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52章 投机

  江晚照被一口淡而无味的清酒呛住,接连咳嗽起来。

  她没有刻意躲闪,目光若无其事地扫过齐珩,眼角微微垂落,末端形成一个浅浅的漩涡,里头盛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徐先生的笑话可一点不好笑,”江晚照收拢孔雀羽扇,在小老虎毛茸茸的头顶上敲了下,“心疼?堂堂靖安侯,一语可定江山,一怒可倾四海,用得着旁人心疼?有这个闲工夫,徐先生还是多心疼心疼自己吧。”

  小老虎无端挨了一扇子,似乎有些委屈,一头扎在江晚照怀里,哼哼唧唧地蹭个不停。

  江晚照像安抚做错事的家猫一样捋了捋小老虎的脑袋,用铸铁的筷子轻敲杯盏,而她则在清脆的呼应声中曼声细语:“徐先生真是好大的面子,能请到靖安侯作陪客……不过,这么大的排面,怕是不好收场吧?”

  徐恩允轻言细语,乍一听仿佛跟她知交多年,情深意笃似的:“可不是?为了今天的排面,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好多的功夫……江姑娘可要怎么谢我?”

  江晚照用孔雀羽扇挡着脸,看似不胜羞赧,眼神却利如钢针:“我两个月前才卖了徐先生一个好大的人情,你此际还我一个人情,咱俩就算打平,以后互不相欠,如何?”

  徐恩允用羽扇托腮,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江姑娘想要在下如何偿还这份人情?”

  江晚照抬起孔雀扇子,隔空虚虚一点:“我要这姓齐的,徐先生也能答应?”

  徐恩允眯紧眼角,酒杯凭空顿了一瞬。齐珩吃力地抬起头,眼睛虽然准确“望向”江晚照的方向,视线却是涣散的。

  ——如果江晚照留意到他的目光就会发现,靖安侯的瞳孔其实是空荡荡的。然而姓江的海匪头子看似闲庭信步,其实所有的精气神都压在徐恩允身上,根本无暇他顾。

  徐恩允一振衣襟,仪态优雅地站起身,宽大的衣摆拂过地面,慢悠悠地踱到齐珩身后。他一只手摁住齐珩肩头,仿佛老朋友一样亲切随意,齐珩却闭上眼,难以承受地微微战栗。

  “江姑娘果然顾念旧情,”徐恩允淡淡笑道,“用中原人的话怎么说?一夜夫妻……百日恩?”

  江晚照用孔雀折扇给小老虎扇着风,手势很温柔,语气却极冷冽:“在下为人快意,有恩未必记得,有仇却一定要报——当初拜齐帅所赐,我麾下数百兄弟死无葬身之地,连贴身侍女都赔上一条性命……这笔帐,我还没跟姓齐的算清楚。”

  齐珩垂落的衣襟细微颤动,猛一看像是无风自动,仔细端详却能分辨,那是他自己在打寒噤。

  就仿佛……他在忍受某种超越□□承受范畴的痛苦。

  徐恩允含笑问道:“敢问江姑娘打算如何讨回这笔帐?姑娘若不介意,在下愿意代劳。”

  江晚照心知肚明,徐恩允绝不会将齐珩交出,就算自己强行要人,徐恩允也有的是手段……交给她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我自己的债,从来自己讨,用不着旁人插手,”江晚照转动羽扇,孔雀翎羽划出一道绮丽生辉的华光,“别人代劳,哪有自己动手来的痛快!”

  徐恩允张口欲言,江晚照却将收拢的孔雀羽扇往桌缘上一敲,干脆打断了徐恩允的话。

  “听闻东瀛有一句谚语,叫‘剑客能忍受世间最不堪忍受的寂寞,只有林中猛虎才能与其相比’,”江晚照淡淡道,“徐先生应该明白,不管是谁,胆敢觊觎猛虎的猎物,下场都是……被连皮带肉地吞了。”

  小老虎配合地抬起脑袋,冲徐恩允张开满嘴獠牙的利嘴,可惜它身量还没长成,咆哮声透着家猫的奶声奶气,完全不具有威慑性。

  江晚照拍了拍小老虎的脑袋,虎仔乖巧地蜷成一团,往她裙裾里钻了钻。

  徐恩允微微眯起眼——他自以为揣摩透了江晚照的心思,然而事到临头,又有些拿不准。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江晚照确实不是三年前的“草莽匪寇”,她含笑扫来时,眼底藏着东海碧波,以徐恩允的眼力竟然也看不出她此刻的所思所想。

  “江姑娘果然是巾帼豪杰,”心念电转间,徐恩允已经下定决断,“既然如此,你我不妨打个赌?”

