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47章 琉球

  床舱里点着小火炉,开水滚沸起来,不断撞击着陶罐盖子,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动静。江晚照用齐珩教授的手法,将烤好的茶饼碾碎,再加开水搅拌均匀,以竹制茶筅反复击打,直到茶汤表面泛起雪沫似的汤花。

  “公卿世家就是规矩多,”江晚照淡淡道,将分好的茶水摆到卫昭面前,“你们之前跟着齐帅,应该习以为常了吧?”

  卫昭不明白她的意思,字斟句酌道:“属下长居军中,对这些不太懂……也就是少帅,年幼时在宫中养过几年,经名师大儒教导,懂得多些。”

  江晚照对待自己就没那些穷讲究,用滚沸的开水泡开了茶叶,直接当白水灌下去——活像一头渴了三天的野驴。

  她思量再三,还是放弃了那些委婉曲折的心思,直截了当道:“既然女帝肯放靖安侯长驻江南,就是不计较当年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儿,你现在想回去,还来得及。”

  卫昭悚然一震,慌忙起身,匆忙间撞动桌角,案上的壶盏杯盘哗啦作响:“主上,属下不是……”

  “我知道你没这个心思,”江晚照说道,“但你本是齐帅借调给我的,当年……若非形势所迫,你也不会随我出海——以齐帅的为人,应该不会为难你,你若想回去,我不拦着。”

  卫昭面露挣扎,说不动心是假的:他追随靖安侯多年,深得齐珩信重,若是按部就班地升迁,迟早能独当一面。但他却阴差阳错之下,跟了江晚照这个海匪头子,非但大好前程化为烟云,连额头都顶着一个凿不掉的“寇”字。

  然而,卫昭追随江晚照三年,眼看姓江的海匪头子一步一个血印地走到今天,要他就这么撒手不管,他实在狠不下心。

  那一刻,卫昭前所未有地体会到齐珩当年的两难心境,想来若不是牵挂已深、神与魂授,靖安侯也不至于心心念念、难以割舍。

  卫昭沉吟再三,终于大着胆子,问出一个纠结三年的问题:“主上……你还想替王姑娘报仇吗?”

  江晚照:“这不废话吗!”

  卫昭:“……”

  “不过,跟我有仇的是姓许的和姓焦的,如今那两家满门皆灭,我的仇也算报了,其他的……恩怨两清!”江晚照淡淡道,“只要朝廷不跟我为难,我也不会主动去撞靖安侯这块石头……当然,如果那位新登基的女皇陛下打定主意与我为难,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卫昭听前半段时松了口气,待到后半段,他刚放下去的心忽悠一下提起,又不好了。

  “以齐帅的为人,应该不会对主上斩尽杀绝……可主上一统四海,势力越坐越大,长此以往,女帝也好,齐帅也罢,绝不会放任不管——万一对上,到底是以卵击石,还是狭路相逢?”

  卫昭本以为自己是杀伐决断的悍将,没想到跟了两个麻烦主上,“杀伐决断”不必想,不化身替人操碎心的老妈子就不错了。

  “卫昭,你本是齐帅的人,回到靖安侯府也算回归正轨……你跟我们不一样,本就有大好的前途,如果留在齐帅身边,当个将军不成问题,”江晚照道,“你不必急着答复,先好好考虑一下,等这趟回来再给我答案,不管你选哪条路,我都尊重你的想法。”

  卫昭心知肚明,江晚照肯给自己选择,已经是仁至义尽,换一个海匪头子,三刀六洞是免不了。

  他只得站起身,冲江晚照拱手一礼:“属下明白了。”

  一行人在三天后抵达琉球北边的最大港口伊江城——既然打着“商队”的旗号,按说总得转悠两圈,江晚照却不耐烦做表面文章,拉了几车杂货,专门往偏僻少人的山沟里钻。

  琉球虽为大秦属国,却是孤悬海外,若非贵胄后裔,普通百姓或许一辈子都没踏出国门的机会。乍一瞧见“中原商贩”,穷乡僻壤的老百姓稀罕的不得了,纷纷出门看热闹,只见各色杂货排了满地,不仅价格公道,质量更加上乘,有那爱美的大姑娘小媳妇,拿着新奇的丝绸、绒花,半晌舍不得撒手。

  幸而江晚照不在乎这点微薄利润,回头瞧见个五六岁的小丫头,含着手指,眼巴巴盯着摊子上的各色糖果。她索性捡出两块松子糖,直接塞小丫头怀里:“拿去吃吧,不要钱。”

  属国百姓大多会说中原话,连六七岁的小丫头都听得懂。闻言,她先是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继而怯生生地望向身后大人。

  小丫头身后站着个三十多岁的农妇,她明白江晚照的好意,在女儿后颈上刮了一巴掌:“愣着干嘛?还不谢谢姐姐!”

