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2章 往事

  韩章这番话的每一颗唾沫星子都在往江晚照心窝里戳,然而这些破事是她自己办的,有眼无珠的那双招子也是自己长的,她不便将翻涌而上的满腔怨毒发泄在无辜部下身上,更不肯出言打断,只能找虐似的听着。

  “当时事发突然,属下奉命统领副舰,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官兵的火炮击中。副舰当场爆炸,属下却侥幸落水生还,连我在一起,活下来的兄弟只剩十来个。”

  江晚照的手指不知不觉扣紧了,幸而她没有留指甲的习惯,不至于将手心抠得皮开肉绽:“……后来呢?”

  韩章低下头,颇有些惭愧地说道:“属下担心您的安危,本想设法混入台州城打听消息,可惜官兵查得紧,好几次险些暴露身份。当时,剩下的兄弟中有几个受伤不轻,急需请大夫,便有兄弟提议,先来北邙山投奔何大当家,等风声消停些后,再回来打探消息……”

  江晚照留了心,紧追着问道:“哪个兄弟提议的?他又是怎么和北邙山搭上线的?”

  “那兄弟姓唐,叫唐城,和北邙山寨的一个小头目是八拜之交。他说,何大当家为人豪爽,又嫉恶如仇,一定会收留咱们,”韩章一边说,一边偷摸瞄着江晚照的表情,脸上逐渐露出忐忑不安的神色——显然,江姑娘虽然落魄了,却是虎病余威在,目光清冷冷地扫来,韩章便觉得自己这些年干的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勾当都被她一眼洞穿,膝弯不由自主地打哆嗦,“……属下将受伤的兄弟安顿好,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在台州城蛰伏了一个多月,却是什么也没打听到。”

  韩章越说越没底气,语气中透出货真价实的愧疚:“属下无能,请主上恕罪!”

  江晚照知道他为什么没打听到——韩章先是被官兵追得东躲躲藏,又要安顿受伤的兄弟,这么一来一回,哪怕快马加鞭也得小十天的光景。

  而那个时候,她早被齐珩押解去江南大营,当然什么也打听不到。

  如果说,“三年前”是一根埋在心头的针,那“齐珩”这个名字就是一记猝然落下的重锤,毫无防备地敲上针尾,针尖顺势往血肉深处一窜,差点扎出一串透明窟窿。

  江晚照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喘不过来气似的摁住胸口,沉默了两瞬才道:“你在台州城找不到我,就又回了北邙山,这些年也一直藏身山寨?”

  她话音堪称心平气和,既无怒火,也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韩章却从中莫名嗅到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硬着头皮道:“……是。”

  江晚照不动声色:“既然你投奔的是大当家何敢当,怎么又和二当家陈连海串通一气?”

  她语气淡然,听上去漫不经心,仿佛只是兴之所至,其实是别有用心的试探。然而这处心积虑的一击却是打在了棉花里——韩章对她根本没有防心,一五一十地答道:“大当家这半年来身体不好,鲜少在人前露面,寨中事务都是陈二当家打理。属下……属下现在是北邙山的人,自然得听命行事,只是没想到,孙朗半夜来见的居然是、是那姓齐的狗贼!”

  那个交织着血与火的夜晚不仅是江晚照的心头疮疤,也让韩章耿耿于怀了三年。他似乎还不清楚齐珩的真实身份,一提起来就是满口愤愤不平的“狗贼”“狗贼”:“方才在客栈我就想取他狗命,只是怕坏了二当家的事,又见、见……才没贸然下手!”

  江晚照知道他韩章说什么——因为看到自己和齐珩在一起,他一时摸不准这条“齐狗贼”是什么路数,又怕贸然出手将江晚照卷进来,这才暂且按兵不动。

  江晚照一只手背在身后,拇指将其他四根手指捏得嘎嘣作响,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在心里颠来倒去了好几遍,才若无其事地一字一顿道:“跟你猜的差不多,齐珩……他此番前来确实是为了对付北邙山寨。至于我,会跟他同路而行,自然是已经成了他座下走狗。”

  饶是韩章早有揣测,乍一听见“走狗”二字,还是变了脸色:“你……”

  江晚照竖起手掌,掐断了他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呵斥,淡淡问道:“你在北邙山寨

  三年,可知这个姓齐的狗贼是什么身份?”

