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禽兽王朝>第18章 番外:神佛

  三年,帝令断佛、道二教,经象悉毁,罢沙门、道士,并令还民。灭佛令后,周地佛寺几绝,时多谓帝必果报矣。-------《周书·帝纪第五》

  建昌三年的北周佛法盛行,僧侣不事生产、滋生是非,已成北周心腹大患,然灭佛令后,信奉佛教的王公贵族多口出微词,周帝宇文羿遂召高僧至太极殿亲谈佛道,屡令僧人无言以对。末了,高僧玄智越众而出,张目叱视宇文羿:“帝今日罪于佛祖,他日必下地狱!”

  群臣俱噤声,白玉十二旒后的帝王更是面色铁青。而殿中却有一玄衣男子起身行至玄智身侧,一双黑眸里俱是倨傲笑意,却是异常的风神秀逸:他俯身拜于宇文羿身前,“尔等为祸人间,有如魑魅魍魉,神佛若闻,必欲亲身诛之。陛下天子之尊,何辞代行神佛之事?”

  “但令百姓得乐,朕亦不辞地狱诸苦。”宇文羿回过神来,起身断然喝道,“尔等不臣於君,虚耗财富,使披甲不得力战,百姓不得安乐,已致国祸。今日更出此妄言,惧入阿鼻地狱否?”

  玄智自是当庭处死,而满座文武见宇文羿坚决至此,亦不敢再为僧佛求情。十日后,宇文羿亲临京郊焚大安国寺,寺内百余佛像俱付之一炬。寺中僧侣俱被勒令还俗,面上哀惧之色难抑,却畏于帝王身边那个长剑染血的玄衣男子,连哭声都不敢出。

  待到寺中无人,阳渊才收剑入鞘,向宇文羿请罪道:“臣今日轻举妄动,请陛下责罚。”

  “无知僧侣惊扰圣驾,理应诛杀,重源知朕心意啊。”宇文羿伸手止住,却也未扶他起身,“不知罪在何处,再说。”

  “重源剑出慢了,污了陛下清听。”

  宇文羿这才启唇一笑,却仍不肯舒展眉头,环视四周狼藉,面色似有感慨:“朕幼时随母后来此敬香,曾深感此寺恢弘,却不想百年名寺,今朝却焚在朕手中。”

  “佛寺徒受香火,却不及一刀一枪之用,陛下欲一统天下,来日所杀所焚,焉止一僧一寺?”阳渊握住他的手,眼底似乎只有宇文羿一人,“庸碌之辈,才会计较杀一人之过,陛下雄才伟略,岂能纡尊与妖僧计量?”

  “朕怎会计量?”宇文羿恼怒,看见阳渊言笑晏晏的眉目,却又生不出气恼,“朕只觉气绝之言,甚是可怖,若功败垂成,来日魂灵或真的只能堕入阿鼻地狱。”他低低一叹,抬眸看见阳渊的脸,剑眉星目、鼻若悬胆,相识多年、亲如鱼水,抵近而言时他却仍难以自抑地为他容色心魂俱震。他抬起手,抚摸着阳渊的脸孔:“若有此日,重源愿随朕往地狱否?”

  他看见阳渊低垂眼帘,似乎在凝神静思,一时间眼中万千情绪不得辨认,令他亦思绪纷纷。再抬起眼时,那双漆黑如深潭的眼睛已重新浮起笑影,深情凝睇间,却真像是情深义重。

  他吻了吻他的手,一字一句道:“不离心,不相疑,不夺志,给我安身之处.......那阿鼻地狱,我也随阿羿去得。”

  堂中佛像已经尽数焚毁,而他立在佛堂前同宇文羿说话,脸孔映在满天火光中,犹如再生的神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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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渊极小的时候,便知道自己在北周是异类。

