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禽兽王朝>第19章

  一尺之间的间距,高行的发丝甚至能搭在他颈间的皮肤上,难耐的痒又没有办法拂开,他试着动了动身体,还没有把头发弄掉就听到高行冷淡的声音:“睡觉不要乱动。”

  “你松开我,我就不动了。”阳渊说,想想还是向高行认了输,“我就说说,哪里敢真的在夜里对你动手?”

  他感到高行的手松了松,他试着挣扎了下,竟然真的摆脱了。手腕间还有着汗水的滑腻,高行动了动,绕在颈间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落到了床榻上,而他一时间竟有些失落。一片黑暗中,他并不能看清高行的面容,却似乎可以想见他脸上的笑意:“我知道,我只是想逗逗你。”

  真是有闲情逸致,可阳渊却不觉他这行为古怪,仿若他们本就该亲近。他还惦记着高行的那缕头发,伸手想拨他一把头发过来,黑暗中辨不清楚方位,有那么几缕便落到他脸上,他感到唇间有异物,牙齿动了动,高行立即惊觉:“你在干什么?”

  “我也逗逗你。”他说,还真衔起高行的头发嚼了嚼,高行恼怒,伸手锢住他下颌撬开唇齿,他不适地扭头,唇不慎触碰到高行的指关,而后又碰到了手背。

  他手背冰冷细砺,既不是娇生惯养的柔嫩,却又不是粗糙陋鄙。他有那一个瞬间竟有冲动想高行停下来让他亲吻他手背,亦或是在灯下细看那指骨是否分明,只是很快高行便抽出了手推了他一把,似乎咬牙切齿道:“你再折腾,我真把你捆去牢里了。”

  “是行哥先逗我的......嘶------”他心里也觉得他可能弄过头了,这时候还不宜太过放松,略略移了移肩膀,适时地惨叫一声,一旁的高行果然略微紧张,“怎么了?”

  “无事,只是碰到伤口了。”他说,驯顺地挪了挪身子,“现下莫说是伤了,连毒都没有清,行哥不好好照顾我,来日残了都赖行哥。”

  “你好好睡觉,我就照顾你。”卧榻之侧,高行冷冷道,“要是再折腾,或者再说这些话,我说到做到。”

  阳渊也知晓可能过火了些,想着今晚就这样安歇算了,肩伤也实在有些疼。他拢紧了被子,心中却有些奇妙的情感。

  他并非不曾与人同卧一榻过,可从前除非是和父亲一起,他只当旁边是块木头------从未如现下这般,既心怀忐忑,又实觉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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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后,他大抵摸清了高行的作息:高行每日确信他睡后才安歇,卯时侍从则将他们一同叫醒。

  而此时他伤势也好了大半,因着没有更换的衣物,便拣了高行的衣服穿,高行比他大四岁,两人身形却差不太多,一日起后,他见高行在镜前编发,便到他身后拿起他案前的发带,朝高行摇了摇:“行哥,给我拿来编头发可否?”

  “你会编头发吗?”高行问。

  “那就赖行哥帮我。”他朝高行笑了笑,又晃了晃发带,“行哥连一根发带都不肯给我吗?”

  高行静默片刻,真的起身换他坐下,替他编起了头发。编发比梳发更加复杂繁琐,而高行手势娴熟,阳渊心中缄默,神情却做出笑语:“行哥编起头发来比我阿爹还在行呢。”

  头顶,高行手指似乎顿了顿,而后道:“阳将军帮你编过头发?”

  “北周太祖皇帝多沿孝文旧制,称帝之后,长安皆仿汉家发式,如何找得到会编发的仆从呢?”他捻起一根已经编好的辫子,轻声道,“他也只是我小时候给我编过几次,但帮我梳头还是常有的。”

  高行静了静,又问:“你们父子如此相厚,如何你在敌营多日,却不露忧虑之色?”

  “此间乐,何必忧之?”他轻轻笑道,岔开话题道,“殊不知我是因祸得福遇到了行哥,全一场表兄弟的缘分------你说我若是长在邺城,此时便该跟行哥亲如同胞、一同御敌了吧?”

