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禽兽王朝>第22章

  他说出这话时眉目间温柔尚未褪去,心中却空落落地有不知何以的不安与惶恐,以至于神色也微微恍惚。不知觉间,他感到额角有一点冰凉且微微粗糙的触感,高珩在梳理他头发,继而他感到他将他拉到了自己怀里。

  “好。”他听到高珩低低说,“你和他亲密至此,自然由不得我妄加揣测......我信你一次。”

  他心中狠狠一揪,在那一刻感受到高珩言语中的疼痛,然而此刻他只能对那一切装作全然不知。

  他不该心软,亦不该不舍------盟约仅仅只是一时,他终会对高珩和北齐挥刀相向,他是周人,宇文羿在北周给了他一个家,他应当忠诚。

  他们约于次年自朔州出兵,届时瓜分突厥之地,合约拟定之后他翻身上马,直至到落脚驿站后都未曾回头,身侧的副将欲言又止,他侧头看他:“想说什么?”

  “公爷同琅琊王可是有什么交情吗?”

  他心一惊,仍做镇定之色:“何以见得?”

  “先前起驾后琅琊王一直望着公爷的背影,属下还看得到时,他一直就站在那里。”

  他出口怀着忐忑不安的口气,见阳渊神色亦晦暗不明,心中惴惴时,阳渊却忽然展颜一笑,是他见惯的舒朗:

  “伯宫。”他叫他的字,“这话可要当心些说,传到长安,可就要我命了。”

  离长安越近他心中便越急切,像是想急迫地验证一桩他希望存在的事情,当他满心欢喜地将盟书呈与宇文羿后他却并未即刻流露出欣喜,薄唇开启,却是质疑的口气:“比起先前预想还要宽纵不少,重源,你可真是个当使节的好手。”

  “此事有人和,非我一人之力。”他心中微惊,竟从宇文羿口中感受到一种陌生与疏离,那样的惊愕只持续了很短一瞬,下一刻,宇文羿弯下腰,下颌抵住他头顶一下下蹭着,“莫要自谦,重源。”他一把扯开了他的衣服,掐着他脖颈用力地亲吻,“你当真是有通天的本领,朕,朕实在爱你得紧。”

  地砖冰凉,他被按在地上时本想求宇文羿至少去毯子上,而宇文羿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宇文羿一面命人加紧筹备伐突,另一面却不让他插手,他越来越多的时候要他随侍身边,每每云雨翻覆皆不肯留下半分余力。一日夜半,他躺在床上出喘息,宇文羿伸手按压着他线条明晰的小腹,喃喃道:“重源为何不能给朕生个孩子呢?”

  “若是可以,臣当然情愿为陛下开枝散叶。”他懒懒道,“陛下若喜欢孩子,便从宗室过继罢。”

  “非亲生子,其心必异。”宇文羿嗤笑,眼底照见他微微惊怔的面影,“朕想自己生------年过三十,却无妻无子,于一国之君而言,委实不宜。”

  他如堕冰窟,好一会儿才弄清楚了宇文羿的意思:他要立后,北周不可无国母。

  元太后去世后元氏后族之名便有名无实,而宇文羿多年来对立后一事一直绝口不提。那应该是他们间心照不宣的约定,可宇文羿如此做,于他帝王本分而言,并不不宜。

  “甚好。”他垂眸,极力收敛眼底任何一丝可能的不满与落寞,“陛下有相中的人了吗?”

