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18章 虎狼

  江晚照来此之前,不是没想过无功而返的可能,然而宝山近在眼前,她却被生生拦在门口,这滋味远比半途而返更难挨。

  他们三个在宝光迷离的舱室里面面相觑,半晌,丁旷云搓了把脸,勉强振作精神:“不管怎么说,能找到前朝遗宝和圣婴果,这一趟总算没白来……大家身上都有伤,万幸这青龙里的干粮辎重还算充足,咱们不妨在此休整两天,等伤好利索了,阿照的毒也解了,再筹谋下一步的打算。”

  卫昭下意识看向江晚照,江姑娘顶着一脸不着痕迹的意兴阑珊,随便找了个角落蜷坐下,完全是“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态度。

  卫昭有样学样,找了个相邻的角落坐下,果真按照丁旷云的意思“休养生息”起来。

  丁旷云在这“饭来张口”的两位之间扫了个来回,无奈地摇了摇头,从辎重舱里翻出锅碗家什和一包干粮,任劳任怨地干起苦力活。

  卫昭脸皮不比江姑娘厚,终究不好意思当个只管张口的大爷,一边讪讪摸了摸鼻子,一边凑上去帮忙——他久在西北,埋锅造饭是一把好手,干起活来居然似模似样。也幸而这辎重舱万事齐备,连干柴都不缺,他很快架起锅灶,待得干饼烤软后,用刀尖在一角戳了个浅浅的小孔,将食水慢慢倒进去。

  干饼吸水膨胀,没多会儿就化为一锅泡沫,香味弥散满室,连角落里的江晚照都被吸引,有意无意地看过来。

  丁旷云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见江晚照单手托腮,目光涣散游离,不知神游在第几重天外,于是压低声问道:“卫侍卫肯留在阿照身边,除了情义……恐怕也是受了齐帅授意吧?”

  卫昭搅动锅底的动作微乎其微地顿了一瞬:“丁先生何出此言?”

  “靖安侯麾下亲卫各个忠心耿耿,断不会自作主张……更何况是顶着‘里通乱党’这样大的罪名!”丁旷云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里头竟是风干的肉脯,他用匕首斩成几段,下进沸腾的粥锅里,“如果没有齐帅授意,就算借你三个胆子,你也不敢跟着来吧?”

  卫昭拢在袖中的手搓动了下,脸色渐渐变得严峻:“丁先生当初叛走海外是形势所迫,亦是被逼无奈……如今少帅已经允诺会严惩许时元,丁先生还是坚持己见吗?”

  丁旷云笑了笑:“不坚持己见,我也不会在这儿了!”

  卫昭皱起眉,虽然没说话,眼角眉梢却挂着呼之欲出的“不赞同”。

  丁旷云并未与他争执,他和卫昭出身不同、立场迥异,各持己见也很正常——若是卫昭一句话不说,丁旷云反而要犯嘀咕。

  “你家少帅是怎么跟你说的?”丁旷云不动声色地问道,“让你伺机寻回青龙,还是让你把阿照带回去?”

  卫昭:“少帅没别的吩咐,只让我跟在江姑娘身边,保护她的安全。”

  丁旷云挑了挑眉,罕见地露出一丝诧异。

  卫昭唯恐丁旷云不信,将攥在手心里的布条递过去,那布条被他搓揉这么久,早已皱成一团,上面的字迹却清晰可见——留在阿照身边护她周全。

  丁旷云只扫了一眼就分辨出来,那字迹是蘸了血写的,还是靖安侯的亲笔。他微微叹了口气,将布条甩还给卫昭:“你家少帅用情不浅……”

  卫昭神色黯然,紧跟着叹了口气。

  就听丁旷云话音一转,似讥诮似冷嘲地勾起嘴角:“不过……早知今日,他又何必当初?”

  卫昭略有些愕然,半晌才反应过来,丁旷云指的是当年齐珩化名改装潜入江晚照船队,将她一锅端了的黑历史。

  那是梗在靖安侯和江晚照之间的毒刺,绝非几句温言细语能一笔勾销的。卫昭还想替齐珩辩解几句,可惜丁旷云没心思听,一摆手打断他:“别跟我说,被你家少帅坑了的人不是我,你想解释,只管去找正主。”

  卫昭:“……”

