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32章 沐浴

  军营西南方有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游鱼细石历历在目。树丛后间或有雪亮的电光闪过,林鸟被剑气惊动,扑棱棱地冲天而起。

  齐珩无意打扰她,离着还有十来步时便站住脚,一言不发的在旁看着。

  江晚照的身手相当不错,不是“招式精妙”的不错,而是“狠辣迅捷、行之有效”。寻常练剑时或许瞧不出稀罕,非得到了临阵对敌的一刻,才能感觉到那种无孔不入的威胁和杀意。

  齐珩忍不住想起自己刚认识江晚照那会儿,当时她不过十六七的年纪,远比现在张扬肆意,出手却没那么重的戾气。虽然因为年少轻狂,行事间难免有些咄咄逼人,但也不会太失了分寸,多少会给人留些余地。

  哦对了,那时的她也比现在坦荡得多,至少不会一边端着生搬硬造的“谦卑恭顺”,一边憋着尖酸刻薄的坏水。

  可能是想到了什么趣事,齐珩眼角微乎其微地一弯,电光火石间,树丛后的江晚照仿佛察觉到什么,剑光突起如电,直奔齐珩眉心而来。

  齐珩不闪不避,手中佩剑骤然上扬,“当”一声架住这来势汹汹的一剑。错身而过的瞬间,江晚照分明看清了齐珩的脸,却不肯顺势收手,兔起鹄落般连出十剑,双剑连续交锋,无数下短促的撞击声连成绵延不绝的长响。齐珩剑锋尚在鞘中,剑势却已拂面而过,劲力所至,居然掀乱了江晚照的长发。

  江晚照纹丝不动,手腕一翻,剑尖如吐信的毒蛇,从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探入,生生将齐珩的佩剑推开一线,剑锋去势不衰,居然直奔齐珩咽喉要害!

  靖安侯终于皱起了眉。

  齐珩手腕一振,剑鞘忽然飞了出去,虽然是普通的硬木所制,却带出了凌厉的劲风。江晚照迫不得已,只能偏头闪避,齐珩趁机回肘横刃,长剑剑刃恰好压住江晚照佩剑,他顺势往下一沉,以江晚照的力气,居然有些拿捏不住,那抵住齐珩咽喉的剑锋便险伶伶地向下滑开,最接近时,剑尖离皮肉居然只差了一线!

  齐珩上前一步,横过的剑刃虚虚架在江晚照颈上,倘若是临阵对敌,江晚照此时已经身首异处。

  齐珩垂落眼帘,居高临下地端详她双眼,那双眼睛黑而沉,眼角带着一点未退尽的血色,直勾勾看来时,瞳孔里压着某种惊心动魄的东西,叫人居然不敢长久对视。

  有那么一瞬间,齐珩毫不怀疑,他方才那一剑若是再晚出片刻,江晚照手中长剑绝对会毫不手软地穿喉而过。

  齐珩神色微沉,却并未动怒,淡淡地问道:“还打吗?”

  江晚照神色飞快变幻,旋即收起佩剑,恭顺地垂下眼:“侯爷功夫精湛,卑职佩服。”

  齐珩:“以后来我麾下,我可以教你。”

  江晚照:“……”

  她不过随口敷衍一句,这姓齐的怎么就顺杆爬了?

  还有,哪个要去他麾下?天天对着一张阎王脸,她没事找虐啊!

  江晚照心里十分想抓狂,奈何脸上不能露出丝毫痕迹,内外交煎之下,对城府和涵养都是莫大的考验。她只得眼不见为净地转过身,拾起地上剑鞘,掉头往小河方向走去。

  齐珩的声音如影随形地追来:“你干什么去?”

  江晚照没好气地应道:“洗澡!侯爷要一起吗?”

  齐珩:“……”

  齐侯爷只是稍一犹豫,江晚照居然已经拽开衣带,作势要去拉扯衣襟。齐珩忙不迭转过身,电光火石间,他也不知哪根筋没搭对,眼前居然闪现过那灯罩上的裸女出浴图,顿时出了一身激灵灵的冷汗。

  他走远两步,狼狈地偏过脸:“你、你别在这儿洗……”

  江晚照皱了皱眉,心说“洗个澡都这么多废话,这姓齐的管的也太宽了吧!”