  “魏国公第四女出身高贵,又素有美名,可堪为后。她还有个同母妹妹,也正是宜婚配的时候。”

  “重源同朕做连襟罢。”他端起他下颌,“立后之时,也由你做册封使。”

  阳渊垂首谢恩,一时不知这是恩典还是羞辱。

  宇文羿后来又同他解释,称若是娶了一对姐妹,他们将来的孩子便有着同样的血脉,他静静听着,本想说情谊不在血脉之间,又意识到这样的话说出来是不识好歹。

  伴君如伴虎。

  新婚之夜皇帝亲临,昏暗烛光中面目并不清楚。“真好看。”他凝视着他,重衣绾发,描金刺红,俊美如画中人,他原来也这样衬北齐的红色,“一会儿同朕去喝酒。”

  阳渊眉心一跳,多年的默契令他轻而易举明白了宇文羿的意思,只是他现下再不能心安理得、以至愉悦沉湎地同他欢好。

  这座宅子是他的家,青庐之中是他的妻子,而宇文羿并不是这里的主人。

  “臣今日成婚。”他垂下眼,状若顺服忠诚,却显然是抗拒宇文羿的邀约。他明显感受到宇文羿的不悦,可最终他并没有发作,而是拉起他的手,替他系上一根红线。

  宴过三旬,他带着酒意入了青庐,揭过团扇后他望着他妻子绯红的脸颊,心想她何其无辜。

  “我会对你好的。”他朝她笑了笑,将团扇置于瓜果之下,亦悄悄将红线扯脱。夫妻一体,他们同未来的孩子,也可以是一个家庭和归处。

  离约定的北伐之期愈发得近,而宇文羿对他并无任何任命,他有心想去打探军情,亦一无所获。

  上朝之时,他请旨出征,宇文羿却当即将玉管掷到他脚边,他跪在大殿之上,听见他愤怒咆哮:“朕派谁出征,轮得到你指手画脚吗?”

  雷霆之怒。他抬起头,明堂之上宇文羿面容模糊不清,而身后打量审视的目光渐渐令他发颤发冷。

  他忽然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恐惧,那他本以为不必在领会的恐惧:一直令他安心依靠着的墙壁骤然缩回一尺,他一个踉跄,那堵墙仍然近在眼前,他却不敢再依靠。

  他亦在此刻产生出一种寒颤的恐惧:如果宇文羿不再信任他,那他所掌握的在北周立足的资本,岂不成了引皇帝猜忌的由头?

  他深吸一口气,请罪称多言,而后行礼如仪。归家后他妻子迎上来,满面娇羞,他一问,才知是有身孕了。

  再过数月,便有个人能唤他阿爹,他儿时所未曾有半分印象的阖家团圆之景,往后能领会到。

  “你要好好休息,莫要辛苦。”他拢着元月华乌黑的发鬓,喃喃道,“还有很多美好的日子要我们一同度过。”

  元月华脸上绯红之意更甚,她依附他如若女萝,而他本也可做为人攀援的乔木。

  他不再认为自己还能再如从前般随意出入宫禁,宇文羿传召他时他亦处处谨慎,他每日处理完朝务后便回家陪伴妻子。她从皇后那里听到些风声,亦曾忧虑他处境,他只漠然笑道:“不会拖累你的。”

  她是贵女,姐姐贵为皇后,即便有一日宇文羿容不下他,也不会牵连到她身上。

  她欲言又止,而他心事重重,自未深究她此刻心思。

  大军出征次日,宇文羿召他到近侧,询问他对此战可有思虑:“非臣之职,莫敢置喙。”他轻声道。

  宇文羿笑容愈深:“那便去看看军情罢。”

  此战由上柱国尉迟肃主理,齐周互通军报皆在他处有存档。“何故布兵于平阳方向?”他望着地图,心生疑虑。

  “大军至朔州后,可阻止平阳守军相救。”尉迟肃道。

  阳渊不可置信,却犹抱了一丝希望:“大军分明是往灵武走!”