  他没有出身高贵的阿娘,没有互为援引的兄弟,府邸仪制甚高,却门庭冷落、少有车马,父亲深居简出,终日寡言少语。太祖皇帝故去后,继位的孝悯皇帝性情乖戾,数次在宴会上羞辱父亲,他分明察觉到父亲已经怒火难抑,却还是强作笑容,竭力圆场将此事揭过。

  散宴后,他跟在父亲身后欲直接打道回府,却为一人拦住。父亲对他行了礼:“晋国公。”

  晋国公宇文独,太祖皇帝之侄,彼时虽还未就任大冢宰,却因太祖皇帝遗言为朝野上下深深倚重。他生就一双鹰聿般的眼睛,望向父亲时颇见惋惜之色:“将军曾经也是横刀立马、未尝一败的人物,今朝何故甘为小儿羞辱?”

  “既为周臣,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倒是公爷如此称呼陛下,有失君臣之份。”

  “本公玩笑从弟几句,将军何故较真呢?”宇文独一笑而过,眉眼间却又浮现出不解之色,“将军自诩周臣,那本公便多问将军一句:阳氏乃北齐开国名门,你得尚高钧亲妹,又有军功傍身,已为北齐臂助,何故要背井离乡逃到长安来?”

  “齐无立锥之地,周尚安身立命。叛国叛家之人,不过是期冀能安然终老罢了。”

  “可将军乃当世名将,怎能在长安城中以行猎为乐,本公虽深敬将军,愿以厚禄相养,却也为将军可惜啊。”他目光转而又落到阳渊脸上,惋惜之色更甚,“令公子过几年,也是要入仕的,本公观公子相貌堂堂、目光如炬,将来必贵不可言,若随将军草草一生,岂不可惜了?”

  “公爷何意?”父亲声音微微颤抖,他下意识抓着父亲衣角,心中亦微有慌乱。

  “高钧以为先帝故去,北周军心涣散,遣人夺我弘化三郡。”宇文独眼中笑意更深,“领兵之人乃北齐车骑将军卫灏,将军曾与他一同领兵,想必深知其用兵之策------伐齐,正当派将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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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统元年,北齐进犯,镇远将军阳信败之,次年归,授仪同三司,进位柱国。

  时隔一年见到父亲,府中光景已大不相同,而宇文独已封太师、权倾朝野,对阳信不吝于欣赏重用之色,屡屡厚赏------阳渊很是喜欢太师府送来的一张朱弓,阳信回来后不胜欢欣地向父亲炫耀,并提及自己与宇文独诸子一同游猎之事,向来疼爱他的阳信却变了脸色呵斥于他,严令他不得与太师府来往。

  “为何?”他满心委屈,不知父亲为何如此震怒。

  “宇文独母亲出身不高,虽权倾朝野,亦终将还政于帝,届时党附之人,必死无葬身之地,我出身齐地,更不得自保。”阳信抚摸着他的发顶,低声道,“我在齐地,尚有旁支亲族为重臣,你阿娘更是皇族女子,你生来就同北齐断不开瓜葛......现下战事不休,我尚可以得用风光,可一步行错,你我皆万劫不复------阿渊,你莫怪阿爹管你过多,待你长大了,再来恨阿爹拖累你罢!”

  他阿爹是齐人,他阿娘是齐国的公主。他身上流着齐人的血脉,却偏偏生在了北周。

  他听阳信的话,再不同太师府交往,行猎之时常常一人独行,旁的勋贵子弟对他嘲讽讥笑也按捺愤恨不与相争,久而久之也领略了其中乐趣,以为独身清寂远胜于聚众喧嚣。

  十一岁那年,他独自策马自林中猎鹿,正欲弯弓搭射时却听见后方有人声,怕生事端便勒住马,眼见那鹿跑走。

  他心里含了怨愤,回眸一望却见是皇帝的四弟宁都王,眉目俊朗的少年朝他笑了笑,满身俱是无匹贵气:“你挡到孤猎鹿了。”

  “臣妨碍殿下兴致,有罪。”他低声道,心下竟自嘲般庆幸这深蒙先帝宠爱的宁都王未曾一来便对他口出恶言,“臣这便离开,请殿下勿怪罪。”

