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83章 景致

  江晚照睡眠很轻,稍有风吹草动就容易惊醒,何况身下这张床榻不是她的地盘,她脑子里的那根筋始终绷得很紧,好几次要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

  江晚照做噩梦时其实很老实,既不胡乱扑腾也不大喊大叫,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太大变化,但她身边的齐珩就是会莫名惊醒,然后在迷迷糊糊中将她揽进怀里,亲吻着安慰一番。

  齐珩没和女子亲近过,亲吻也好拥抱也罢都生疏得很,偏偏江晚照吃这一套,她在半梦半醒中翻了个身,把自己往齐珩臂弯里塞严实了些,很快就重新睡熟。

  这么睡睡醒醒,一夜便显得格外漫长,只是再长的黑夜也有到头的时候,当案上的那对龙凤花烛烧到尽头时,微薄的晨光也倒映在窗户纸上。

  京中好些公侯世家已经不稀罕用窗户纸,而是在窗上镶嵌完全透明的琉璃片,从琉璃窗望出去,庭中景致尽收眼底。但是齐珩没这个习惯,他不喜欢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外界的窥探中,所以靖安侯府依旧蒙着窗纸,外间的天光被滤去一层,偌大的内室笼罩在蒙蒙的光晕中。

  齐珩无声无息地睁开眼,额头沁着一层薄汗。屋里点了火盆,本就暖和,被褥又厚实,才睡到半夜就焐出一身大汗。但他不敢动,因为江晚照身上是凉的,她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甭管多热的火盆、多厚的被褥也焐不暖和。

  齐珩没办法,只能把她抱在怀里,用体温为她驱散长夜不凋的寒意。

  江晚照伏在他臂弯里,呼吸均匀而轻细,缎子般的长发铺了满枕,有几绺甚至从齐珩鼻尖上掠过,有些痒,又不单是痒,痒到后来,整个人都跟着燥动起来。

  齐珩觉得心口像是揣了头左突右窜的野兽,他费尽力气才把那头蠢蠢欲动的兽关进笼中。他伸手撩开江晚照的额发,露出眉心那一点葳蕤鲜红的花钿,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凑到近前,在她眉心处亲了亲。

  江晚照皱了皱眉,似乎觉察到什么,只是困意太深重,将她拖进锦绣砌成的沼泽里,她醒不了。

  齐珩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从此君王不早朝”的说法,怀里抱着这么一个人,他一副铁石心肠都要化成水,恨不能在这温柔乡里天长地久地躺下去,谁还理会早朝不早朝?

  可惜不行。

  齐珩生在富贵乡,却没有富贵命,从小被老侯爷盯得死,每天寅时三刻就要起床练功,今日能在床上消磨到卯时,已经是破天荒了。

  他唯恐惊醒江晚照,轻手轻脚地爬起身,然而刚一下地,身旁的江晚照呜咽了一声,紧跟着睁开眼。

  齐珩吓了一跳,只以为她是被自己吵醒的,心里好生抱歉。他欺身将挣扎着想坐起的江晚照压回被枕间,低头给了她一个漫长又缱绻的吻。

  “时辰还早,”齐珩低声道,“你昨晚没睡好,再多睡会儿吧。”

  江晚照确实没睡醒,从善如流地栽回锦绣堆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咂摸了下,低声嘟哝了句什么。

  她声音压得极低,架不住齐珩耳力太好,只听这混账东西是在说:“没刷牙就亲人,真不讲究。”

  齐珩:“……”

  靖安侯实在想不通,这动不动就拿衣袖擦嘴的货色,到底有什么脸皮说别人“不讲究”。

  他有心在江晚照额上弹个暴栗,见她似是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又实在舍不得,只得暗叹一声,给她掖了掖被褥,将床头的火盆调热了,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江晚照这个回笼觉睡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再一睁眼,窗外已经彻底亮了。她见窗纸上泛着明光,还以为是个晴天,谁知外间门一开,呼啸的北风卷着雪片倒涌进来,才知道是下雪了。

  江晚照被那寒风卷得一激灵,下意识裹紧被子,恍惚间也没看清来人是谁,随口问道:“这都二月份了,怎么还在下雪?”

  “京城不比江南,时常有倒春寒,有时进了三月还会落雪珠,算不得稀罕事,”只听外间门板响了声,却是齐珩带上门户,提着衣摆走了进来。他从冰天雪地里而来,连夹袄也没穿,身上裹着凛冽的寒意,脸上却泛着红潮,额角汗渍尚未干透,一点看不出怕冷的迹象。

  江晚照自认没这个抗冻的本事,瞧着素裳单衣的靖安侯羡慕得很。齐珩走得近了,她才看清这男人手里拿着两支梅花,红艳艳的像是染了胭脂,梅瓣上原本结了层薄冰,晶莹剔透,甚是可爱,可惜这屋里太暖和,被热气一熏,薄冰便化成了水,欲坠不坠地凝在花瓣上,像美人眼角的含情泪。

  江晚照瞧着喜欢,伸手要去够,齐珩却后退了一步,没让她捞着——他刚从外面进来,身上沾了寒气,唯恐传给江晚照,先找了花瓶插好梅枝,又在火盆旁烤了半天,里外都暖透了,才在床边坐下。

  “昨晚睡得可好?”齐珩低声道,“我看你翻来覆去了半宿,是不是认床?”