  齐珩定了定神:“你身上有伤,在这儿洗容易着凉……先回军营,我让人给你备热水。”

  江晚照不太想接受齐珩的好意,因为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她领了齐珩的情,日后还多还少就说不清了。然而这两天确实是一日凉似一日,她后背上又顶着一丛乱七八糟的血道子,想起在这冰凉的河水里泡澡的滋味,她心里不免有点犯怵。犹豫片刻,江晚照还是形势比人强地拢起衣襟,转身蚊子似的哼了一声:“那就劳烦侯爷了。”

  齐珩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把人直接带回自己的营帐。他唤来亲兵吩咐两句,片刻后,一个巨大的木桶已经在营帐中央立起,四面围了屏风,搭着干净的换洗衣裳。

  齐珩拾起一卷兵书,背对屏风,自顾自往矮案前一坐——恰好挡住营帐门口:“你就在这儿洗吧,只是你身上有伤,别泡太久。”

  江晚照探头一看,见那浴桶里居然不是简单的洗澡水,而是用纱布包裹了各种花花绿绿的药草,放点盐巴就能凑一锅炖汤。她一时有些头皮发麻,只觉得还不如去泡冷冰冰的河水,偏偏齐珩将一应物件准备妥当,除了换洗衣裳和羊油香皂,甚至还有一瓶西洋人舶来的玫瑰花露!

  江晚照这辈子没洗过这么高规格的澡,给自己打了半天气,牙一咬心一横,终于勉为其难地挪进澡盆里。药汤浸透后背伤口,那滋味除了“销魂”简直没法形容,江晚照抽了一口断断续续的冷气,恨不能和这身破烂皮囊拆伙分家。

  屏风后,齐珩大约是听到动静,忍不住问了句:“你没事吧?”

  江晚照嘶了一声,龇牙咧嘴地咬紧牙关:“没……事!”

  齐珩听她说话的语气,仿佛嚼了满口苦大仇深,实在不像“没事”的样子。但是身后随即传来哗哗的水声,他不好回头张望,只能抖了抖手里的书卷,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那些佶屈聱牙的字句上。

  这是齐珩的习惯,每当他心烦意乱时,总会强行掐断蠢蠢欲动的燥意,将兵策中艰深拗口的长篇大论拿出来,反反复复地默读背诵。那些篇章毕竟是古代大家流传下的,虽然艰涩,每次诵读却都有新的感悟,他一般很快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那些惑人心志的遐思和燥意也就在金铁交击的征伐之音中烟消云散。

  但是这一回,这招居然不管用了。

  齐珩听到身后传来水声,他不用回头都能脑补出那些水珠是怎么从那女子的额头缓缓滑落……一路滚过脸颊、脖颈、肩膀,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迹。她打湿了的长发湿漉漉地披落肩头,紧贴着身形,勾勒出一个凹凸起伏的轮廓。齐珩甚至能想象出,她的身体必不会像西洋画上的那样细腻丰腴、泛着牛乳般的光泽,而是带了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疤,纵横交错地排布在皮肉上,就像有人在洁白无瑕的锦缎上砍了好几刀!

  齐珩蓦地站起身,拇指一弹,随身佩剑弹出半尺。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锋利的剑刃割破手心,流下一道腥红的血痕。

  “你怎么还有心思想这些!”齐珩在心里对自己说,“倭寇的事还没解决,耿绍忠背后的人还没揪出来,她现在……又心结未解,根本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像是一把渴血的利刃,却必须强行压抑住本能的冲动,用冰冷又坚硬的鞘,将蠢蠢欲动的心意藏得严严实实。

  甚至不敢叫那人看出端倪。

  昨夜刚下过一宿大雨,晨风中裹挟着树梢滴落的水珠,仿佛一把芬芳的和风细雨,扑了靖安侯一脸。他不知在营帐门口站了多久,直到穿着便服的肩头被打湿一片,才将那股莫名而起的渴望强压下去,若无其事地回了营帐。

  江晚照刚好从浴桶里爬起身,随手捡起衣裳。这姑娘草莽出身,没读过什么书,根本不知道“目无邪视,出无冶容”是哪根葱,外衣没穿整齐,就这么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衣襟敞开半边,腰带放荡不羁地拖在地上。她将一把湿漉漉的长发捋到脑后,水渍很快打湿了单薄的里外衣裳,后背上错综复杂的血道子全都欲盖弥彰地历历在目。

  江晚照就着这个“衣衫不整、放荡不羁”的造型,趿着鞋,慢腾腾地走到跟前:“侯爷若没别的吩咐,卑职就先告退了。”

  她额角鬓发挂着水珠,沿着苍白的脸颊徐徐滚落。齐珩刚压下去的燥火“蹭”一下卷土重来,势不可挡地冲上头,脑子里的某根弦“嗡”一声响,永远条分缕析的思绪被高温和热血煮成一锅粥。

  齐珩忍无可忍地别过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就不能把衣裳穿好了吗?”