  他控缰欲走,身后,宁都王却出言叫住他:“既然遇到了,不妨一同行猎------阳将军可一箭双雕,孤久闻其名,想要领教公子骑射。”

  “从命。”他无谓道,心想宁都王乃陛下亲弟,应当出不了什么差错。

  回府之后同父亲说了今日事,阳信也道并无差错,翌日,府中却接到太后传旨,授他司卫上士,平日可随宁都王游猎读书。

  “阿羿鲜少向哀家求人,想必昨日同猎,你们定然相欢甚罢?”去谢恩时,太后元氏一派慈爱之色,她身侧的宁都王轻笑,望向他时目光灼灼,“难得见工骑射如渊者,怎不想着早日向阿娘求来呢?”

  太后拍了拍幼子的手,笑语道:“你这孩子眼高于顶,倒是从未见你如此看重旁人。”

  他们母子又闲话家常几句,他跪在殿上,却觉心中发酸:他从未见过母亲,更况论领受这母子间的舐犊之乐。

  彼时宇文独虽独揽大权,却还不及后来跋扈,元太后及其诸子尚有威仪,况论宇文羿作为幼子,本就是最得太后疼爱的。宇文羿并不在旁人面前掩饰对他的看重,而有了宇文羿做依仗,他在北周宗亲贵族中,也的确好过了许多。宇文羿自是无所谓这些的,倒是他心里时时不安,不知该如何谢他。

  那年伐齐后,父亲便时常在外征战,他深知齐军用兵策略,逢战必胜,在北周愈发被倚重之余,却也愈发为轻狂之人看轻。那些王公子弟不能在父亲面前出声,便喜欢从他这里讨场子,一日他们谈及来日从军之事,个个挥斥方遒,他想起父亲之事,一直默不作声,却有人留意到他,刻意询问道:“阳公子怎么不说话?你骑射最好,来日不从军吗?”

  “不敢妄尊。”他饮了一盅酒,“来日之事,现下如何能断定呢?”

  “怕是推辞吧?”那人嗤笑,眼中尽是讥嘲,“也是,北齐皇帝可是你亲舅舅,他要是御驾亲征,在阵前喊你一声外甥------你是不是得当众倒戈啊?”

  场上一阵哄笑,出身那人尤为得意,大笑着他一个齐人何必同他们周人混在一起。却有人抓住他发髻把他拖倒在地,那人正想发怒,见了来人却不敢出声,只得诺诺道:“宁都王殿下。”

  “阿渊自幼在北周长大,如何不算周人?”宇文羿冷冷道,“尔等往上数几代,南逃北渡者不知凡几,你在此妄言,何不回去翻翻自己家谱,保不定是南陈还是突厥来的呢!”

  他说完便拉着阳渊的手扬长而去,阳渊心里感谢他为自己解围,又暗忧他如此不留情面让自己同场上人彻底结了仇,因而最后说:“何苦如此教他们落面子呢?”他上马和宇文羿并辔而行,“你也知晓我同他们不一样,他们祖上不过是因战乱离散,我却真的摘不清齐人的血脉。”

  “那你以为,你是齐人,还是周人?”宇文羿问。

  他本该直截了当答复宇文羿,话出口那一瞬却心生踌躇,宇文羿一急,勒马道:“你从小长在北周,父亲已是北周重臣,如何不是周人?”他拿马鞭抽打着阳渊马腹,忿忿道,“还有我呢,我是周朝皇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怎么就不是周人了?”

  “哪是这么个道理?”阳渊啼笑皆非,而胯下马匹嘶鸣一声,已然疾驰,“那宁都王殿下,您倒是同臣说说,为何林中一遇,就要臣做您的侍读?”

  “孤早早就留意到了你,那日在林中相遇,不过是给孤向母后请旨添了个由头。”宇文羿在他身后催着马,一时追不上他,声音便吼得更大,“我早就看上了你,早就想你同我做朋友!”