  小丫头扭扭捏捏地接过糖块,看得出来,她被大人教养得不错,虽是农户女儿,却很懂礼貌,先弯腰道了谢,这才接过油纸包,掏出糖块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江晚照环顾四遭,见这片村落离都城不远,只是山道崎岖难行,来一趟得走上两三天。更有甚者,此地虽然临近海湾,却是乱流险滩、礁石林立,出海打鱼都嫌险象环生,更别提开通港口、吸引商船。

  她思量再三,挑了个看似平易的切入点:“进山的一路上,山道都快被雨水冲垮了,这阵子雨水不少吧?”

  江姑娘生得好看,此时又收敛气势,刻意做出平易近人的模样,更显得温婉可亲。农妇忍不住多瞧了她两眼,心中生出几分喜欢:“可不是?咱们这儿靠海,虽说吃穿不愁,就是雨水多、风浪大,偶尔来两艘船,没等靠岸就被浪打散了。”

  江晚照抓住她言外之意,放缓声气套问道:“怎么,这一带风浪这么大,还能有船靠岸?这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农妇开始见她生得好看,后来又觉得这姑娘干脆爽利,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可不是嘛!就前阵子,有两艘船逃命似的往这边来,可惜还没靠岸,就被浪头打散了。咱村里有人好奇,去海边瞅了眼,发现那船上的人命挺大,居然抱着块舢板硬生生爬上岸……”

  江晚照心头忽悠一跳,却硬要装作漫不经心:“这么大的风浪还能上岸?怕不是有金甲神人护体吧?对了,这些人后来去哪了?保不准能跟他们求个平安符!”

  她话说得风趣,农妇被逗得哈哈笑,连拍大腿:“什么金甲神人?就是些寻常的中原客商,没什么稀罕的……”

  江晚照从行囊里捡出一盒涂手用的羊油,并两朵绒花一起塞给农妇:“这边天气热,看您手上都裂血口了,没事搽些这个,能好点儿……对了,您说的中原客商都带了什么货色?有咱们这些好吗?”

  农妇推拒两回,见江晚照是真心诚意,于是笑容满面地收下:“哪有什么好货?都被海水冲走,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

  江晚照见前面铺垫得差不多,十分自然地接了句:“那您知道那些中原客商去哪了吗?要真落难了,我们也能顺手把人带回去。”

  农妇皱眉想了想:“这就不清楚,听说是往北边去了。”

  江晚照回过头,和身后的韩章不动声色地交换过一记眼神。

  姓江的海匪头子出手阔绰,对这点蝇头小利没兴趣,敷衍过村民,便打着商队的幌子继续往北。山路颠簸,马车无法通行,她干脆和亲卫们一同骑马,只在胸口绑了个竹背篓,上面搭了条毛毯,底下一拱一拱,不多会儿拱出一个黑黄相间的毛球脑袋。

  左右亲卫被自家主上“不走寻常路”的装扮惊了一跳,当着江姓海匪头子的面不敢造次,私底下却忍笑忍得辛苦。

  江晚照不以为意,抬手将毛茸茸的虎头摁回去:“你们说,那农妇口中的‘中原客商’跟咱们要找的是一路人吗?”

  她等了半晌,周遭却是鸦雀无声,只听马蹄声有规律地响起。江晚照回头一瞧,见左右亲卫皆与她保持半个马身的距离,不由皱眉道:“干什么离那么远?都给我滚过来!”

  其他人皆是噤若寒蝉,唯独韩章和卫昭对姓江的海匪头子有几分了解,纵马上前,与她并肩而行:“主……主子,您有何吩咐?”

  江晚照面无表情:“我有那么吓人吗?”

  这话不好接,韩章和卫昭只能假装自己耳朵不好使。

  江晚照瞧他俩这怂样就来气,眼不见为净地别开脸:“问你们话呢?方才那农妇说的‘中原客商’,和咱们要找的是一路人吗?”