  江晚照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漫不经心道:“什么赌?”

  徐恩允抬起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两个东瀛男人拖起齐珩,将他连拉带拽地带出去,吊绑在廊下。只听一记清脆的裂帛声,靖安侯上身衣衫被撕扯得粉碎。

  饶是相隔半个厅堂,江晚照依然能看清齐珩身上斑斑累累的伤痕,血口一层叠着一口,已经不是简单的刑讯拷问,而是要活活剐下一层皮肉来。

  “我猜的没错,姓徐的根本没打算让齐珩活着回去,”江晚照想,“就算大秦朝廷肯为靖安侯割地裂土,最多也只能换回一具囫囵尸首。”

  她一副思绪游荡在九霄云外,忽听廊下传来尖锐的破空声,江晚照飘摇不知归处的三魂七魄被一鞭子抽回躯壳,赶紧定睛看去,只见铁链不住震颤,齐珩浑身抽搐,额角暴起狰狞可怖的青筋。

  江晚照握着孔雀羽扇的手指紧了一瞬,又强迫自己慢慢松开。她不动声色地看向徐恩允,眼角的笑意似是画上去的,精致悦目又无懈可击:“徐先生,你一定要从我嘴下抢食吗?”

  徐恩允却是笑意如常,他拍了拍手,不多会儿,两个东瀛舞伎搬来一张矮案,上面画了纵横交错的格子。棋盘左右摆着玛瑙雕琢的圆匣,里面盛了黑白分明的棋子。

  “江姑娘误会了,”徐恩允不慌不忙道,“我可以把靖安侯交给你,只要你能赢下赌约。”

  江晚照皱起眉头:“徐先生该不会想跟我下棋定胜负吧?在下是初学者,你跟我对弈,不是老叟戏顽童吗?”

  徐恩允含笑道:“姑娘放心,这不是围棋……咱们今天打双陆,谁先把棋子打完,谁就算赢。”

  江晚照恍然:“徐先生的意思是,如果我赢了,就把人交给我处置?”

  徐恩允垂下眼帘:“前提是……他得有命活到那个时候。”

  江晚照不再多言,伸手捞起骰子,往棋盘上一掷,骰子滴溜乱转,片刻后落定在“两点”上。

  江晚照啧了一声,捞起黑棋往前跳了两格。

  姓江的海匪头子玩过双陆,不过是许多年前,而且是齐珩手把手教的——现在回想起来,姓齐的可能是觉得这草莽里厮混大的妮子没啥资质,学对弈也是白费脑子,索性拿哄小孩玩的家伙什打发时间。

  靖安侯是下双陆的好手,可惜名师没能教出高徒。当然,很可能是齐帅也没认真教,毕竟他没指望江晚照学成国手,只要懂得基本规则,能走两个来回就成。

  只是,不管齐珩还是江晚照都万万料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靠着这玩意儿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双陆棋不比对弈,看着简单,其实门道不少。一个初来乍到的新手,指望她把原本不擅长、又是多年没接触过的东西玩得溜转,基本不太可能。正因如此,江晚照的开局极其不利,掷出的点数不算小,却只顾自己走,浑然忘了击杀对手的弱棋。

  徐恩允边下边笑,摇头感慨道:“以江姑娘这份棋力,看来齐帅今日是没这个运气活着离开了。”

  江晚照没搭理他。

  这海匪头子的确不擅长玩双陆,记性却着实不错。徐恩允方才的那些招式,她只看了一遍就记了个似模似样,末了生搬硬套到自己的盘面上,居然硬生生地缩短了差距。

  徐恩允心头微凛,却并不慌张,因为他盘面优势很大,就算江晚照突然开窍、奋起直追,想要翻盘依然是痴人说梦。

  “在下原以为江姑娘和齐帅不共戴天,不过今日看来,江姑娘对齐帅还是颇具情谊,”光盘面占优不算,徐恩允兀自喋喋不休,试图扰乱江晚照的思绪,“既然如此,江姑娘当初在蓬莱集会,为何不干脆将在下交出,换取朝廷一封恩赦招安的旨意?”

  江晚照嗤之以鼻:“招安?我用得着他恩赦吗?”