  阳渊心中有一道暖意淌过,回眸望着那翩翩少年,对脚下这边土地终于有了一丝浅微的亲近,这么一个分神间,宇文羿已经追上了他,他把阳渊拽下马,两个人一起滚在草地中,那时尚还骄纵任性、在母亲兄长庇护下单纯热烈的宇文羿缠着他说个答案,他无奈,便认真道:“周人,当然是周人。”

  “为何是周人?”宇文羿不依不饶。

  “我最好的朋友是周人,我也是周人。”

  宇文羿终于满意了,翻身把他扶起来:“以后旁人再敢说你是齐人,你就找我,孤说你是周人,这世上便没人敢说你是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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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府后他同阳信说了今日事,阳信闻言,抚剑长叹道:“难得宁都王看重你,往后你更不能辜负他才是。”

  “那我当如何?”他问。

  阳信将剑丢给他:“随阿爹上战场罢。”

  他怀抱着剑,开心地叫好。

  他对战场是有着向往的,甚至于他是喜欢战争的,他们父子境遇最早的转换便是因着成统元年那场战事,而他看得见阳信每每离家出征后的疲倦,便愈发想替他分担这样的责任。次年春天,他便随着阳信一同到了晋州。

  在第一次真正与人拼杀前,他是喜欢晋州远胜过长安的,军中对阳信的信服远胜过长安,虽然偶尔也能感到被人排斥的不快,却也是直愣愣说出来,远胜过面对长安城中那些阴阳怪气之人。

  然而在长安策马行猎远不同在战场上厮杀,从第一次真正与敌军拼杀后他便明白了。昨日同你说笑的兵士明日便埋骨黄土,而这个时候,他也看到了父亲在战场上与平日判若两人的凶悍与好斗,每每亲身冲锋陷阵后,身上皆遍体鳞伤。他替父亲上药时眼见那触目惊心的新旧伤痕,忍不住道:“兵家四势,父亲以兵阴阳成名,何故如今年岁见长,还要不顾惜身体拼杀?”

  “我成名时,率领之部是你祖父麾下军队,对我信服之至,自可以居于后方指点,如今统帅之部不知性情、习俗不通,不身先士卒,如何能教他们信服?”他伸手抚摸着阳渊的头发,他是男子,又是行伍中人,表达关爱的方法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种,可当阳信梳理着他毛躁的鬓发时,他总是能从这样的亲近中感到一种被依托的安心,让他知道他在这世上并非无依无靠,“阿爹今日多辛苦些,来日你便不必像阿爹一样。”

  “我不要阿爹今日辛苦,我来日会替阿爹辛苦。”十二岁的他抱着阳信的肩膀,喃喃道,“我只有阿爹。”

  阳信怅然,将他抱在怀里:“阿爹又何尝不是只有阿渊呢?”

  他在心里摇摇头,心想父亲至少曾在北齐长大,纵然背井离乡也能在梦中怀恋过往,而他既不曾到过北齐,也不曾认为北周便是自己归属。纵然游猎的快乐和沙场的刀光能让他依稀感受到一点主宰的快乐,可他知道那并不能令他真正放心。

  他没有母亲,没有故乡,只有父亲是他血脉牵连的人,让他能告诉自己自己并非是孤苦无依的。他比阳信更年轻,对齐地也未有着眷恋,阳信身心承担的痛苦,于他而言并不以为重。

  两年之后,阳信已经放心他独掌一军,而又一年被召回长安,其间的政局已经天翻地覆:宇文独废帝而立义川王,为平息众议决意一举破齐,以功业慑群臣口。而伐齐之人,他首先想到的仍是阳信。

  阳信固辞不受,宇文独却咄咄逼人,深夜,他来到父亲房中,相劝道:“父亲并未党同太师,陛下与太后皆知,而此番若是一统北朝,北周自无人再质疑父亲忠心。”他拉住父亲的手,恳切道,“若北朝一统,父亲也不必再终日在沙场搏命,可以在家中颐养天年。”

  “休歇不得的。”阳信低低叹道,“吞并了北齐又如何?北有突厥,南有南陈,若是这天下一统,或许真可休戈,我年少时也曾有这样的梦,那时骄狂,不知天下纷乱百年自有缘由,衣冠南渡后,如刘寄奴、魏孝文者皆未成此大业,又如何是我一人能扭转的?”