  江晚照低头瞧了瞧,见自己该露不该露的都遮得严严实实,远远够不上“有伤风化”的边,实在不知道靖安侯这锱铢必较的“事妈儿劲”是从何而来,只得意意思思地拢了拢衣襟,又把腰带扎好:“这回行了吗?”

  齐珩感觉跟此人再共处一室下去,非被她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可,干脆拽过架子上的披风,眼不见为净地甩在她身上:“去吧。”

  靖安侯身量高挑,那披风兜头罩下,几乎将江姑娘整个人包裹在里头。她伸手拽住领口,好半天才艰难地挣出一个脑袋,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盯了齐珩一眼,拖着垂落地面的披风,转身往营帐外走去。

  谁知她刚走到门口,外头突然卷进一道风,只见卫昭行色匆匆地闯进来,一时没收住脚,和她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

  江晚照猝不及防,踉跄后退了好几步——她今天黄历上可能写着“不宜串门”,那拖在地上的披风也来裹乱,好巧不巧地绊了她一下,江晚照登时立足不稳,身不由己地往后栽去。

  卫昭本能要扶她,手伸得已经够快了,还是慢了一步,只见那原本不动如山的靖安侯身形晃了下,不知怎的就到了近前,伸手将江晚照捞了个正着。

  那一瞬间,齐珩身体的反应远比脑子快得多,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用一个“环搂”的姿势将人圈在怀里。他一只手掌隔着碍事的披风和聊胜于无的衣料,在江晚照瘦削的腰身上轻轻扶了把,待她站稳后,便十分守礼地退到一旁:“没事吧?”

  江晚照一开始还怀疑他存心占自己便宜,待得齐珩规规矩矩地撒手退开,她又果断认定是自己想多了,毫不犹豫地将那点“自作多情”的念头掐断,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多谢侯爷,卑职告退。”

  齐珩目送她单薄的背影被汹涌的天光吞没,背在身后的右手留恋地捻动了下指尖,脸色微微一沉:“怎么这么莽撞?”

  卫昭:“禀报少帅,我们的人查到了徐恩允的下落。”

  齐珩倏尔回头,目光利如刀锋。

  一柱香后,帅帐里满满当当围了一圈人。齐珩端坐案后,和江南军统帅杨桢一起聚精会神地听着下属禀报。

  “半年前,徐恩允以北上押货为由离开宁州城,此后再没在江南地界现身。照魄军沿途搜寻江南往北疆一线,却一无所获……然而半个时辰前,属下接到永安方向的飞鸽传书,说三日前在永安城外见到了貌似徐恩允一行的商队。”

  杨桢挠了挠鬓角,迟疑道:“永安?这地方我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齐珩闭目沉声道:“永安正是徐恩铭和徐恩允的祖籍所在,徐氏祖宅就位于永安城西南四十里处!”

  杨桢一拍大腿,恍然醒悟。

  徐恩铭和徐恩允是同族兄弟,虽说出了五服,但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徐家老宅既然就在永安附近,徐恩允为何出现在永安城外简直不言而喻。

  杨桢拍案而起,跃跃欲试:“我这就调集兵马,就算将徐家老宅挖地三尺,也要把徐恩允找出来。”

  齐珩:“不行。”

  杨桢:“……”

  杨将军用一种十分微妙的眼神看着齐帅,活想看到一头改吃素的老虎。

  齐珩心知此人一旦离了战场,脑袋里就只剩一团杏仁,因此没跟他一般计较,不动声色地提点道:“永安虽然在浙闽交界处,却是隶属福建地界。”

  “福建”两个字就像一根长针,冷而锐地扎入杨桢耳朵,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手指猛地扣紧,指节被自己捏得“嘎巴”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