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226章 辞行

  齐珩没在帅帐耽搁太久,一来精力不济,二来杨桢刚醒,实在耐不住辛苦。只是临走前,他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件,隔空抛给杨桢。

  杨桢被那沉甸甸、硬邦邦的铁疙瘩砸中胸口,一口气好悬没上来。然而他低下头,看清那玩意儿的形貌——原来是头玄铁铸成的老虎,不足巴掌大,恼火登时化为惊吓:“这、这不是玄虎符吗?你怎么……”

  “我看阿照的意思,是不打算停留太久,等你能起身后,她大约会直接走人,”齐珩看也不看他,径自转过头,目光越过帐帘,望向营外的天高地迥,“届时我拟一份折子,你将奏疏和这方玄虎符一起带回京中,交还朝廷。”

  杨桢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神色变得极其复杂:“……你要走?”

  齐珩偏过脸,半边身体融化在日光中,光线柔和了他眉目间的冷硬,话音亦透着温柔:“我早该走了……如今东瀛退却、四境平定,是时候激流勇退。”

  杨桢说不出话来。

  他和齐珩较了半辈子的劲,已经习惯于和这个亦敌亦友的发小看齐,如今齐珩抽身而去,他就像行走在旷野上的人失了路标,突然满心茫然。

  “玄虎符不能无主,四境驻军也不能没人统领,以当今的胸襟为人,多半会在四境将领中挑选一个资历、人望与能力都说得过去的,”齐珩缓缓续道,“你是永宁侯,也是未来的国朝帝君,这个担子十有八九会交到你手里。”

  杨桢下意识辩驳道:“我不是为了这个才和姝儿在一起……”

  “我知道,”齐珩今日是难得的温和,“你是将才,又是老永宁侯的独子,不管有没有这层关系,当今都会选定你……只是四境统帅非比寻常,牵一发而动全身,你那动不动就着的炮仗脾气可改了吧。”

  若是搁在平时,杨桢定要与他争论三百回合,可是眼下,杨桢从齐珩异乎寻常的温和与耐心中意识到什么,竟然没作声。

  “……照魄军最好还是打散编制,若是当今不忍动手,不妨效仿昭明圣祖,给照魄军另立名号,归入天子亲军,”齐珩娓娓道来,“东瀛乱象已生,往后三五年间都腾不出手,不过江南沿海的布防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我看赵徵是个人才,又经过三韩战场的历练,当个统帅还是够格的。”

  靖安侯仔细寻思片刻,暂时想不到遗漏的,抬头对杨桢笑了笑:“我回去再想想,到时一并拟进折子里,再往后……四境安危就交给你了。”

  杨桢无端觉得后背一沉,仿佛千里江山、亿万子民,都随着齐珩这句话收成一线,重逾千钧地压在他肩上。

  眼看齐珩抬腿要走,他不知是惶惑还是不安,开口唤了声:“子瑄……”

  齐珩脚步一顿,回头时看穿了他的惶恐与茫然,微微一笑:“别担心,我们都看着你呢……”

  他微笑的目光中含着不可撼动的力量,杨桢茫然无措的心忽然定了。

  齐珩做好了抽身而退的准备,却不可能立马走人,一则他身子没养好,未必受得住海上风浪。二则,东瀛人刚退,总有些首尾要收拾干净。最重要的则是,徐恩允的处置结果还没下来。

  徐恩允不是普通的匪寇,他是东瀛人安插在大秦的耳目,身上担着千丝万缕的干系,其中甚至有京中世家的影子。齐珩不能轻易处置了徐恩允,他甚至没在奏疏上提及此事,而是写成密报,交由锦衣卫快马呈送京中。

  “……当年,江南和辽东布防图轻易泄露,固然是焦氏引狼入室,其他人也未必没有插手,”齐珩·倚在枕上,一边接过热腾腾的药碗,一边道,“当今即位之初,出于稳定大局的考虑,没有刨根究底。如今四境止戈、山河平定,也该到算旧账的时候。”

  他说了半天,江晚照只是不为所动,末了冷冷睨他一眼:“吃药!”

  齐珩费尽口舌也没能转开江晚照的视线,不由大为气馁。他盯着黑漆漆的汤药,心知躲不过这一劫,只得捏紧鼻子,将苦得令人怀疑人生的药汁一口饮尽。

  江晚照这才满意,回头见靖安侯眉头紧锁,眼底幽怨丛生,终于绷不住,自己笑出声来:“有这么苦吗?”