  “我和妹妹记事起就住在行宫,你纵然在邺城也是见不到我的。”高行淡淡道,“父皇待我,也比不得阳将军与你父子情厚,怕是都不知晓有我这个儿子。”

  言语中酸涩之意几乎溢出,阳渊默然,却不知高行为何要在他面前几乎不加掩饰地说出那一点隐约的期盼。此时高行正好又编成了一束发,他握着发带,轻笑道:“那等你把我押回邺城,北齐皇帝陛下必然就知晓你了。”

  他们不再说话,编完头发后高行便离开了房间,他从案前拿起一根玉簪笼在袖中,又藏于枕下。

  今夜他们二人仍同榻共枕,寅时六刻,阳渊为玉簪硌醒,见身侧高行仍在梦中。他取下发带,松松搭在高行手腕间,又自墙上取下朱弓。此时天光熹微,已经依稀可见高行眉目,他凝神屏息,以弓弦勾住高行下颌,与此同时一拉他手腕绳结。

  高行终于被惊醒,却觉呼吸有艰涩,下意识挣扎,却为阳渊一把按住:“行哥,你别动,动了我就勒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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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弓弦极硬极利,身前的高行垂着头,当真没有乱动。阳渊握弓的手不敢松开半分,另一手将高行的手绑的更紧,而后推他起来,小心翼翼地向外走。感受到高行的僵硬,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我就只借你做令牌出城,不会杀你------劳烦行哥照顾一场,我也是知恩图报的。”

  “那你要把我带到周营去?”

  “本无此意,行哥这么一说,倒是有了心意。”阳渊推开门扉,随手叫了个守卒替他带路,同时顺了把剑撤开弓弦,“虽然你我都知晓我是没有知道军中机要的,可此后行哥若是败了,逃不走要随我去长安,逃走了也难免猜忌,不妨就此随我走了,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仍不失封侯之位啊!”

  “那也不过是丧家之犬,倒不妨在此任你抹了脖子。”高行冷冷道,阳渊凝神片刻,又笑道,“是,去了长安也是无根无家。行哥放心,等我出了城,立刻放开你。”

  到了城外等来接应的人后阳渊果然依言放开高行,知晓他在自己身后离去时还略有不舍,可等见到父亲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便被抛之脑后。他安慰父亲就当他是去养了半个月伤,在城中没受什么委屈云云,父亲静了静,忽得追问:“广宁王很照顾你吗?”

  “他念在我们还是表兄弟。”他说,心里其实不是特别希望将这半个月间的林林总总都告知父亲,“现下战事如何?”

  阳信微微垂眸,阳渊心中愧疚更甚,以为尽是自己过错:“是我拖累了父亲。”

  “并非是你的缘故。后生可畏,代有才人,是我故步自封,如今已不如人。你能回来,我便感谢神佛庇佑了。”阳信轻声道,“齐军援军将至,今夜我会做最后一搏,成败在此一举。”

  阳信以精于战前计算闻名,此番冒险,便是真的不得不为。他心中忧虑,不禁问:“父亲又要犯险吗?”

  他本已不抱希望,阳信却凝望着他,轻笑道:“此番不会------我不是周人,不会真的为他们卖命。”他的手挽起他鬓角的发,低低道,“我不是周人,也不配再自诩齐人,我只是你阿娘的夫君,只是你的父亲。”

  此番灭齐之战,本就是因宇文独揽权而起,他种种行事只为他们父子打算,不必对任何一方忠心。

  当夜周军未拿下雁门关,待北齐名将斛律明率援军到后更连战连退,长安终遣人约和,周、齐于河曲订盟,以黄河为二国疆界,暂且休兵。

  订盟之日,阳渊随阳信在帐中见到斛律明。他见到阳信先是行辑礼:“故人许久不见。”

  阳信沉默以北周礼节见礼,而斛律明旋即又对阳渊行礼道:“见过宁国侯。”

  帐中人皆面有惊色,而斛律明似乎浑然不觉,继续自顾自道:“侯爷尚在襁褓之时,陛下便封您为列侯,也并未因父家之罪除爵。我爵位在侯爷之下,理当行礼。”他顿了顿,又道,“对您这个外甥,陛下也很是想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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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齐皇帝陛下若顾惜外甥,何必对我父家如此不仁呢?”须臾,阳渊却对斛律明的礼数视若不见,帐中少年眉眼俊朗而桀骜,面对比他身量高大数余的一代名将,气焰竟也没矮下半分来,“我长在长安,北齐的列侯之位于我不值一钱,也实在不劳北齐皇帝陛下想念------他既未顾忌兄妹之情、内弟之谊,何必当我一个周国人是外甥呢?”

