尔为定海王,赐婚靖安侯,永袭勿替。戴恩纶于奕世,尚克歆家;固四海于千秋,尤期永誉。钦哉!”

  这是大秦建国以来第一道册封藩王的圣旨,谁也没想到,意封的竟是个女子。齐珩不清楚景盛帝是如何说服内阁的,但是君无戏言,旨意既已宣读,就是板上钉钉,即便内阁吵翻天也无力回天。

  江晚照猜到景盛帝会赐下爵位,可纵然是她也没想到,洛姝手笔竟是如此之大,直接封了藩王。她犹豫地看向那卷明黄旨意,一时拿不准该不该接,目光逡巡间对上齐珩,那男人对她笑了笑。

  江晚照略有些忐忑的心忽然定了,坦然接下圣旨:“臣,领旨!”

  她双手接过旨意,只觉得那卷明黄绸缎重逾泰山,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人人喊打的“匪”,而是大秦有史以来第一位藩王,哪怕稳坐京中的世家朝臣再不屑,也不得不承人,这女子握着朝廷的命脉,她虽远在海外,此身却与大秦国运息息相关!

  洛姝没有留在岛上过年,赶着宣完旨,她便动身回了济南府。临走前,新出炉的定海王与靖安侯亲自相送,洛姝的目光在这两人间打了个来回,对齐珩意味深长道:“兄长,你真的决定了?”

  齐珩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一只手垂落身侧,借着袍袖遮挡,握住江晚照的手:“臣心意已决,多谢陛下成全。”

  洛姝微微呼出一口气,像是如释重负,又有些怅然若失。

  “那就好,”她对齐珩欲言又止地笑了笑,“兄长……一路保重。”

  旋即,她起身上船,再不回顾。

  江晚照并没急着率船队南下,而是在岛上又停留了两三个月,待得来年春暖花开,她堪堪准备南下之际,听到京中传来消息——景盛帝要大婚了。

  景盛帝年纪不大,但也不算小,放在京中公卿人家,这般年纪还没嫁出去,再想说个好人家就难了。但女帝并非寻常闺阁,莫说二十来岁,就是再长十岁,也有的是人乐意迎娶。

  或者说,入赘。

  “想不到,当今和杨侯的事真成了,我本以为还得耽搁些时日,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说服内阁,”庭院里辟了一方小小的水池,竹筒被流水推着,一下一下倾倒过去,池底铺着圆润的卵石,游鱼青苔历历在目。江晚照往池子里撒着饵料,吸引锦鲤探出水面:“我记得你说过,自熙元年之后,武侯地位一落千丈。如今女帝与杨侯成婚,眼瞅着武将一系水涨船高,朝中那些老顽固就能答应?”

  “不答应也没法,”齐珩喂完了鱼食,干脆从江晚照手里抓了把,“四境不消停,东瀛也跟着裹乱,他们是打怕了,唯恐前朝年间北戎围城的祸事再来一遭。更何况,如今九五至尊的位子上坐的是当今。”

  景盛帝虽为女子,却是手段强硬,更胜须眉,从她顶住压力、册封江晚照为王便可见一斑。洛姝吃了秤砣铁了心,杨桢也不是好相与的,这两位联手,朝中能对抗的还真不多。

  江晚照虽然封王,行事做派却一如既往,她拽着齐珩衣袖,将人拖到跟前。齐珩低下头,诧异地看着她,就见姓江的抬起头,在他嘴唇上啄了下。

  齐珩已经习惯了她动不动的偷袭,非但没红脸,反而顺势加深了这个吻。

  “……这杯喜酒我就不喝了,备份厚礼送过去,就当全了旧日情谊。”江晚照在靖安侯下巴上撩拨一把,“趁着开春,你身子也大好了,咱们也该往南边看看——几个月没回去,那帮西洋番人指不定搞出什么动作。”

  齐珩忽然想到一事:“我听说,李汝因已经应下与你一同南下?”

  提起这事,江晚照就眉眼弯弯:“是啊!还要多谢齐侯,要不是你之前那番话,他还下不了远走重洋的决心。”

  李汝因是三韩子民,不会另投他国,哪怕是宗主国也一样,但是齐珩说的话,他到底听进去了。大秦固然闭明塞聪,三韩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想去海外看看,去更广阔的天地里遨游徜徉,待得看过四海天地,曾经的蒙冤和委屈便不值一提。

  “他话说得明白,只跟我们同行一段,等到时机成熟,还是要回去,”江晚照叹了口气,“可三韩已经烂到骨子里,哪那么容易刮骨疗毒?除非再出一个当今那般的人物,不然……怕是难了!”