  江晚照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不想说话。她其实没认床的毛病,因为睡哪都一样,有这一重销魂蚀骨的诛心在,总是逃不过噩梦缠身的结局,像昨晚那般已经算是难得的好觉。

  江晚照昨晚发作了一场大的,甭管诛心还是经年日久的怨毒都排解了不少,此时心情不错,不太想提这些煞风景的话。她人还纠缠在锦褥中,却不依不饶地伸长了胳膊,非要去够那只梅瓶:“这梅花开得好,像胭脂的颜色,只是人家开得好好的,你非摘下来做什么?”

  齐珩笑了笑:“外头太冷了,你不方便出去,摘下来给你赏玩一二。”

  他见江晚照要得紧,只得将那汝窑的天青美人觚拿到床头。江晚照拈着花枝,低头轻闻了闻,俯首的瞬间,长发泼云泻雪似的垂落半绺,掩住半边苍白的脸颊,柳眼梅腮和眉心嫣红的花钿便成了云遮雾绕后的景致。

  靖安侯心跳顿时停了一拍,只觉得这一幕简单勾勒几笔就能入画。

  然而紧接着,他就听到江晚照似有意似无意地说道:“我觉得梅花还是开在枝头好看——你见过江南的香雪海吗?我去过一回,花开时节,漫山遍野都是清香,像一蓬蓬姹紫嫣红的云霞。不过,也就是山野间才能这样放肆,换成帝都城四四方方的笼子,连腰板都挺不直,更别提如云如霞了。”

  她话里有话,齐珩听得出来,但是这一刻,他情愿自欺其人。他把梅瓶放在床头,抚了抚江晚照发间赤红的绸带,轻声道:“你要是想去香雪海,等今年年关,我和陛下讨个南边的差事,带你去看看。”

  江晚照瞪了这掩耳盗铃的靖安侯一眼,抬手打掉他不规矩的手。

  齐珩知道她心气不顺——不知怎的,他看着江晚照,突然想起多年前那只金雕,当时只有八岁的小侯爷扒着拇指粗的铁栏,和那头足有成人半身高的猛禽之王互相对视,他神色平静,眼睛里却闪烁着隐约的光:“我要驯服它!我要把它留在身边!”

  洛姝确实了解齐珩,可能是因为靖安一脉都流淌着杀伐决断的铁血,齐珩喜欢一切自在不羁的事物,越是桀骜不驯,越能激起他的征服欲。他太兴奋了,从未留意到金雕眼中的绝望和焦躁。

  直到半个月后,小侯爷再一次揭开笼子,发现连续十多天没饮水没进食也没合过眼的猛禽之王掉在笼子底下,死不瞑目的眼兀自盯着窗外那方狭窄的天。

  那是齐珩第一次直面“桀骜”与“自由”,他终于知道,这世上有些鹰是熬不化、有些人是驯不服的。

  齐珩本以为自己会很快忘记,事实却是那一幕烙印在他脑子里足有十多年——十年后,他在倭寇的屠刀下见到那个负弓而来的女子,有那么一瞬间,竟然误以为那只死去多年的金雕穿越了逆旅的光阴,呼啸着停落在他肩头。

  齐珩在往事中沉湎片刻,很快抽身而出。面对江晚照的冷脸,他很快改变了策略,略带点讨好地取过衣裳:“你先洗漱,要睡等用了早食再睡,有你爱吃的。”

  江晚照已经睡饱了,眼下没什么比解决口腹之欲更重要,她飞快地穿好衣裳,又用牙粉漱过口,满怀期待地来到堂屋,然后被桌上的油饼和咸豆花迎面扇了一耳光。

  她皱眉扭过头,用眼神做出控诉: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吃的”?

  齐珩揉了揉她的头顶,将碗筷递过去。

  江晚照出身草莽,口味其实不是很刁——但这个“不刁”只限于江南风味,离了江南地界,哪怕是调了卤汁和浇头的豆花,都让她难以忍受。

  齐珩兴致勃勃地夹起油饼,分了一半给她:“尝尝。”

  江晚照把凳子拖了拖,离那半边油饼远了点。

  齐珩伸长胳膊捞过她:“张伯一大早去买的,老人家在冰天雪地里等了小半个时辰,你好歹尝一口。”

  齐珩太清楚江晚照的软肋,她油盐不进、刀枪不入,唯独不肯辜负别人的好意。闻言,哪怕眉头拧巴成一朵菊花,她依然咬牙夹起油饼,狠狠撕了一大口。

  有那么一瞬间,齐珩几乎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好吃吗?”