  “行道未远,陛下已派轻骑送信,改弦易辙。”

  他怔在原地,霎时间明白宇文羿打算:他并未真心想同北齐结盟,他真正的图谋是同突厥一道破齐,不许他插手军务,是不想他察觉异样。

  他疯了吗?阳渊撑住身侧木柜,忽然想起,军报之上,北齐朔州率领先锋骑兵倾巢而出的人,是卫映。

  他的外甥。

  他知晓宇文羿让他看军报可能是刻意,知晓尉迟肃亦不可信,知晓送信的轻骑可能是另一个陷阱,但想到卫映,想到高珩,他根本没有半分犹疑的余地。

  他回府之后立刻策马而出,一路快马加鞭追上轻骑:“奉陛下命,不必传旨。”他喝道,拿出宇文羿昔年赐他的腰牌,见此令者,如帝亲临。

  车队犹疑,终还是交出圣旨,他迫不及待打开,却见其上空无一字。

  是陷阱。而剑刃已抵上他脖颈,天使幽幽道:“陛下亦有圣命,若是遂国公来了,即刻押解回京。”

  “请陛下收回成命。”

  这是他见到宇文羿后的第一句话。宇文羿气得面容扭曲,狠狠抓起他手腕间镣铐将他拽到地上:“朕还没论你假传圣旨、通敌叛国之罪,你还敢先要挟朕?”

  “请陛下收回成命。”他恍若未觉,只一味哀求,宇文羿更怒,掐住他脖颈几乎教他不能呼吸,“你,你,你还不知错?”

  “臣知错,任陛下处罚,可陛下,您不能背盟!”他倒在地上,呛咳几声后仍嘶哑着开口,哀求道,“如若背盟,北齐举国必恨周至深,而突厥亦不会轻信,琅琊王韬略冠世,一击得手,也不会自此一溃千里,即便伐齐事成,治国亦难.......”

  “你还敢提他!”宇文羿厉声喝道,狂风大作,吹得他脊背发凉,他森森冷笑,竟是将多年怨愤倾泻而出,“朕早就知晓你们有勾结!早在雁门关你便同他不清不楚,你去晋阳议和他不难为你,你伪造文书潜入北齐他把你放了回来,狮城,狮城他原本根本没有议和之心,你同他独处一夜,他便答应了-------你们私下算计了什么!”

  “果然!”他忽然切切冷笑,一字一句道,“朕早就知晓,你忘不了你齐人的根,你永远不配做周人!”

  “你说什么.......”他怔怔,窗外雷雨大作,眼前模糊而扭曲,那一瞬间他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宇文羿在说什么,他难道不该说,朕有帝王之尊,有愿与你白头偕老、相偎相依的情分,这样的情分,能决断你是周人。

  他忽然哈哈大笑,于此刻明白了他一厢情愿的可悲天真:他以为宇文羿爱他,以为他的爱能让他在长安扎下根,可这样的根基是为宇文羿一手把控的,他早早就在怀疑他,怀疑他和高珩有私,怀疑他的忠心和爱情。

  他一念之差,他的依仗便能土崩瓦解,他同那些北周的权贵重臣一样,从来都觉得他是异乡人。

  他听到耳边的宇文羿在咆哮,抓住他的头发和手脚不住殴打,最后他两腮被掐住,唇齿被迫张开,宇文羿厉声喝道:“来人!拿五石散来!”

  五石散。

  他知道这个东西,令人神智癫狂、体质虚弱的东西,一旦沾上便不得戒除。他想要躲避,宇文羿一把按住他,呛灰苦涩塞了满嘴,他感到那物事渐渐滑入喉腹,一层又一层的绝望渐渐袭来。

  他的身体在发热,心底却是彻骨的寒冷:没人能救自己,他的哥哥远在敌国,他的外甥生死未卜,他的阿爹埋骨泉下,他曾经深爱的人正将他推下深渊。

  宇文羿抓起镣铐,将他按在了地砖上,衣襟散开,脖颈传来被啃咬的痛楚,指甲蛮横地在他身体上抓出血痕,阳渊勉强提起神,挣扎着想爬开,而宇文羿更加恼怒,一掌又一掌抽打着他脸孔,血流入他发鬓与肩胛。

  “放过我......”他喃喃道,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已然不属于自己,交合之时剧烈的疼痛令他不住痉挛发抖,宇文羿一下下抽插着,在他身体之中翻搅又直入,他疼得几欲即刻死去,原先难耐的滚烫却为此微微纾解,以至于能觉察到快感。