  韩章不禁露出茫然。

  他一介海匪,从无缘和“靖安侯”打照面,而齐珩当初潜入船队,也不会大喇喇地顶着“四境统帅”的名号,以至于时至今日,韩章只知道齐珩是“朝廷走狗”,至于他姓甚名谁、官居何职,全都一头雾水。

  江晚照叹了口气:“当初‘齐瑄’只是他的化名。他姓齐不假,却是单名一个珩,正是朝廷世袭的靖安侯,手握玄虎符,执掌四境兵马……”

  韩章刚听到“齐珩”这个名字时就觉得莫名耳熟,待得“靖安侯”和“四境兵马”脱队而出,鱼贯扎入耳中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好半天才颤抖着嘴唇道:“那、那……”

  他“那”了半天,实在接不出下文,好在江晚照和他相识多年,不怎么费劲就从他的表情领会了意思,顺畅地续上话音:“你是想问,我当初是怎么从他手上逃过一劫的?”

  韩章说不出话来,只能死死抿紧嘴唇。

  “当年,我被那姓齐的押回江南大营,眼前只有两条路:要么以海匪的身份受审问罪,等着明正典刑。要么打入徐恩铭船队内部,充当朝廷的眼线,里应外合,将姓徐的一锅端了。”

  韩章勃然大怒:“他做梦!”

  江晚照静静地打断他:“我答应了。”

  韩章像个点着了炮捻子的炮仗,眼看烧到头了,冷不防一盆凉水当头泼下,只能憋屈地闭上嘴。

  “我没得选,”江晚照自嘲地苦笑了笑,“你应该很清楚,像咱们这样的人,一旦落入官府手里,一刀两断都是轻的。何况当时,寨子里的人并不是都死光了,还有些老弱妇孺落在官兵手里……我想活,更想替他们挣一条生路,只能和靖安侯做这笔交易。”

  江晚照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死——她虽为“匪类”,却也不是不懂“家国道义”,当年纵横东海,一直约束手下,鲜少侵扰沿海百姓。就算劫掠商船,也尽量将目标放在同行和偷摸走私的东瀛商船身上,以为这样就能减轻罪孽。

  可惜都是无用功,因为在官兵看来,她再怎么心存善念,跟徐恩铭也是一丘之貉。

  不会咬人的狗,终究是狗。

  ——然而她想活。

  哪怕她在世人眼里死有余辜,朝廷的屠刀已经架在脖子上,只要有一线生机,江晚照都会死死抓着。

  就像一个濒临灭顶的人,不顾一切地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韩章哑然良久,终于嘶声道:“难怪不久前传来徐老船长为官兵剿灭、全军覆没的消息,原来……”

  江晚照轻松地点点头:“不错,是我。”

  她似乎是觉得这样还不够刺激韩章,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又加了一把火:“如今齐珩盯上了北邙山寨——靖安侯的厉害,你就算没亲眼见识过,也该听人说过。齐珩亲自出马,山寨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怕是在劫难逃了。”

  韩章果然面露激愤,刚压下去的心火一股脑涌上来,激烈地争辩道:“那徐恩铭年轻时也称得上豪爽仗义,这两年却有些得意忘形,纵容手下劫掠沿海村落,剿了也就罢了……北邙山却都是些苦哈哈的兄弟,既没鱼肉乡里,也不曾伤人害命,朝廷为何非要赶尽杀绝!”

  江晚照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她对韩章何其了解,一眼瞧出这人的愤慨和怨懑不掺水分,高高悬起的心“忽悠”一下落了地。

  江晚照不在乎韩章另投别家,说到底,当年是她“引狼入室”,才断了兄弟们的生路和生计。别说给自己换个老板,就算有人手拎长刀找她偿命,她也毫无怨言。

  然而眼下,那位陈二当家显见是和倭寇勾结在一起,韩章若是同流合污,跟“国贼”有什么分别?

  日后到了地底下,都得被人戳脊梁骨!

  不过幸好,终究是她一手带出的兄弟,哪怕栖身匪寨,到底还是知道家国大义的!

  “朝廷要赶尽杀绝的,不是北邙山寨,而是陈连海,”虽然相信韩章不至于上倭寇的贼船,然而话到嘴边,江晚照还是多了个心眼,将事实拐了个小小的弯,“日前,东瀛倭寇在宁州城出没,我……借着靖安侯的手顺藤摸瓜,发现这帮东瀛人居然和北邙山搭上了线!”