  斛律明一窒,对阳渊这副全然当自己是周人的做派竟想不出有何不妥,见他身侧的阳信始终缄口不言,心中又是气愤又是失落,这与自己总角相交、亲若兄弟,更誓言要一同收取关山五十州的人不仅自己做出叛国之事,还把儿子也教得把他乡做自家。念及此,他心中多年积压的忧愤、恼怒、不解与痛惜在此刻教他对阳信的缄默亦觉碍眼,解下腰间宝剑把玩:“好一个忠肝义胆的长安少年郎!你祖父若是见了你,也必然十分自得------不若现下本将便送你聊慰他对长孙多年的思念之情罢?”

  阳信霍然抬头,下意识护在阳渊身前,而斛律明并未有半分退让之意。帐内一时剑拔弩张,此时却见有人入帐,步履如风:“何人在帐内动刀兵?”

  斛律明见来人,也收敛了几分厉色,将剑重新系回腰间,抱拳行礼道:“广宁王殿下。”

  阳渊心口一阵,亦不自觉回头,但见高行白衣软甲,虽面无厉色,天生清冷如同冷玉的眉眼却也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他想起前些日与高行共处一室时他不时的生动模样,嘴角不由露出一丝轻笑,纵然高行只扫了他一眼便移开目光,心里也是觉得甜蜜快活的。斛律明身前,高行身子笔挺,皎若玉树临风前:“既是约和,将军也不必过于忿忿,父皇的旨意,是要齐周修兄弟之好的。”

  “末将鲁莽。”斛律明道。他出身贵族、性格骄狂,然于皇族向来恭敬,高行又于此战居功至伟、令他心服,因而对他态度也颇为礼敬。斛律明下了台阶,他便转身看向阳信,目不斜视,像是浑然看不到他身侧的阳渊一般:“见过阳将军。”

  他对阳信执晚辈之礼,显然仍认同他是他姑父的亲缘,称得上极给面子了。而阳信盯着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阳渊心急,去拉了拉他的手,却见阳信始终注视着高行恍若好女的面容,那恍惚怔然的模样,竟如失魂落魄一般。

  阳信那一刻的百感交集、乃至于他唇齿呢喃却不敢出声的那个名字,于阳渊而言只是一时半刻的疑惑和不解。当他拉了拉阳信的手,低低叫了声阿爹后,阳信神色便有恢复如常,对高行回礼道:“见过广宁王。”

  他回礼之后便再也不看向高行,如刻意回避一般,握着阳渊的手却极紧极用力,整个人陷入一种比他素日的缄默更为消沉绝望地境地,令阳渊忐忑不安地不肯放开。正当此时,他忽然感到自己身后亦有为人凝望的迹象,一转头却与高行的眼睛撞了个正着。

  他按剑而立,却的的确确是向他们张望。也许高行是想要掩饰自己的动作的,却终究还是给他抓住了。

  他朝高行笑了笑,高行一窒,扭过了头不再看他了。

  那年周齐到底签了什么合约他是并不在意的,只是他也猜的到这必然是北齐的胜利,夜间篝火燃起,更为欢乐舞动的也是北齐将士红色的军服。约和之夜,两军之间界限并不严格,他看到高行的方向,悄悄从背后接近他,抓起他的手摇了摇:“行哥......”

  高行吓了一跳,等发觉是他时脸上顿时有了薄怒神色:“你怎不在阳将军哪里?”

  “我想着来见行哥,还有把阿爹也带上吗?”

  “我有什么好见的?”高行冷冷道,他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换上一副真诚而委屈的嘴脸说,“我是来给行哥赔罪的,当然要亲自过来。”

  他暗算了高行,利用了高行对他的那点亲近和信任,说来确实对不起他。可他这样说了,高行脸色却更加阴晴不定,形状优美的唇瓣动了几动,却是冷嘲热讽:“那我也要跟你赔罪用毒箭伤你了。”

  “行哥说什么呢?”阳渊道,而高行扭过头,似乎踌躇几分,却还是开口问道,“你便不和你父亲在一起?”

  “此番回朝我日日能见到阿爹,行哥却不知何时能见了。”

  他说完也觉得怅然失落,而高行一听,竟然也不再回避他的目光。他那是还是少年模样,脸庞没有抽出俊美的棱角,墨玉般的眼睛细看也并不冷峭,对视许久,他竟还觉得这样的高行是有些稚气与天真的。他听到他轻轻叹息,那声音如金玉碰撞般清越而动听:“你是日日能见到你阿爹的......”