  这样的认知比身体的痛苦更令他绝望。阳渊面色惨白,任宇文羿不住凌虐,惊恐地意识到未来的他哪怕尚能思辨,这会为药物控制的身体也将是缠住他的无形锁链,将他余生都绑缚在一室一寸之间。

  他最后连意识都没有了。

  没有意识、没有理智,身体变成被欲/望支配的工具,每次清醒过后便被再次灌下药物,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何地。他开始陷入长梦不得苏醒,梦里有他阿爹高大沉默的背影,有高珩温柔缱绻的笑,还有个看不清面目的美丽女子,他靠在她怀中,唤她阿娘。

  然而撕裂的疼痛总是能一次次将他拖出美梦。他半梦半醒间看到宇文羿狰狞的脸,他强暴他,鞭打他,不住拷问着他的不忠与不义,不给他一点争辩与陈词的余地。

  他不能这样下去。他要赌一个机会,哪怕这个机会需要漫长的等待也好过毫无希望。

  他渐渐能在幻境中保持一星半点的清醒,借着这点清醒的间隙他开始叫宇文羿的名字。泪流满面,哀怮不已。

  终于有一天,他醒来之后没有立刻再陷入幻境。宇文羿坐在他床边,唇角勾起一点消息:“恭喜,夫人给你生了一个儿子------不过皇后与宜国公以为你同元夫人感情不睦,欲将夫人接回娘家。你可同意写这放妻书?”

  阳渊动了动嘴唇,第一刻却不觉惊讶。

  他乃降臣之子,宜国公愿意将嫡女嫁给他是因为宇文羿的宠眷,而没有这宠眷、甚至他已然朝不保夕了,元氏趋利避害,乃情理之中。

  “若是陛下希望如此,臣便写罢。”他垂首,宇文羿轻笑,俯首道,“那便先回国公府罢。”

  阳渊麻木的心脏微微牵动,却终是一语不发。

  他同宇文羿回到了国公府,见到院里元月华的箱笼,廊下乳母正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宇文羿睨视着她,发号施令:“不让做父亲的抱抱小公爷吗?”

  乳母忙将孩子抱给阳渊,阳渊凝望儿子的眉目,心中百感交集:他曾经那样期待他的出生,期待他与他的母亲能给他一个完整的家,而他的儿子也要如他一般幼而无母吗?

  有珠翠作响的声音传来,阳渊抬头,看到元月华正提裙踏出内院,见他和宇文羿在门边,呆了呆,而后慌忙行礼。

  “恭喜。”宇文羿亲自扶起元月华,“待你嫁了忠城王,朕便该叫你一声嫂子了。”

  “妾不敢。”元月华慌忙地回避着,面上尽是羞色,宇文羿睨视着她,忽又道,“当然,你与遂国公有画眉之乐,朕也实不忍拆散一对恩爱夫妻------你若是不想嫁忠城王,可留在遂国公府,宜国公和忠城王那面,朕会出面摆平。”

  院中众人皆惊,阳渊心跳极快,元月华的答案竟令他如此焦急:无论是否应允,他都不得泰然。

  “皇后娘娘与妾的父亲已经答允了忠城王,妾怎能毁约?”须臾,元月华却盈盈一福,语气轻松不少,“妾与遂国公缘分已结,不必陛下多劳。”

  “也好。”宇文羿甚是满意,又转眸看向阳渊,“重源,元夫人如此,你便将放妻书写了,要说好,是你自惭无才无德,故遣妻另嫁,否则旁人还以为是王妃抛夫弃子,有损王妃清誉啊!”

  元月华闻言更是羞惭不已,而阳渊木然许久,好半天才缓缓道:“臣自会写的,如若......王妃有所不便,臣可以义兄名义送王妃出嫁,旁人断不会诽谤王妃半分。”

  次月忠城王续弦,帝后亲临,将元月华送上婚车后,宇文羿见阳渊神色仍麻木而怔忪,心中更加不满。他将他抵在墙角,抬起他下颌讥嘲道:“现在便伤心了?来日若是再见到,你还要不要颜面了?”