  丁旷云将卫昭怼了一通,憋屈的心情稍稍纾解了少许。他逼着江晚照喝了半碗粥,又将青龙上下探寻过一遭,时而对着营造法式的图谱参照一二,越探究越叹为观止。

  “镇国公真是心思机巧,非寻常人可及,”丁旷云将一路所得用炭笔描绘下来,带回中枢舱室细细钻研,“我原本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朱雀如此庞大笨重,倘若真用船舰搭载,该怎么搬运挪动?万万想不到,镇国公竟是设计了专门的升降舱——你看,朱雀底部自有滑动轮,如此一来,朱雀只需在同一平面转动滑行,而不必费时费力地搬上搬下。”

  江晚照对机械奇巧无甚兴趣,只随意扫了一眼,就自顾自地发呆出神去了。

  丁旷云见不得江晚照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有心逗她开怀,可他摸遍全身,也没找出什么稀罕物件,于是将那本写着“浮生九念”的小册子甩给她:“你要是无聊,就看这个打发时间吧。”

  江晚照淡淡一垂眼帘:“这是什么?”

  “不知道,从箱子里翻出来的,”丁旷云说道,“看笔迹,似乎是武靖公的亲笔……就当给你解闷吧。”

  江晚照一愣:“武靖公的亲笔?”

  她稍稍有了些兴趣,翻开扉页,就见第一页上写着“余生嘉德十五年四月十有六日,虽在王侯之家,奈何时逢乱世,幸有宾妹携手相扶五十余载,天之厚我,可谓至矣”。

  江晚照顿时明白过来,敢情这“浮生九念”相当于武靖公记的流水账,内容大多是些日常琐事,尤其以他和昭明圣祖洛宾日常相处的趣闻乐事居多。

  江晚照知道武靖公对昭明圣祖情谊深厚,却万万没想到,这沙场征伐的悍将居然婆婆妈妈到这份上,非但将闺房相处的细节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闲来无事时还时常翻阅回味——否则这手卷边角也不至于磨损到泛黄卷页的程度。

  江晚照只是稍微脑补了一下画面,就直起鸡皮疙瘩。

  然而眼下确实无事好做,江晚照不知从哪来的耐心,一页一页翻阅起来。很快她就发现,原来传闻中“雷厉风行、杀伐决断”的靖安侯,私底下亦和热恋中的少年没什么两样,颇有“沉沉午后闲无事,且向张生学画眉”的闲情雅致——

  “……余年十七,于西北大营再见宾妹,时见其赤衣怒马,顾盼神飞,不免心旌动荡,神思摇曳。虽无女儿家矫揉缠绵之态,然其豪阔宏量,霁月光风,令人之意也消。”

  “昭明次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余与宾妹相视嫣然……婚后十日,余从北大营归,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宾妹谑言,无饵,自挨之。余求恳再三,宾妹方牵余至内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余与宾妹食粥对饮,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宾妹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

  这流水账记得大同小异,都是日常闺中的琐事,江晚照却不知不觉地看进去了,等她被一阵地动山摇的巨震惊醒时,两三个时辰已经悄然而过。

  江晚照蓦地掩上手卷,起身时被那巨震撼动,居然趔趄了下。与此同时,丁旷云和卫昭也从里间窜出,三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惊疑不定。

  卫昭耐不住性子,抢先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是地龙翻身吗?”

  丁旷云没来得及答话,又是一波强烈的震动从天而降,这一回,震动幅度明显加剧,仿佛巨龙翻身一般,山石土屑扑簌簌地往下掉落。

  青龙虽是当世神兵,舰身覆盖铁甲,也架不住这般地动山摇。眼看山洞越摇越剧烈,大有当场散架、将一干人等一锅端了的架势,丁旷云不知想到什么,神情陡然一变:“糟了!”

  江晚照和卫昭两双眼睛有志一同地看过去:“怎么了?”

  丁旷云脸色严峻:“此处深入地底,应该是陆地与浅海相交处,突然这般动荡,不是地龙翻身,而是有人用大口径的火炮轰击山脉,打算把青龙和咱们都埋在地底!”

  江晚照瞳孔骤缩,那一刻,她和丁旷云脑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个名字:徐恩允!