  江晚照皱眉咀嚼片刻,忽然发现这玩意儿没自己想象中那么难吃,油饼烙得外酥里嫩,焦香中混着她最爱的甜味。吃一口满嘴流香,吃两口便有些腻味,眼前的咸豆花则正好解了甜腻,甜咸二味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可能有些事,看着颇为不堪,非得亲身尝试过,才能品味出个中滋味和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意。

  江晚照早食用得心满意足,总算给了齐珩一个笑脸。她生得好看,笑起来更好看,只是这海匪头子吝啬得很,眼角眉梢总是挂着三分冷戾、三分邪性,气势压住了眉眼,便觉不出女儿家的俏丽来。此时展颜一笑,美人觚里的红梅登时失了色,灼灼鲜妍攒成一股,尽数化在她微弯的眉眼间。

  齐珩不着痕迹地抽了口凉气,手里的饭碗差点跌在地上。

  江晚照是南方人,见着下雪的机会不多,遑论是这样一场大雪。用过早食,她斗篷也不披,穿着风毛小袄跑到中庭里,和王珏你一把我一把地打起了雪仗。

  当然,还没分出个胜负,就被靖安侯一如既往地提溜进书房。

  书房门口有亲卫守着,王珏进不去,只能候在阶下,听着里头靖安侯若隐若现的训斥声,急得团团转。门口的齐晖瞧着不忍,好心劝道:“姑娘别急,少帅只是太着紧江姑娘了,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王珏嗤之以鼻:“着紧?当初是谁灭了阿滟的船队?又是谁害得她身中剧毒、满身伤病?”

  齐晖:“……”

  齐侍卫心知这姑娘对自家少帅的成见不比江晚照浅薄,干咳两声,不说话了。

  江晚照被齐珩提溜进书房,十分不客气地霸占了他的书桌——她方才在雪地里站了半天,鞋袜都湿透了,索性脱了鞋,将光裸的脚丫架在火盆上烤。耳听得齐珩数落个没完,这桀骜不驯的海匪头子耐不住脾气,将手里湿透的罗袜往齐珩身上一丟:“你差不多得了,不就是出去玩了会儿?还有完没完了!”

  那罗袜被雪水打透,将衣襟浸湿一片。齐珩伸手接住,本想丢到一旁,抬眼却见江姑娘一双脚丫玲珑雪白,因着常年不见阳光,足背肌肤尤其细腻,仿佛毫无瑕疵的羊脂美玉。

  齐珩想起昨晚同床共枕的一宿,他虽没越过最后的防线,这具身体的每一丝轮廓却都在指下起伏而过。尤其是足踝处,罕见的温软细腻,他忍不住握了满把,就像握着一朵娇柔的花儿。

  齐珩揉了揉鼻子,将湿袜叠好,小心晾在火盆旁,这才摁了摁江晚照发顶:“外头冷,你身子又不好,万一着凉了怎么办?到时一碗一碗的苦药灌下去,有你受的。”

  江晚照想起药汤的滋味,蓦地打了个哆嗦。

  齐珩又道:“待会儿让厨房煮两碗红糖姜汤,你和王姑娘各自喝一碗,把寒气发出来。”

  江晚照不爱吃药,更不爱喝姜汤,闻言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喝,我最不爱吃辣的!”

  齐珩知道江晚招任性固执,不敢硬来,只能哄道:“姜汤里多放些红糖,不辣的。”

  江晚招继续摇头,打定主意和靖安侯为难到底。

  齐珩实在拿她没招,只能硬着头皮将怀柔路线走到底:“厨房做了梅花糕,你把姜汤喝了,我让他们把梅花糕端来。”

  江晚招耳朵尖动了动,像是有点心动。

  齐珩一看有戏,再接再厉:“厨房中午做了八宝鸭,还有你喜欢的甜米酒,你把姜汤喝了,我再让他们做一道糖醋排骨,好不好?”

  靖安侯这辈子没这么低声下气过,几乎将所有的温柔耐心都挤出来,一滴不剩地用在江晚照身上。江姑娘微微嘟起嘴,在“糖醋排骨”和“姜汤”之间权衡了许久,正要说话,书房的门忽然被轻轻敲响。

  来人似是十分不愿打破这两人独处时的旖旎,敲得克制又犹豫,齐珩果然眉头微皱,回头问道:“什么事?”

  片刻后,门外传来齐晖的声音:“少帅,宫中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