  “来日还会再见到吗?”阳渊抬起头,漆黑的眼眸直直注视着他。

  他确实是不会再放他出去了。宇文羿微微眯起眼,端详起阳渊的脸。

  他穿着暗红色的衣袍,长发亦高高束起,一眼望去,倒教他想起了他成婚那日。

  一般的俊美如画中人。而现下他苍白忧郁许多,虽削瘦了些,却也更为迷人。

  冷风微凉,他解开他衣袍,将他抵在粗糙的树身上。阳渊的手腕为他高高吊起,那上边是鞭痕和刮伤,未曾愈合,正缓缓渗着血。

  五石散会彻底摧毁他的身体,他所受的伤不能再愈合,他的皮肤会越来越薄,终有一日他会浑浑噩噩、哭闹着向他索求情欲和药物。那样的他或许不再能叫他喜爱,却也总好过他为他欲仙欲死,而他会为了别人忤逆他。

  阳渊感到他背脊被树皮磨破,尘土掺进了伤口,一下下磨痧着皮肤之下红嫩的里肉,宇文羿冲撞着他,鲜血包裹滋润着他的器物,撕裂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他发出尖厉的惨叫,换来一个狠命的耳光。

  “你儿子可就在房中,你是想把他吵醒,还是想要朕当着你的面摔死他?”

  脸颊刺痛,而宇文羿的话更令他恐惧不堪。“不要......”他喃喃,哀求着将自己的身体更贴近他,“不是他的错,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在意你的骨肉,你假传圣旨时可没想过你妻儿还在长安。如此说来,元夫人还真是明智清醒,早日离了你这不忠不孝、抛妻弃子的渣滓!”宇文羿颇为满意,他更近地贴着他,舔舐着他的耳垂,“不过朕杀不杀他,从来不会看错在不在他!”

  他猛力冲撞,几近将他贯穿,阳渊疼得面目扭曲,却克制着不要尖叫以免令宇文羿不快。他的痛苦是真实的,他的忍耐也是真实的,他现在终于为他控在掌中任他予取予求,这样很好,这样比他们朝夕相对、亲若夫妻,他却始终惴惴他是否真的全心全意爱他好。

  全心全意,全心全意.......他求不得的真心,他给了谁?是那个传言风华绝世的琅琊王,还是那个令他功亏一篑的卫将军!

  “你说,琅琊王殿下知晓你娶妻生子,会作何想?”他忽然放缓了力道,近乎是温柔地捧起他脸孔,他看到阳渊脸上迷茫隐痛,不仅又妒又羞。

  “我也不知晓他知不知道,往后也应当不能知晓了。”他半垂着后颈,语气小心翼翼,“陛下会帮臣问吗?”

  “哦,那朕得修书一封,好好问问他了。”宇文羿大为满意,虽说现下知晓国书是断送不去北齐,却也不妨碍他高兴。他咬住他的耳垂,存心要让他疼,而阳渊的神色似乎平静不少,他甚至主动扬起他的脸磨砺他,酥酥麻麻的痒。

  天色微明,他终于对这虐待觉察到了倦意,松开了他,阳渊立刻瘫倒在地上,鲜血和体液沾上尘土,看上去狼狈不堪。他盯着他,心底的温柔恻隐和报复快意同时交叠,出口的语气是他所未能觉察的复杂:“你说你爱朕至深,却叛国叛家,到现在妻离子散、前途尽毁,当真是好下场......可惜耽误元夫人青春了。”

  他不想再多看,举步欲离去,身后,阳渊低低咳嗽,声音哀怮且自嘲:“我若不是为了你高兴,怎会娶她呢?”