  他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不可言说的艳羡,而眼底既有落寞,又隐隐有着期盼。他这样的神色是更加生动的,秀美绝伦的脸孔比平日还要动人三分,阳渊还想多看几眼,高行却径自起身,去了鼓乐的队列。

  军士鼓乐之间,他看到高行提剑而舞,所吟唱的音调雄浑悠扬,齐军上下皆和而歌,且歌且舞之间,此情此景,此生难忘。

  齐军的欢乐,于周军显然是应当回避的。他在营帐的篝火中最后看了高行一眼,便随周军一统离开。

  那夜齐军的歌舞便是后来名扬天下的《琅琊王入阵曲》。那时候谁都以为,从前寂寂无名的高行回到邺城后必然一鸣惊人,荣宠富贵,赫赫功勋,都将是往后的他唾手可得的。

  只是世事难料。

  如若那时他更了解高行,他会明白高行最后那丝不可言说的艳羡是因为什么。

  高行羡慕的,是他有着疼爱他的父亲,他能仰仗阳信,而高行是仰仗不了高钧的。

  不仅仅是那时的高行羡慕他,他亦羡慕着那时的自己------他只以为长安邺城相隔千里,又各为其国行事,他若还能再见到高行必然物是人非,是以没有想到他与阿爹的时光也所剩无几-------此后多年他确实难见到高行,而很快,他就再也见不到阿爹了。

  回到长安后阳信比从前更加忧郁,他以为阿爹是因战败之故,心下还盼望此番之后宇文独再不要来找他。而宇文独确实也未再造访------他同意议和,固然有战事失利之故,另一个原因,却是长安城中的事,已经越来越让他焦头烂额了。

  皇帝登基后,便立自己的正妻独孤氏为后,而独孤皇后之父对宇文独颇为不满,屡屡与其作对------皇帝不肯改立皇后,那皇后便只能死了。

  他想起宇文羿同兄嫂向来亲厚,便去看望他,宁都王府中,昔日的翩翩少年眼中已不见骄狂之色,待四下无人后,更是狠狠砍向庭中花木。

  “宇文独欺人太甚!”他恨恨道,抬眸看着他时,眼中尽是血丝,“他不喜欢我嫂嫂,不肯让三哥立她做皇后,拗不过三哥,便在嫂嫂生产时下毒手,我嫂嫂和侄儿才过世三个月,他便要三哥立他的外甥女做新皇后!枉我兄弟贵为皇族,却连妻儿都护不住!”

  “宇文独嚣张至此,他日必遭果报。”他扶住宇文羿,同他四目相对,“今日再恨,也不能再同从前一样无所顾忌了,否则不过是授宇文独把柄,徒叫陛下和太后伤心。”

  宇文羿浑身发颤,须臾靠在他肩头痛哭不止,许久,他缓过神来,低低道:“你也要告诉阳将军小心,如今没有外战,他想再在党争中独善其身,便难了。”

  他一怔,在那一刻觉察出危险的獠牙,却又本能地不敢相信那样的局面真的会出现。

  可宇文独最后还是来了。

  他寒暄客套一番,见阳信始终不回应,索性直言。案边,阳信翻过酒盏,那酒便泼洒到酒菜上:“臣无能,报不了公爷青眼。”

  “将军何故沽名钓誉?便是不为自身,也该想想子嗣门庭。”宇文独恼怒。

  “叛国叛家,已铸就大错,对故国挥刀相向,更是错上加错......我苟全性命,已经辱没门庭,子嗣死后之事,也非我能窥见。”他解下佩刀,呈于宇文独,“公爷取臣性命吧。”

  阳渊霎时紧张到极点,两眼死死盯着那刀,只等宇文独如有异动,便即刻将刀夺下来。宇文独盯着那刀,又盯着阳信面色平静的脸,良久后却是拂袖而去:“你要引颈就戮,本公却做不出逼杀臣子的事来。”

  那刀落在地上,宇文独一走阳渊就将那刀踢得远远地,阳信看着他的动作,却是笑了笑:“阿爹哪会让他杀我啊?”

  阳渊放下心,朝阳信乖觉笑道:“那阿爹吓死我了。”

  “阿爹吓吓你怎么了?”阳信也笑了,眼底点点的哀凉之色,“阿渊就不问问阿爹为何不答应晋国公吗?”

  “我管阿爹答不答应?”阳渊不以为然道,对他的散漫阳信却正色,“是我们答应不得他。”

  阳渊脸庞微微发白,而阳信带他回了房,解开他发髻道:“太祖一脉有宗室拱卫、后族支撑,眼下对宇文独隐忍,仅仅忍他一人,他来日身死,大权必然归正,因而现下应允了宇文独,来日必万劫不复。”他拾起梳子,一下下梳理着他的头发,父子二人相依相偎,恍然还是儿时的模样,“往后几年,你会过得很苦,可能要去苦寒之地,也可能有牢狱之灾......但熬过这几年,拨乱反正后,你也算是洗清降臣之名,不必辛苦了。”

  “我不在乎苦,只要阿爹在。”他不以为意道,阳信给他梳头的手顿一顿,也笑了笑,对他说,“是啊,阿爹在。”

  他感到发顶有些湿润,却是阳信落下泪来,他急忙帮他擦着泪,阳信抱着他,那悲怆却是几要彻骨:“可你本不该如此辛苦的。你本来应该是阳家的嫡长孙,生来封侯的公主之子,是我连累了你......”