  齐珩宽厚的手掌盖住她头顶,轻摁了摁。

  景盛四年三月,青龙长驱南下,途中打出定海王的旗号,一路经暹罗、缅甸、占城、安南,所到之处无不四夷伏首、万邦来朝。

  朝的是手握重器的四海女王,更是国力日盛的大秦帝国。

  五月,景盛帝与永宁侯大婚,这是自昭明年间以来,国朝第二位帝君登上漫长的丹陛,与九五至尊并肩而立,共同接受群臣朝拜。

  盛大隆重的典乐中,须发皆白的内阁首辅林玄钧抬起头,看着石阶上的女帝与帝君,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看到百年前的昭明女帝!

  他们背对九重宫阙而立,随之拉开的,是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盛世大幕。

  景盛五年,东瀛爆发规模空前的内战,北政所与淀夫人的斗争迅速演变为德川千代的东军与宇生多秀的西军之间的战争。很快,内战以东军的胜利告终,德川千代掌握天下大势,只给淀夫人母子留下一座孤立无援的大阪城。

  德川千代曾是平光秀的部将,平秀濑则是平光秀唯一的子嗣。他无心赶尽杀绝,更不想背上“逼迫幼主”的罪名,于是请北政所夫人出面,入大阪城劝降淀夫人母子。

  与此同时,云梦楼的使者也秘密潜入大版城,希望说服淀夫人携平秀濑逃往中原。

  “平光秀是东瀛太阁,作为他的独子,平秀濑是凝聚平家旧部的一根天然旗帜,有他在手,咱们也多了一张钳制东瀛的底牌。”

  此时正是六月,酷暑难当的时节,繁华如昔的宁州城里,雅间垂落密不透风的竹帘,角落里供着冰盆,丝丝缕缕的白烟冒出,驱散满室暑意。江晚照从侍女手中接过冰镇的布巾,却不是自己擦汗,而是为齐珩小心拭去鬓角汗渍。

  靖安侯一动不动,含笑任她服侍。

  “……但是云梦楼的暗桩没能说服淀夫人,”江晚照把毛巾丢进水盆,示意侍女退下,这才转向丁旷云,“她和平秀濑躲在大阪城的天守阁里,在德川千代杀入城中的一刻,引火自尽了。”

  丁旷云微微叹了口气。

  淀夫人或许不具备逐鹿天下的手腕和能力,但她确实是个烈女子,在发现大势已去、无力回天时,她断然拒绝北政所夫人的劝降,更不愿随同云梦楼的暗桩逃往中原,坚持困守大阪城中。

  “我的母亲、父亲、丈夫,还有两个弟弟,都葬在这片土地上,”彼时,容光绝世的淀夫人跪坐在妆台前,慢慢梳理着光可鉴人的长发,“我也要跟他们一起……除了故土,我哪都不去。”

  追随她多年的女官无法说服自己的主人,只能无奈退下。两个时辰后,天守阁上火光冲天,淀夫人牵着自己尚未长成的幼子站在栏杆前,隔了深不见底的千重夜色,和堪堪杀入大阪城的德川千代遥相对视。

  淀夫人抬起下巴,给了他一个倨傲又蔑视的笑。

  “没人能再左右我的命运,”她想,“从这一刻起,我的生死由自己做主。”

  她牵着平秀濑,坦然走入火海,留给错愕的德川千代一个美如落樱的背影。

  天守阁的屋顶轰然倒塌,平家最后一丝血脉就此灰飞烟灭。

  江晚照不在乎平秀濑的死活,淀夫人的抉择却让她感慨良多。听完淀夫人的话,她沉默良久,将脸埋进齐珩臂弯,轻轻蹭了蹭。

  齐珩柔声道:“怎么,不忍心?”

  “她自己选择的路,得其所哉,有什么不忍心的?”江晚照呼出一口气,“还是那句话,她有狼的野心和傲骨,却没有狼的爪牙,落到这个地步,怨不得旁人……”

  话音未落,她下巴被人捏住,灼热的呼吸逼迫上来。

  丁旷云不知什么时候退出雅间,冰盆的冰化开,偶尔“滴答”一声,在万籁俱寂中显得格外幽远。

  “总替别人惋惜什么?”半晌,齐珩喘着气分开,低低一笑,“这里没旁人,咱们只管自己。”

  江晚照哑然一笑,伸臂环搂住他头颈,在他脸上轻轻一吻。

  乱世挣扎,喘息尚且艰难,而当盛世的大幕拉开之际,她和齐珩携手共行的路还将很长。

  风雨既过,终于盼到那一抹照彻暮色的山前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