  宇文羿一颤,控制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而阳渊艰难起身,一瘸一拐回到内室,却是再也没有看他。

  阳渊的话始终盘旋在宇文羿耳畔,令他焦躁难安、又心生希冀。

  他本来已经打定主意宁可这样一直折磨他下去,那句话却又始终令他心猿意马。他辗转反侧,终有一日深夜摆驾去了遂国公府,穿过重重看守,他看到室中犹亮着灯,而阳渊衣冠不整倒在床榻上,半仰半卧。

  他正在喝酒。

  五石散发作后需大量饮酒发散,且酒务必醇香,是以他虽授意下人看管,却再三吩咐务必要送好酒过来。

  他一踏入室内便觉那酒味太刺,一见地上散落酒坛无数,不免不悦地夺过酒坛:“朕赐你好酒,不是教你做个酒鬼!”

  他一下用力太狠,兼之发病时肌肤敏感,阳渊的手立刻肿起一道红痕。他盯着那伤,怔怔问:“你为什么要打我?”

  宇文羿很想斥他娇气,甚至想好了该如何冷嘲热讽,一见阳渊醉后略带迷蒙的黑眸,却又不禁有丝心软,竟还有些怜惜了。得不到他回应,阳渊枕着伤,却是抱起了膝盖,喃喃叫了声:“行哥。”

  他是将他认成了琅琊王吗?宇文羿又急又气,拽着他衣袍狠厉拉扯,他大片带着刺目伤痕的肌肤裸露出来,刺得宇文羿双目更红:“你看清楚朕是谁!”

  他缓了口气,忽得又觉得无限悲凉,那国书与传闻中他并不知晓面目神韵的琅琊王此时却像是正在三尺之外冷笑着看他,嘲讽他的痴妄与疯狂。他手松了松,盯着阳渊俊朗的眉目:“他是有多韬略冠世、风华绝代,朕那样爱你,给了你这么多,你,你还是对他念念不忘!”

  “不要紧。”阳渊说。

  他的手指微微蜷曲,眉目更加迷惘而温柔:“我不管他是英武还是愚钝,是俊美还是丑陋。”他自言自语喃喃,仰望着窗边影影绰绰的明月,切切悲鸣,无尽凄厉思念,“高珩,高珩,他是我哥哥,我的亲哥哥!”

  宇文羿瞳孔微微瞪大,而阳渊恍惚轻笑,在那一瞬陷入思念的迷梦:“我在晋阳遇到他,他要带我走,我没答应他.......”宇文羿忽然感到自己肩上一阵刺痛,察觉到是阳渊狠狠抓着他,指甲亦深陷入他肉中。他全身颤抖,两眼充血,泪珠滚落间歇斯底里地大吼,“我不跟我哥哥去邺城,不,为的人是你,是你,是你!”

  “宇文羿!”

  他叫着他的名字,一字一句,清晰而嘶厉,那一瞬眼神甚至清明了,一瞬间的狠厉与痛恨几乎教宇文羿胆寒。而下一个瞬间,他又颓然地滑倒,手指滑落回袖中,披散的黑发蜿蜒在毯上,像是蘸绘青山的浓墨。

  宇文羿愣了愣,反应过来他多年前的疑虑,此刻顿时焦急。他抓起阳渊的头发,锢住他下颌急切追问:“你说什么!你,你.......”

  阳渊未语。他不耐地摆了摆,勉力爬回榻上,盖不好被衾,却用袖子挡住脸,不肯多看宇文羿。

  宇文羿盯着他,替他捻好了被角,立住思索许久,终于缓缓跪倒在地,从低吼到大哭。

  朕是大周的皇帝,你自然是周人.......他说他想和他白头偕老,会教他不再无家可归.......可他都做了些什么!

  阳渊再次醒来时看到宇文羿守在他床边,眼下鸦青,憔悴莫名。见他醒了,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在他们最恩隆情好的时候他也没有这样忐忑过:“阿渊,你,你喝了那么多酒,以后不要再喝了?”

  “不喝酒,我就会因五石散而死罢?”阳渊淡淡道,脸孔上是无奈灰寂之色,“所以,我又做错了什么?”

  “是我的错,是朕的错。”宇文羿喃喃道,他伸手抚摸着阳渊的脸孔,阳渊偏过头,他触碰的地方立刻被划破,宇文羿因此也不敢再动了,“我都知晓了,他是你的哥哥.......我不该怀疑你,也不该......”