  事实证明,丁楼主有未卜先知的能耐,以后就算不吃云梦楼这碗饭,也蛮可以去天桥底下摆个算命摊子混饭吃。

  从青龙所在的地下洞窟往上三十余丈,是一带三面环水的湾峡,山脉延伸入海,远远望去像一只探入海中吸水的象鼻。相隔百十来丈,数艘东瀛关船往来游弋,巨大的炮口对准“象身”,炮膛闪烁着紫红色的微光,密集如雨的炮弹一轮接一轮的当头砸落。

  体型最大的关船上站着一个人,南洋气候湿热,他却披着厚重的斗篷,只露出一张苍白俊秀的脸——正是屡次三番从靖安侯手下逃走的徐恩允。此时的他已经没了与江晚照、丁旷云称兄道弟时的和煦笑意,眉眼低垂,虽称不上疾言厉色,却隐约透出一股暖风催化不开的冷戾之意。

  炮轰三轮,一个身量高挑的男人悄无声息地上了甲板。若是江晚照在此就能认出,此人正是被她坑了一把的“原先生”。

  “徐先生,”他依照中原礼节,合手作揖,“咱们已经在这儿浪费了不少弹药,还要继续吗?”

  徐恩允垂落视线,细细端详着自己苍白瘦削的右手:“继续。”

  原先生皱了皱眉,似乎很不能理解:“□□可不是寻常易得的东西……这不过是一座荒山,又不是什么战略要地,值得浪费这么多炮弹吗?”

  徐恩允弯下眼角,依照他的相貌,那本该是个温润如玉的笑容,然而他眼角眉梢挂着冷意,活像一头露出獠牙的毒蛇。

  他轻言细语:“你是在质疑我的决定吗?”

  原先生连忙低头,唯唯应道:“属下不敢……先生自有您的用意。”

  徐恩允神色淡漠:“要是我计算得不错,那底下埋藏的就是传闻中的青龙宝船!”

  原先生悚然一震,眼角疯狂抽动,好半天才将到了嘴边的质问强咽下去,略带些试探道:“咱们被中原水师追踪多日,好几次差点全军覆没……费尽千辛万苦地寻到此处,不正是为了青龙宝船?平大人可说了,不计代价也要将青龙宝船带回东瀛,您如今炮轰此地……回去后怎么向平大人交代?”

  徐恩允面不改色:“我正是为了平大人着想……云梦楼的创派祖师岂是好相与的?他敢把青龙藏在此地,就是笃定没人能盗走——与其将青龙留给中原人,倒不如干脆毁了,得不到的旷世神兵,不如没有!”

  原先生面露焦灼,然而他壮着胆子觑了徐恩允一眼,终究没敢说什么。

  很快,五艘关船发射完三轮火炮,徐恩允犹自不肯罢休,命手下再装炮弹,大有将象山轰塌的阵仗。原先生实在按捺不住,正想劝说,就听远处传来一声似曾相识的火炮轰鸣。

  徐恩允猝然回头,下一瞬,玄武战舰及其战旗上斗大的“靖”字毫不客气地闯入视线。

  原先生大惊失色,连姓徐的海匪头子也有点绷不住,他抢上前一步,失声道:“靖安侯?怎么会……他不是跟姓江的一起困在底下?什么时候出来的?”

  没人回答他,只有来去无踪的海风扑人一脸咸腥的湿气。

  这时,一个蒙面黑衣人快步赶上,用东瀛语飞快地说了句什么。徐恩允和徐先生都精通东瀛语,当即分辨出,他说的是:来者是中原水师的玄武军,两翼有福船配合,数量于我们相当。但他们配备了大口径火炮,速度也在我们之上,真要交起火来,我们恐怕不是对手。

  原先生下意识看向徐恩允,却见他并未慌乱,只是垂落眼睫,脸上无喜亦无悲,是一派死水无澜的宁静。

  “准备撤退吧……”徐恩允悠悠叹息道,话一出口,就被呼啸凌厉的海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天意如此,非人力可以挽回。”

  原先生不明所以,只听懂了“撤退”两个字,忙不迭用东瀛语传递下去:“所有人听令,全速撤退!”

  他正要退下指挥船队,就听徐恩允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太久了……”

  原先生脚步一顿,诧异回顾:“什么?”

  “这个格局……延续得太久了,”徐恩允叹息道,“大秦独享中原沃土已达百年,高居御座的皇帝仗着武备重器傲视四境,他享受了太久的繁华安宁,便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久而久之,已经没了昭明女帝传下的利爪和獠牙。”

  明知形势紧急,原先生还是忍不住辩驳道:“但他身边簇拥着虎狼……好比现在追逐着我们的靖安侯,不就是一头狼王吗?”

  “他确实是狼王,只可惜,他必须听命于一头被拔除了爪牙的绵羊,”徐恩允几不可察地笑了下,“由一头羔羊统领的虎狼之师,你说,他们的下场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