  徐恩允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江姑娘胸有四海,自然不将区区大秦朝廷放在眼里——只是在下不明白,以江姑娘的才略胸襟,难道甘心当一个草莽匪寇?”

  江晚照轻挑眉梢,将手中骰子往空中一抛:“不然呢?”

  “江姑娘手握青龙,又有富甲四海的云梦楼相助,莫说四海俯首,就是偌大的中原腹地也能收入囊中,”徐恩允深深地看着她,“既然江姑娘与大秦朝廷不是一路人……你可有意取而代之?”

  江晚照曲起手指,在棋盘上轻轻一磕,转动的骰子“扑簌”落定,居然是一个“六点”。

  “取而代之?”江晚照勾起嘴角,“什么意思……让我当皇帝?我可没这个兴趣!”

  徐恩允眼睁睁看着她将自己一枚弱棋击出局,眼皮也不眨一下:“是没兴趣,还是不敢想?”

  “想过,但我做不来,”江晚照漫不经心,“像那女帝一样,被困在四四方方的帝都城里,抬头望见巴掌大的一方天,低头俯瞰,瞧见群臣伏拜的后脑勺。他们所思所想、所谋所划,全都要靠揣度,就像瞎子走在钢丝绳上,一步失足便是粉身碎骨……久而久之,连人心都只剩芝麻绿豆大,有意思吗?”

  她一边说,一边曲指在棋盘上轻点,堪堪落定的骰子“啵”地翻了个身,从“六点”成了“一点”。

  徐恩允皱了皱眉,将自己的棋子往前挪动一格:“江姑娘这话有意思……能说出这番话,可见您海纳百川,远非寻常须眉可比。”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我没这么宽广的胸襟,我只想活得逍遥、活得自在,”江晚照再丢一个“六点”,再次击退徐恩允的弱棋,“再说,大秦刚换了皇帝,已经露出中兴的势头——这时候觊觎中原江山?徐先生,你就不怕小蛇吞象,撑破肚皮?”

  徐恩允皱了皱眉:“我自有……等等!”

  他盯着棋盘上丢出“一点”的骰子,终于发觉不对。那一刻,他的目光竟比鹰隼还锐利:“是你动了手脚?”

  江晚照摊开手心,无辜且茫然地耸了耸肩:“这是你的棋、你的骰子,我能做什么手脚?”

  徐恩允笑意尽敛,侧脸绷成一道冰冷坚硬的弧度。

  他心知肚明,江晚照几次三番轻敲棋盘,就是以指力改变骰子落点。这一招简单至极,偏偏找不出破绽,竟叫算无遗策的东瀛匪寇都吃了哑巴亏。

  如果徐恩允是内家高手,完全可以依葫芦画瓢,将主动权重新掌握在手里。可惜,这位天生不足,不说手无缚鸡之力,也万万没有江晚照这般身手,要他效仿江晚照偷机取巧,难度着实有些大。

  徐恩允眯紧眼,意有所指:“江姑娘势在必得,看来齐帅对你着实重要。”

  “齐帅手握玄虎符,一身牵动大秦四境驻军,可是一枚重磅棋子,”江晚照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棋子走到对方盘面上,“虽然还没想好这步棋该怎么走,可总要握在手心里……才能安心。”

  徐恩允受她阻碍,一而再再而三地掷出一点,犹如冲锋陷阵的军队束缚住了手脚,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掩杀上来。

  他终归是玩双陆的高手,纵然局面不利,仍旧不慌不忙。哪怕两人间的差距一再缩小,依然如天堑般横亘在棋盘上。

  江晚照百忙中往厅门口瞥了眼,鞭梢的破空声虎虎生风,齐珩口鼻间含着血沫,张口喘息时露出血红的牙。

  他在蟒鞭的力道下往前一扑,又被铁链拽住,一口鲜血喷溅在地板上,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抽碎了。

  江晚照眼神微冷,下一手再不犹豫——黑棋落定时扣中白棋,玉石打磨的棋盘居然震颤了下,连带棋盘上的棋子齐齐跳动。

  徐恩允不明所以,伸手去够棋子,谁知那白棋居然如铆钉一般,生生嵌入了棋盘中,任他如何用力都无法挪动。

  徐恩允倏尔抬头:“你……”

  江晚照反应比他还快,十足夸张地睁大眼:“徐先生,你的棋居然定住了……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