  也不该伤害你,可他已然遍体鳞伤了。

  阳渊抬起眼,他的肤色呈现出一种虚弱可怖的青白,而大大小小、遍布他身体各个地方的伤口直剌剌呈现在宇文羿面前,这都是他的杰作。“那陛下可以告诉臣,如今北齐朝局如何否?”

  “琅琊王尚安好。”宇文羿迟疑些,仍如实道,“他的外甥,那个叫卫映的在朔北大破北周军队,突厥亦罢兵而去,北齐虽未如盟约约定一般攻破突厥,却也保全了北境三州五郡。”

  卫映,卫映。那个曾经伏在他怀里安睡的孩子,现在已然是威震朔北的少年将军。

  宇文羿看到阳渊眼角有欣慰愉悦的笑影,正觉宽慰,而再定睛一看他又恢复了冰冷漠然的神情。他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如同古井深潭,没有一丝一毫动容:“臣现下模样,也再不能讨陛下欢心了,烦请陛下再赐五石散的时候,多赏些好酒罢。”

  “朕不会再让你碰这个东西!”宇文羿断然道,他看着阳渊冷漠的眼神,心下微微抽动,想到自己已然向他赔罪,他却还如此冷硬,不由倍感委屈,“你,阿渊,你还记恨朕离间你和琅琊王,你还会原谅朕吗.......”

  “陛下能否修书,替我向他解释呢?”阳渊问。

  “如今北齐上下皆恨周至深,恐不得。”宇文羿面露犹疑,他看到阳渊面上的落寞灰寂,不由觉得刺眼,“朕往后再不会怀疑你,如有机会,也会教你和琅琊王冰释前嫌,你,你难道不深爱朕吗?”

  “我当然深爱你。”阳渊转过头,道。

  他语气十分温柔,缱绻如他们曾经耳鬓厮磨的时候,他低低唤着他的名字,如同西域的葡萄酒一般动听:“阿羿,我很爱你,愿为你赴汤蹈火,若灭佛有果报,我也甘愿同你赴阿鼻地狱。”

  “可他是我哥哥,我的血亲。”他话锋一转,口气仍然温柔,而宇文羿知晓这温柔并不是属于他的,“我爱他,甚过我骨血魂灵。”

  他看着宇文羿的眼神渐渐灰寂。“你不会原谅我。”他说,颓然地贴着阳渊的膝盖。阳渊闭上眼,缓缓道:“是,我不会原谅你,哪怕我仍然深爱你。”

  宇文羿怔了怔,而后终于再无顾忌、抛却帝王体面地在他脚边放声大哭,他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没有任何宽慰的举动,也没有任何触动与怜悯。

  宇文羿再次来到国公府是在半月后,他彼时正坐在庭院中看儿子蹒跚学步,见了他行礼如常,仿佛只是个恭顺的臣子。

  宇文羿定定看着他,而后从袖间取出两道圣旨:一封是罪己诏,忏悔自己背盟之举;一封是战书,他要御驾亲征,讨伐突厥。

  “如果夷灭突厥后与北齐约和,琅琊王或许会信朕的诚意。”他眼中有期望的光火,“如果他愿与北周重修旧好,阿渊,你会原谅我吗?”

  他等了许久,也只听到阳渊慵懒道:“你先去罢。”

  他没有夷灭突厥,他在北征的途中突染重疾,不得不匆匆回京。回到长安后,他召阳渊进宫,在他榻前议事。

  托孤之事。

  榻边,宇文羿浑身皆裹着纱布,啼哭着的宫人为他擦拭身体。“怎么回事?”阳渊轻声问道,用手指触碰着脓血。

  “许是灭佛果报罢。”他虚弱道,一双眼睛仍明亮着,以绝望疯狂的目光贪婪望向阳渊的面孔,“阿渊,阿渊,朕要死了,我要死了.......”