  是,若是一统天下,如何还分北人同南人,齐人和周人?而父亲也不必因他对昔日同胞下杀手终日抑郁。他静了静,又道:“可若北朝一统,父亲也不必在沙场上对齐人挥刀,于父亲一人,也可谓再无杀伐之祸。”

  阳信并未出声,可他知道他已然心动。然而真正使他下定决心,还是宇文独再来时。

  他这番来是请罪的:“本公以为,伐齐唯派将军,虽将军还未领命,朝野上下却多以为此,可恨高钧残忍昏庸,以为将军已然领命,竟命人诛灭将军在齐地的三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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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侍立一旁,看见父亲顷刻之间脸色大变急忙上前,而在他抱住阳信时,胸前即被鲜血浸透。

  电光火石间,他明白此事的前因后果,看向宇文独的眼神完全无法抑制住恨意,只是宇文独此时亦为阳信的样子惊住,一时没有留意到他。

  阳信次日才醒来,闻讯赶来的的宇文独似乎也略有悔意,言将军若抱病,伐齐之事不必亲领,而阳信摇头,言语间恨意入骨:“高钧逼死吾妻,冤杀吾族,我为夫为子,不可再相辞了。”

  宇文独面有惊色,须臾长叹道:“不知将军携子来周,竟是这等缘故,高钧何故要逼杀自己亲生妹妹啊?”

  “此乃我家事,不必告诉太师。”阳信不欲多言,“太师请回吧。”

  当室中只余他们父子二人后,阳渊几番踌躇,却仍不敢问话,阳信看着他,眼神中忽然有了丝疲倦苍老之色。

  他抚摸着阳渊的眉眼,而后又到鼻梁下颌,阖上双目,低低道:“阿渊,你越来越不像你阿娘了。”

  那是阳信第一次主动在他面前提起母亲,他心中本有千万桩问题想追问,见父亲如此却只得按捺。

  阳信病愈后便领了虎符筹备出征,他协同父亲处理军务,少有闲暇,偶然才有时间同宇文羿见面。他对他很是担心,反而要阳渊宽慰他。

  “我几月后就回来。”他说,“若是来得及,还可同你喝一次重阳酒。”

  “我知道你几月后就回来。”宇文羿喃喃道,“可阿渊,我总觉得你这一去,回来世事便全然不同了。”

  一语成谶。几月后,他同宇文羿都经逢大变,以至于现在看来不乏暗箭风波的日子,竟是人生中难得宁和的少年时光。

  北周举国之力进军,而北齐吏治混乱,边防军需多有克扣,在骄兵悍卒势下几乎是望风而降。周军连战连克,前锋行至雁门关,却久攻不下。

  “雁门守将为何人?”帐中,父亲问。

  “高钧第四子,高行。”军吏答道,“封的是广宁王。”

  仿若某种对宿命的预感,那个名字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帐中部将却笑了起来:“难怪攻不下这里,高钧再昏庸,也不会克扣儿子的军饷。”

  “应当也不是军饷的缘故。”军吏道,“这广宁王生母卑微,并不得宠,否则也不会给封到广宁这样的地方。不过传言他容貌秀美至极,竟像个妇人一般,以至于打仗时都戴面具的。”

  “听着倒是个有趣的人。”他轻笑,看向父亲时却见他似有所思,屏退众将后,他问道,“父亲可识得此人?”