  如果说,方才听到江晚照成了齐珩门下的走狗时,韩章只是“五雷轰顶”,那现在就是“三魂轰散了七魄”。

  他难以置信地和江晚照对视片刻,终于艰难地回过味来,一只稳如磐石的右手居然打起哆嗦,手心捏出一把冰凉的冷汗:“陈二当家,他竟然……这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也不清楚他是怎么和倭寇搭上线的,但我们在宁州城劫到的那份地图,的确是北邙山的地形图,”江晚照冷静地说,“据我所知,北邙山大当家对东瀛人深恶痛绝,不太可能和倭寇搅和在一起。有这个能耐、敢这么干的,放眼北邙山寨,只有一个陈连海。”

  韩章死死咬紧牙关,因为绷得太紧,本就瘦削的两腮显得越发凌厉。

  江晚照海匪出身,行事说话没那么讲究。但她或许诡计多端,或许会玩弄些不入流的手段,却绝不会在家国大事上颠倒黑白。再联系起这半年来鲜少在人前露面的何大当家,以及日渐跋扈的陈连海,韩章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江晚照原本打算见一面就走,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她和韩章多年不见,要交换的信息太多,一不留神就耽搁久了。等她紧赶慢赶地回到客栈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守在客栈底下的亲兵已经换了一拨,江晚照故技重施——用一块石子引开值勤亲兵的注意,自己三两下窜上二楼,一无所获的亲卫回过头时,她已悄无声息地钻入窗户,鞋底仿佛垫了肉垫,落地时竟然没发出丝毫声响。

  江晚照长出一口气,拍手站起身,刚一回过头,就和面无表情的齐珩看了个对眼。

  江晚照:“……”

  齐珩显然是等了整整一夜,桌上的烛灯已经烧了大半,软塌塌的红蜡没精打采地糊了一片,像个豁牙咧嘴的嘲讽。

  有那么一瞬间,江晚照的手不动声色地摁上腰间软剑,旋即,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手背上炸开狰狞的青筋,几乎是逼着自己松了手。

  “侯爷,”她垂落眼帘,顺势遮掩住眼底蠢蠢欲动的戾气和杀意,“您怎么会在这儿?”

  齐珩:“那你这一晚上又去哪了?”

  江晚照很想用一句“睡不着,出去溜达”敷衍过去,可惜靖安侯不是三岁小孩,没这么好糊弄。她飞快地思忖了下,半真半假地说:“卑职久闻北邙山寨大名,一时好奇,打算借着夜色查探一番。没曾想那姓孙的还挺机灵,差点被他发现,只得无功而返。”

  齐珩知道她是满口胡扯,也不戳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装:“查探出什么了吗?”

  江晚照:“卑职顺手逮了个落单的山匪,本想逼问一番,一问才知道,他们根本不清楚陈连海和倭寇勾结的事,还以为这趟是迎接他们大当家的一个普通朋友。”

  齐珩不动声色:“然后呢?”

  “侯爷说得对,北邙山寨虽为匪类,却也并非不知家国大义。他们或许不怕和官兵硬扛,却绝不会和倭寇同流合污,”江晚照说,“卑职见他情真意切,便给了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让他配合咱们将那里通倭寇的国贼一并拿下!”

  齐珩眯起眼,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言外之意:“你透露了我们这一行的身份?”

  他摁着桌缘的手不知不觉地紧了一分,粗制滥造的木头桌子禁不住靖安侯的掌力,微弱地发出抗议。江晚照浑若未觉,若有似无地勾出一个微笑:“那陈连海凡事都要躲在何敢当背后,可见是个没担当的人,倘若他对侯爷心存疑虑,未必会给您单刀直入的机会。与其被动等待,您何不反客为主,给他一个不得不请君入瓮的理由?”

  齐珩原本是抱着“姑且看你能扯出个什么淡”的心态任由她信口开河,听到这里,却不由听进去了:“什么理由?”

  江晚照谦卑地弯下眼角,压低话音:“倘若您是陈连海,知道自己串通倭寇的事已经曝露,还被官兵找上门来——更重要的是,那官兵为了掩人耳目,人数不算太多,您会怎么办?”

  齐珩是兵法大家,刚听一个话音,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想借那山匪的口,将本侯身在此间的消息传给那陈连海?”

  江晚照默然不语。

  齐珩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可是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我们此行是微服,身边没带太多人手,你是要我拿这二十几个亲卫和北邙山寨的数百山匪硬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