  “如若陛下要臣生死相随,现下便赐鸩酒罢。”

  “不!”宇文羿断然喝道,脓血迅速浸染了周身的白纱,“朕,朕不会这样做,朕不要你恨朕。”

  他将太子招上来,那幼童尚不知此刻境况,宇文羿艰难地抬起手,将太子的手放入阳渊手中:“朕将百年,现将太子托付于卿,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望君续江山帝业,不可使长安基业落外人之手!”

  阳渊眼皮猛得一跳,宇文羿喘着气,倒渐渐露出得意的笑色。

  “臣谢恩。”须臾,阳渊终缓缓道。他抬手抚摸着宇文羿的脸,嗟叹道:“以江山做赌注,何苦如此?”

  “重源不知否?”宇文羿笑了笑,试图抓住阳渊的手腕,“朕深爱你,希望你同朕是千秋松柏啊......”

  他的手猛然垂下,阳渊退后三步,俯身三拜,泪水夺眶而出:

  哭过这一场,他就要把这个人剔出他的生命,同他有关的一切,他都不要再记得。

  北周元象元年,帝崩,托遂国公后事。五年,幼帝欲禅位于渊,渊三让而受天命,即帝位后定国号“昭”,改元“天曌”

  同年,齐帝珩入长安,与昭帝并称二圣。自此天有二日,而二圣同治十余年,每言及政事,往往意合,恩隆情好若此。

  很多年后,当年之事已可轻易付诸笑谈,立政殿中红烛帐暖,阳渊伏在高珩胸前,切切问:“行哥当年为何想夺天下呢?可是想做晋国公?”

  “宇文独虽挫于外战,于北周内政确有大功,可惜枉为宇文羿做嫁衣裳。”他看向阳渊,那爱慕迷恋之意几能宣泄,“我心里从没有高家宗亲,我只有你一个弟弟。要我做嫁衣裳,我只替你。”

  他只替他做嫁衣裳,所以最后他将江山呈奉于他,他亦甘愿与他共享这一切。“是,行哥当年因血缘和立场拒绝我,两样都不存在了,行哥就疼我了。”他喃喃道,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高珩吻着他的鬓发,也问道,“那你何时想要我疼你呢?”

  他目光灼灼,阳渊想了想,无奈地蹭了蹭高珩的胸膛:“是一见误终生。”

  “哦?”高珩挑眉,“你的终生,未曾许别人吗?”

  “可我更爱你。”阳渊说,他亲吻了他的手,抬眸看向他时,与他相似的黑眸不掩饰痴迷与爱欲,“我接受了他的求爱,愿意为他与你为敌,可但凡他猜忌我,怀疑我对他的忠心,那我也会很快忘却我们曾经有过的欢愉快乐,将他视为陌路的仇敌。”

  “可你不一样,无论你是否爱我,是否提防我,是否会成为我的敌人,甚至对我有着杀心,我都永远不会真的从我的血肉剔去我对你的爱情。”

  夜风透过窗纱,他眼中除却野心,还有悲悯:

  帝王之爱,热烈浩大,他起初也的确为此沉湎,并恃宠生骄,容不下对方的怀疑与杀心。可那终究不是真正的爱情:他的心早已同那个戴着鬼面具的修罗将军一起,遗留在朔州的荒原上。

  是孽缘天生,是造化弄人,他甘愿舍弃他的梦想与野心匍匐在他脚边,从神像中生出血肉,重新成为七情六欲的凡人。

  他的帝业要同高珩同享,他的名姓要同高珩并列。千秋松柏,不会是他同宇文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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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曌五年,留朔侯薨,谥光烈,同年,改元元烈;

  元烈八年,帝渊崩,谥武,庙号高祖,同年,帝珩诏传位太子康,退居上皇;

  显徽十二年,上皇还政;

  显徽三十五年,上皇崩,谥文,庙号烈祖,葬定陵,与武帝、光烈侯同穴;

  后有谓:永嘉陆沉,纷乱百年,可称豪杰者,过江之鲫,独此三人有英雄气,亦有王运,故得开盛昭三百年。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