  “留意过音讯。广宁位于齐地北部,常为突厥人侵袭,广宁王到后,突厥却鲜少来犯,应当是真有些本领的。”

  “那就更有趣了。”他笑道,“不知来日在战场上可否碰到。”

  他心里确实对高行有些兴趣,甚至有些期待,而很快他就见到了他:

  他率兵攻城,肩上却中了箭,疼痛难抑正欲避走,齐军却拦住他退路,幸后方尚有周军,他且战且退,想借机突围,胯下马匹却被人削去一掌,嘶鸣之下滚落在地,他连忙爬起来同齐兵近身拼杀,想抢过一匹马。

  此时齐军却骤然士气大振,他回眸一望,却见是一少年将军冲入阵中。那少年将军长发披散,以一青铜面具遮住面容,长枪甲胄顷刻溅满鲜血。

  他正冲向他,而战场上竟无人能拦住他片刻。

  一片尸山血海中,那个鬼面人赤红的甲胄耀眼胜过落霞,他枪尖逼近,而他根本无从躲避。生死一线的瞬间,心脉间的震动几乎要扼住他呼吸,那却并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从未出现过的悸动------

  这一刻,他分明还没有望见高行的面容,同鬼面后的黑眸四目相对时,却有似曾相识、而魂灵俱寂之感。

  很多年之后高珩问他,在那一刻的绝境中为何反而没有了恐惧,他玩弄着高珩的头发,想了想,低低喟叹道:“心有灵犀,亦或是一见倾心。”

  “你看清我的样子了吗?”高珩嗤笑。

  “便是戴着面具,也并非不迷人啊。”他抬头亲吻了他秀丽的眉眼,眷恋道,“你这样的人,一见便是要误终生的。”

  枪尖挑起他身上重甲,将他一把拽到马上,而后耳边风声不绝,后脑被重击,竟是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情况却还不错:所在的房舍陈设算得上华丽,身上伤势无处不疼,肩膀的麻痹之感更重,却明显察觉得到被精心处理过。他勉强起身,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白衣胜雪、辫发披肩,他猜出他应当是高行,心中提起戒心,可昏迷后的眩晕重影退去,他看清他面容,却是在那一瞬间忘却了该有的提防:

  那是一张秀美绝伦、精致昳丽宛若女子的脸,不言不语时如同玉人一般。便是这样一个人,戴上面具后在战场竟所向披靡,他心中对高行更多了忌惮与敬畏,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勉力起身道:“谢广宁王照顾了。只是不知现下战事如何,家父如何?”

  “同阳将军写过信,告知他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只是若是城里弹尽粮绝,怕是就照顾不了多好了。”高行说,声音如金石冷玉,好看的眉头微微拧着,“我是你表兄,本就该照顾你一些。再有,你肩上的箭伤是我下的手,若照顾不周,怕是往后于你有虞。”

  “表哥在箭上抹了毒?”他略略放心了些,旋即意识到高行知道他身世,并且愿意承认这层亲缘,再问话时便刻意试图拉进他们的关系,而高行颔首默认,漆黑眼眸如深潭幽静,“胜之不武。”

  阳渊在心里计算了从城楼到他那时所在之处的距离,在心里惊叹了高行箭术:“表哥莫妄自菲薄,自三军之中取敌将,已是可传唱之行,可惜未能取我性命。”

  “父皇诏令不降罪于你,我又怎敢伤你?”高行道,眼睫低低垂下,分明他神色其实未泄半分,他的心念却亦为之牵动,能察觉到高行在那一刻的黯然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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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日高行都让他睡在床上,自己则卧在窗边软榻,虽是阶下囚,待遇却委实是好的。

  他在高行房中养伤,也只能在高行房中,高行谨慎,不会让他观察到半分军情,他就只能寻求在这一室中探察出高行的喜好,再加以利用寻求机会。

  高行房中虽是亲王仪制,陈设却无甚出奇,摆放的物件也都是寻常的笔墨纸砚、衣冠履带,至多能看到如朱弓马鞭等带些沙场征伐气息的物事,可在案上铜镜前的位置,有一把玉梳。

  起初只以为是把梳子,细细一看却发觉那玉质润泽,上面雕刻的花样繁复美丽,应当是女子的物事。

  不知是不是高行宠姬的。他握着梳子细思,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你在干什么?”