  齐珩委屈地别开脸,实在是满口苦涩,不想跟她说话。

  江晚照无奈摇头,从怀里取出油纸包,摸出蜜饯塞进齐珩嘴里,又在他瘦干汤的脸颊上戳了戳:“怎么跟个孩子似的,不给糖吃就闹脾气?”

  齐珩担了“闹脾气”的虚名,索性将撒泼耍赖进行到底,他嚼着蜜饯,不管不顾地拽着江晚照,将人往行军床上拖。

  江晚照被他缠得没法,只得撂下手头诸事,脱了外裳,翻身躺在床上。齐珩揽着江晚照,嘴里含着蜜饯,和她接了个满口香甜的吻。

  因是卧病在床,靖安侯没束冠,头发披散在枕上,其中一缕从江晚照鼻尖划过。江晚照随手捞起,放在鼻下闻了闻:“你上回洗头是什么时候?摸着都油了。”

  齐珩有点心虚,他仔细回想了下,却实在想不起来,由此可见,至少相隔十天半个月。

  “可能是……几天前?”齐珩不敢把话说死,唯恐江晚照嫌弃他,“战事着紧,实在顾不上……我现在就让卫昭打水来!”

  他作势就要起身,却被江晚照摁回榻上,那海匪头子凑到跟前,在他发梢间闻了闻:“唔……还有点香,你是不是搽香料了?”

  齐帅的脸登时红透了:“谁、谁搽香料了?是你鼻子不好使,多少天没洗头还香!”

  江晚照弯落眼角,抬手在靖安侯下巴上勾了把。

  两人腻歪片刻,江晚照还是命人送来热水,又不知从哪搬来一条长凳,用毛毯裹着齐珩,命他躺在凳上。齐珩觉着新鲜,乖乖任她摆布,江晚照舀了热水,一瓢接一瓢浇在他脑袋上。

  那是刚烧开的沸汤,虽然兑了凉水,终究有些发烫。齐珩面皮红了一片,江晚照眼尖瞥见,关切问道:“烫吗?”

  齐珩闭着眼,摇了摇头:“不烫。”

  姓江的海匪头子出手阔绰,哪怕在军营里,也随身带了西洋舶来的香露。这玩意儿倒一点就能搓出满把泡沫,清洗过发梢,乌丝也染上幽幽的玫瑰香。

  江晚照洗得很认真,手指捋过头发,在发根处轻轻揉摁。齐珩被她揉得舒服,轻轻哼出声,尾音又细又颤,像一根羽毛,在江晚照心窝软肉处悠悠拂过。

  江晚照捧着靖安侯的满把发丝,眼神忽然深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缠绕指尖,她甚至有种通过千丝万缕,触碰到齐珩万千思绪的错觉。

  这海匪头子从来不委屈自己,既然动了心,就干脆洗净双手,盖住齐珩眼睛,低头跟他接了个旖旎缱绻的吻。

  齐珩在她火热的唇舌间丢盔卸甲,齿缝里逸出含糊不清的呜咽。他难耐地扭动身子,仰头去吻江晚照,起身时动作太大,差点带翻水盆。

  江晚照溅了满身热水,哭笑不得地摁住他:“老实点,乱动什么?我身上都湿了!”

  这话有歧义,靖安侯一时忘了她恶人先告状,只顾自己满脸红潮。

  有了前车之鉴,江晚照不敢再招惹靖安侯,将他头发上的泡沫冲洗干净,又用布巾细细擦拭。齐珩一动不动地任她服侍,在海匪头子专注的目光中感受到“全心宠爱”,他抓过江晚照的手,送到唇边吻了吻,换来对方毫不客气的一巴掌:“别乱动!再动手动脚,我就把你绑床上!”

  齐珩看透了她色厉内荏的本质,一点不把姓江的虚张声势的威胁放在心上。

  江晚照收拾好靖安侯,忽听亲卫来报,说是李汝因求见。她假装没看见齐珩满心不乐意的眼神,将人用大氅裹好,安顿在行军床上,自己拎起佩剑,掀帘出了帅帐。

  李汝因是来辞行的,谁知亲兵进帐通报,出来的却是江晚照,不由愣住。倒是江晚照若无其事,对他笑了笑:“齐侯旧伤复发,不便见人,李将军有什么要紧事?由我转告也一样。”

  李汝因早从各色人等口中辗转得知,这姑娘和靖安侯关系匪浅,但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他不着痕迹地黯下目光,脸上却不动声色:“并没什么要事……在下是来向齐侯辞行的。”

  江晚照诧异道:“你要走?”