  韩章追随江晚照最久,言谈间少了几分顾虑:“没见着人,属下也不好说,但从时间来看是对得上的……应该八九不离十吧。”

  江晚照沉吟道:“如果真是他们,为什么不往南,而是往北?琉球是大秦属国,南边正是首都今归仁按司,齐帅堂堂一品军侯,若是同琉球府衙亮明身份,琉球还不上赶着巴结?”

  韩章久在草莽,对朝中局势并不了解,卫昭则不然。他抬头看了眼江晚照,欲言又止。

  江晚照没错过他这一瞬间的眼神:“想说什么就说,你在齐帅身边时可不是瞻前顾后的做派。”

  卫昭被她一逼,终于迟疑着开口道:“正如主子所说,琉球是大秦属国,倘若真是……断没有舍近求远的道理。依属下之见,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咱们找错了人;要么,那人觉得琉球官府信不过!”

  韩章兀自懵懂,江晚照却已回过味,眼底闪过极冷亮的锐意:“你的意思是……琉球和东瀛人暗相勾结?”

  琉球是大秦属国,以齐珩堂堂一品军侯的身份,完全可以和府衙开诚布公。但是靖安侯没这么做,最可能的理由就是他信不过琉球——可他为什么信不过?

  琉球是大秦属国,谁能让他们跟大秦翻脸?

  江晚照思来想去,除了“东瀛”,似乎再没别的答案。

  一行人沿着山道走了两天,再往前,山路忽然封了。木制的拒马拦住路口,披坚执锐的士兵来回巡逻,树林中隐约可见林立的营帐。

  成彬上前探问几句,又驱马折返回来,伏在江晚照耳畔低声道:“主子,这条路已经封死,任谁都不让过,只能绕道。”

  江晚照眉心微蹙:“知道原因吗?”

  成彬摇摇头:“不清楚,只说封路不让过,其他的什么都问不出。”

  江晚照垂目沉吟片刻,下定决断:“绕道!”

  商队依言绕路,退出二三十里后,江晚照下达了第二道命令:“扎营!”

  这一带是荒山密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然而一行人毫无怨言,飞快立起营帐,手脚居然比正规军还麻溜。待得粗略垫过几口吃食,已是夜幕初降,江晚照点了十来个心腹好手,全体换上夜行衣,抄小道绕过封锁线,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深处。

  这一行都是轻功高手,爬坡攀树犹如探囊取物,没怎么费劲就越过军营。再往前,只见火把熊熊,星罗棋布般散落在密林深处,无数士兵的身影在林中若隐若现,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拉开一条散兵线,有步骤有层次地往前推进。

  江晚照蹲伏在树冠中,冲身后打了个手势——此时她身后只有一个成彬,仗着身量不高,和树影完美融为一体。

  闻言,成彬悄无声息地往前挪了挪:“主子,有何吩咐?”

  江晚照:“看得出来他们在干什么吗?”

  成彬摸了摸下巴,冷不防被点到名,一时竟有些受宠若惊。

  他当年随江晚照叛出海外,是破釜沉舟,也是被逼无奈。单就本心而言,成彬更想留在齐珩身边,这也不难理解,毕竟“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比起草莽英雄,朝廷一品军侯才是更好的选择。

  但他很快发现,江晚照或许没有花团锦簇的家世与前途,也没有靖安侯凭一身铁骨撑起风雨飘摇的魄力,但她有种嗜血的野性。在金玉堆砌的帝都城中,人人都当她是异类,可当她回归海阔天空后,却能在满地废墟中白手起家,赤手空拳打出一片天地。

  那是足以开天辟地的孤注一掷。

  “看样子……像是在搜找什么人?”成彬思忖着说道,他觑着江晚照神色,主动请缨,“主子,要不属下去前面打探一下?”

  韩章、卫昭和成彬是最得江晚照倚重的心腹,三人来历不同、各有擅长——韩章是当仁不让的“臂膀”;卫昭追随靖安侯多年,尤擅军略布阵;成彬却是数得着的心明眼亮,探路追查是一把好手。

  江晚照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去吧。”

  成彬喜形于色,人已贴着树干悄无声息地哧溜下地。

  江晚照没等多久,就听前方隐隐传来骚动。紧接着,原本散落四方的火把开始往一处汇集,仿佛一张铺天盖地、无孔不入的网,终于到了收网的时侯。

  “不好,”江晚照想,“看琉球军这架势……怕是要玩一把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