  “我不该求娶你阿娘,我救她出了苦海,却害了你一辈子......”

  他的阿娘,北齐兰陵公主,高玉仪。

  他心中不住颤抖,他想问问阿爹阿娘到底是什么样子,是否会像元太后那样对儿子慈爱纵容,他心中拂过一个隐约而朦胧的女子侧影,脸孔柔美而温柔。他强自克制自己想要问出口的冲动,一遍遍对阳信说,他不在意阿爹连累他,他的一辈子也不会这样被害了。

  少年时他对未来所不知晓的一切都是不觉恐惧的,他并不在意自己来日是否会落魄潦倒,而身后的阿爹始终是他的归处,这使得他对往后的人生没有过多期许,也不认为命运会给他带来不可承受的绝望和痛苦。他的天真,仅止于这一夜了。

  他以为这是个平常的夜晚,但他第二日醒来后阳信已拔剑自刎,衣袍上鲜血飞溅,已然彻底凝固。

  在柱国府挂起白幔后,晋国公来吊唁。他不难发现在他接近阳信遗体时身后少年沉默冰冷目光中隐藏的恨意,回头想要看清时阳渊却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倒仿若十分恭谨。宇文独轻轻眯起眼,对眼前的少年生出一种不喜爱却忍不住多加相看的微妙情绪:“你那日在场,也该明白本公并不打算置你父亲于死地,他如此做,有损本公清誉。”

  “是父亲不恭忤逆,臣代他向公爷请罪。”

  “你既请罪,可知何罪?”

  “悉听公爷处置,只一桩请求。”他朝宇文独叩首一拜,“公爷允臣治完丧事罢。”

  宇文独打量他许久,发出一声冷哼:“允。”

  宇文独果然等丧礼结束后才对他问罪,剥夺官爵,流放蜀郡,不得回京。他对此并无反应,只是禁军封府后他看着那座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府邸,意识到他是真的没有安身之所了。

  茫茫天地,举目无亲,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忽然想到高行,他叫他表哥,他也不曾反驳------如果此时他去北齐投奔他,那高行会不会让他进他的府门,会不会帮他编头发?

  那毫无根据的妄想出现后连他自己都笑了,知晓是断无可能的,可他的确很很想念他。

  宇文羿托人来给他带过话,他到了蜀郡后可以去临邛王门下,他忠于宇文氏主支,不会为讨好宇文独难为他,但在他还没有被押去蜀郡时宫中传来噩耗,皇帝突发恶疾驾崩,因无子诏传位于宁都王。

  如遇国丧,诸罪降等,更况论登基的是宇文羿。等宫中人来带他离开收押之地,并称他为大人后他以为是宇文羿保下他,殊不知进了宫,却是要他出使齐地,与北齐商议互市之事。

  “是北齐皇帝陛下点名要你。”宇文羿对他说,声音不知是怨忿还是酸涩,“你从小到大都为血统所累,到头来朕救不了你,北齐却救了你。”

  如果是平日,他会即刻注意到宇文羿话中的酸意,再划清自己与北齐的界限,可那一刻他看到国书上另一个名字,便再也顾及不了宇文羿的感受。

  北齐要与他商议互市的人是高行,琅琊王行------他是琅琊王了。

  他多日沉默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如释重负的轻松,他握着国书,喃喃道:“是,是北齐救了我,是阿娘救了我......”

  事关国事,宇文独并不会太在意私恨,他免去了他的罪,又恢复了他的官爵,让他去晋阳与北齐琅琊王议事。他看到高行的那一刻心底的彷徨与茫然忽得落到了实处,下马握着他的手,低低叫了声:“行哥。”

  高行颤了颤,旋即亦伸手轻轻抱住他。他从他怀中一点点往上,看到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肩颈、愈加尖削的下颌、疲惫深陷的眼窝,和那紧紧蹙起的秀丽眉头。

  那时的高行,身上已经笼罩着一种绝望灰寂的神色,见他在看他,却还是扯动嘴角,对他露出一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