  李汝因点点头:“领议政大人带来王命,命我即刻进驻釜山港,防备东瀛人卷土重来。”

  江晚照恍然点头:“应该的……东瀛人虽然退走,保不准有残余战舰盘桓附近,小心驶得万年船。”

  李汝因压下满腹不合时宜的心事,公事公办道:“此番若无天军相助,收复失地遥遥无期,大恩不言谢……在下本想等逐走倭寇之后,再与侯爷痛饮一番,没想到调令来得这样急,只能留待下回。”

  江晚照想起齐珩和杨桢私底下的议论,忍不住多了句嘴:“将军乃不世出之名将,若得天高海阔,自是前途无量。可据我所知,三韩朝堂被小人占据,党同伐异、陷害忠良,如将军这般的人才,不觉得太逼仄了吗?”

  李汝因混迹官场多年,早不是当初的楞头棒槌,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明白了江晚照的暗示。他没有动怒,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江姑娘不必再说,我毕竟是三韩子民,身上流着三韩骨血。”

  江晚照叹了口气,应声闭嘴。

  她目送李汝因的背影踏入暮色,眼底充满惋惜,仿佛看穿了这人晦暗的前途。那是千金难换的名将,曾以一人之力阻挡住东瀛军势如破竹的攻势,却只能在令人窒息的朝堂上苟延残喘。

  江晚照说不出是感慨还是惋惜,默默地想:这要是我的人……

  没等她想出个名堂,眼睛突然被人蒙住。

  江晚照听到了脚步声,但她没回头,因为闻到了来人发间的玫瑰香。齐珩凑到她耳畔,低声呵气:“不要用方才的眼光看别的男人……要看就看我。”

  江晚照啼笑皆非:“人家是来辞行的,以后说不定再无相见之日,这种醋你也吃?”

  齐珩贴着她发鬓蹭了蹭,含混不清的抱怨听起来像是深情的呓语:“当初在王都别宫,三韩国君有意把一个侍女送给我……”

  江晚照危险地眯紧眼。

  齐珩腻腻歪歪地蹭着她:“……我怕你生气,连看都没敢看一眼,你却盯着别的男人出神。”

  江晚照彻底没了辙,她拽下齐珩捂着自己眼睛的手,回头捏住他下巴,在这越来越会撒娇的靖安侯脸上亲了口:“我以后谁都不看,就看你,行了吧?”

  齐珩总算心满意足。

  秦军在左水营休整数日,待得三韩驻军接手防务,便要启程北上。三韩领议政柳云见随军而至,听说齐珩不打算返回王都,不由吃了一惊:“侯爷的意思是……”

  彼时战事已毕,齐珩闲居帐中,平日里只是轻袍缓带,长发用绸带松松束起,懒洋洋地倚着靠枕:“本侯会随船队南下,具体因由已经拟成奏疏,呈送朝廷……柳大人若有疑问,大可与杨侯商量,我走之后,军中一应事宜皆由他主理。”

  柳云见心头五味陈杂,他确实曾对秦军“犹豫畏战”的行为感到不满,也和两位秦军统帅多有龃龉,然而三韩失地终究是在靖安侯手中收复的,柳云见就算有再多的嫌隙,也在山河复兴的一刻烟消云散。

  “侯爷为何不随杨侯北归,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柳云见关切道,“侯爷于我三韩有大恩,只要您一句话,我等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齐珩哑然须臾,心说:我不过想跟人私奔,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

  他揉了揉鼻梁,不知如何作答,下意识望向帐外。柳云见循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只见江晚照站在不远处,对一名秦军将领吩咐着什么。她侧脸迎着日光,眉目间的丽色不可逼视,仿佛破晓之际,海面上初升的朝霞。

  柳云见隐约明白了什么,没再纠缠这个话题。

  “齐帅助我光复河山,此恩此德,形同再造,”领议政大人诚恳道,“既然齐帅决意启程,可否留一副墨宝,好让我等时时瞻仰?”

  齐珩不好拒绝,只得答应。

  靖安侯是兵法大家,书法也不遑多让,最后一笔落下,竟是在扇面上提了首诗。柳云见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一首七律,白纸黑字赫然写着:提兵星夜渡江干,为说三韩国未安。明主日悬旌节报,将军夜释酒杯欢。春来杀气心犹壮,此去妖氛骨已寒。谈笑敢言非胜算,梦中常忆跨征鞍。

  提罢,齐珩抬起头,对柳云见略带赧然地笑了笑:“本侯出身武将,对诗词书法不很精通,让柳大人见笑了。”

  柳云见神色莫测地沉默须臾,心说:您这要是“见笑”,我朝文武也不用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