  他一回头,看见高行立在他身后,脸上有薄怒神色,隐隐还闻得见身上的血腥气。他望着高行的眉眼,讨巧道:“想梳头发,却又拿不准这梳子是谁的,不敢乱碰。”

  “我妹妹的,你想用......就用吧。”高行看着他散乱的长发,松开了他的手腕,阳渊握着梳子,心中情绪仍牵连而起,“那公主殿下在城中?”

  “战火不休,当然是将她送去别处了。”高行道,铜镜中依稀可以看到他眉眼间的温柔神色,阳渊心神不定,握着梳子的手便不太稳,加上他头发不太顺,梳到耳间后便不得再往下,几番狠劲下去后仍卡在中间,高行似乎在轻轻嗤笑,“你不会梳头吗?”

  “还不是表哥害得我手麻?”他随口找了个能怪罪高行的理由,将梳子放回案前,想着就了此事,不想没有受伤的左肩为高行按住,而后他拿起梳子,竟是在帮他梳头。

  发鬓为人抚住的于他而言有着异样的刺激,他不知高行为何如此,沉默不敢乱动。心跳愈发快,他努力想平息这令他无法冷静思考的异动,感受到高行手中的玉梳一点点将他的头发梳理柔顺,倒是有点惊于他给人梳头时的细致与娴熟:“表哥常常给人梳头?”

  “小时候经常给妹妹梳,女孩子的头发总该小心。”他淡淡道,玉梳划过阳渊发尾,又从头再梳,“还有,别总是叫我表哥。”

  “是你先说了你是我表哥的。”阳渊并不打算放下这个能提醒他们亲缘,从而能更亲近高行的称呼,他回望着高行漆黑的眼眸,梳子抵住头皮、牵扯发根,有轻微的疼痛,“那我当如何叫你呢?四哥,四表哥......行哥?”

  “随你。”高行抽出梳子,黑眸定定注视着他,“但我也很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现下是俘虏,对来日处境理应惶惶不安,何故还有闲心同我玩笑?”他顿了顿,又道,“听传闻里你还是个心高气傲之人,独掌一军从无败绩,落在我手里,难道不觉得屈辱委屈?”

  他从前俘虏的将领,落到他手里后想必都因为他容貌年龄感到过羞愤,甚至对他口出侮辱罢?只是既然败了,何不坦坦荡荡承认自己自负轻敌,况且对高行,他心中的确生不出屈辱的恨意:“正是因自负,才不肯承认自己的对手是鼠辈,而想着养精蓄锐来日讨回。”

  “未必有来日吧?父皇虽诏命公主之子不连坐,可我定然也是要押你回邺城的。你依仗什么向我讨回呢?”高行把他脑袋扭回去。

  “你都知道以我在城中要挟阿爹不得围城绝粮了,不晓得我依仗什么?”他手指敲打着桌案,“北齐皇帝诛灭阿爹三族,便是断了他在北齐的顾虑,他只有我一个儿子,怎么不想着护我周全?我于阿爹的价值,远甚过于北齐皇帝的价值,既然早晚回的到阿爹那里,我何必徒教自己受伤呢?”

  “你倒很是笃定。”高行轻笑,“可你耐住性子同我套关系,我怎么总觉得你是想诱我放松警惕呢?”

  “便不能是真的想亲近你?”他半开玩笑地试探了高行一句,见高行面色不快后即刻改口,“你若真觉得我是在诱你放松警惕,那你更要看好我,夜里也要防着我对你动手......可惜我现在身上有伤,什么镣铐绳索总有不便之处,等下安寝后,还要行哥多顾忌。”

  他本是随口调戏几句,见高行不语便以为偃旗息鼓。可到了晚上,高行吹熄灯后,竟是躺在了他身边,手握住他手腕,叫他一动一静都尽在掌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