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禽兽王朝>第13章

  高珩把他关了起来,用铁链锁住了他的手脚,他攥着那精钢的枷锁,以为自己回到了邺城,被圈养监视如同猪狗。

  他发了疯一样挣扎着,四肢的铁索像是他那永远无法挣脱的噩梦,高珩来时看到了他手臂上的伤痕,不言不语,给他取来药包扎。

  “无用的。”卫映说,他苍白的面颊颓然而灰败,全然没有少年人的生气,“你阻止不了我伤害自己,等有一天我终于确信他死了,我也不会再活着。”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如此作践自己,教你九泉之下的阿爹阿娘作何想?”

  “那你弑杀手足、近亲相奸,又有何面目面对你父母?阿娘,九泉之下我阿娘只会恨你害了她,害了我,你害得我失恃失怙,从小到大那些父母双全的亲贵子弟都能指着我的脊梁骨欺负,你现在还有脸面拿我爹娘压我吗?”

  他父母的死早成了旁人口中的只言片语的过往,长大了他才想明白,公主府中的血案是高徽的荒淫癫狂,也是因高珩与他相争,才累及了他阿爹阿娘。

  他从不肯想这其中高珩的责任,他只有一个舅舅,他不想和他仅有的血亲和全心恋慕的情人中有一根拔不出的芒刺,而既然他已经对高珩失望透顶,他就知晓什么样的话语最能教他伤心。

  可他看着高珩阴郁沉痛的眼神,心中忽然又有了软弱,索性别过了脸,假装自己已然铁石心肠。

  一层锦被的间隔,他听到身后高珩的声音,他从背后抱住了他,从来无懈可击的人竟也有了一触即碎的彷徨与脆弱:“你一直在怪我,你本来就该恨我。我总以为我欠你的百倍爱你就可以补上,可我还是欠你那样多。”

  “你再也补不上。”他冷冷道,“有人也是我的血亲,也深爱着我,他尊重我、放纵我,同我没有忖度与提防,将我视为所爱的人而非掌中的玩物,可你把他抢走了。”

  他闭起眼睛,想起了突厥王廷中的熊熊烈火,那鲜红的烈焰中有一身玄甲的阳渊,也有摄政王府院子里的波斯猫和梨花树。

  他的心绪回到了如若隔世般的几月前,那时他还能沉浸于与高珩两相情好的快乐。那时高珩漆黑的眼瞳里是纵容与温柔,不像现在这样有着陌生冰冷的戾气,教他警觉而畏惧,更兼憎恨不已。

  他厌恶地推开高珩之身后环抱着他的手,而后高珩从床边坐起来俯视着他,冷声吩咐道:“来人,给侯爷灌药。”

  立刻有人进来按住了他,他奋力挣扎,而身旁的高珩不为所动。那药汁同邺城中滋味别无二致,神智开始涣散,眼前又浮现出走马灯般永不止息的噩梦。半梦半醒中他声嘶力竭地求饶,高珩的声音越来越远,却清晰可闻:

  “我从来不是良善之辈,弑父弑兄、不忠不义,是天下皆知的十恶不赦之徒,我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如今不过是连你也不要了。”

  他不要他了,他早就知道,他不听话了,高珩就会不要他。

  只是他也不在意是不是会被高珩抛下了。

  他梦见了高桓对他的鞭笞打骂,梦见了高构对他的侵占亵玩,梦见了尖针一份份刺入皮肉的疼痛,和箱笼之中不见天日的绝望和癫狂。

  最后是那金车与帘幕,他从屈辱到麻木,最后半分声音都发不出,他甚至有一刻连意志都崩溃了,他不想再活着,不想再想着一统天下保家卫国,让他死在这里吧,他不想顾及什么生前身后,他只想这一切都停止让他能够解脱。

  噩梦的尽头,他听得到朝臣谏言摄政王必不能容忍这等荒淫行径,又听有使来报,称北周来犯,遂国公亲征。

  他陷在金殿上,如在泥沼、奄奄一息,而金戈之声渐近,一身戎马的人把他抱了起来,四目相对间神色温柔纵容,却分不清是高珩还是阳渊。

  他说,阿映,我来带你回家了。

  “殿下,遂国公来信了。”

  陈章推门将信递到高珩案前,忐忑不安地等着高珩的反应,烛光下,高珩合上信,神色未曾变动半分:“他同王玄声已经会合,问孤何时起事。”

  “那殿下可要修书告知?”

  “大可不必。”高珩面无表情,“阳渊,他会等尉迟肃坐立不安,挑唆我二人彼此残杀,坐实了尉迟肃通敌叛国再一举声讨。既除去强敌,又名正言顺,手上何等干净?”

  “那殿下可是另有成算?”

  “自是如他的意。”

  陈章骇然,而高珩微微一笑,漠然道:“我信不过他,又下不了手杀他,可不是死局?然此局困我,却困不得阳渊,你说,若是我伏杀尉迟肃后死于他部将之手,他再对尉迟肃余部发难,回到长安后,还能借此由头除去宇文诸王和故魏元氏,届时他内无掣肘,北齐江山亦将是他囊中之物。百年未有之功业,我送给他,他开不开心?”

  “那殿下......”

  “孤欲将计就计。尉迟肃将死,孤可未必会死。”高珩睨视着他,“不去鸿门宴上走一遭,哪认得清身边的魑魅魍魉?都是各怀鬼胎,想坐收渔翁之利的人,当然要亲身走一遭,才逼问得出真心。”

  “属下知晓了。”陈章略微放宽了心,旋即又疑惑道,“所以殿下并非诚心与遂国公合作?护送他离开,在尉迟将军面前做戏,皆是虚与委蛇?”

  “虚与委蛇又如何?我是成全了他!”高珩冷笑,旋即目光空落,疲倦道,“他骗我那样多次,我怎会再信他?不过是不想再和他纠缠,叫彼此功败垂成而已。”

  “可此局凶险,殿下还是给遂国公写封信吧......”陈章道,“写一封信,他若诚心,殿下还有生机,若亦有背盟之意,殿下早有戒心,不会如昔年狼狈。”

  “若是尉迟肃察觉到了风吹草动,岂非前功尽弃?”高珩摇摇头,他停了停,又问道,“阿映睡了吗?”

  “睡了。”

  “你今夜出城,送他去阳渊那里。”

  “殿下!”

  “你也说了此局凶险,孤亦不能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如何放心他留在这里?再者朔北部将纵是不认阳渊手里的兵符,也总不会不认他们的留朔侯。”高珩轻声道,“阳渊会保护他,他至少比我懂得哄孩子,也比我会讨人喜欢。”

  陈章无言,而高珩轻轻阖目,想起昨夜他去看卫映,半梦半醒的卫映犹自泪流满面,他抓着他的手,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要他放他走。

  我会放你走的。他在心中默念,又对陈章吩咐道:“你再给他灌些药,等见到阳渊前,千万不要叫他清醒过来。”

  “是。”陈章答,不解道,“殿下便这么信遂国公吗?若是殿下能全身而退,而遂国公确作壁上观,侯爷在他手里,殿下如何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他有句话说的好,我该信的只有他的狼子野心。天下一统前,他绝对会好好待一个和他有着血亲,又一心向着他的小将军。”高珩并未直接回答陈章真正的疑虑,而是以更直截的口吻命令道,“夜长梦多,你现下便带他走。孤未派人给你传信,便莫要回来。”

  “那殿下有何安排?”

  “沐浴更衣。”高珩说,他低垂眼睛,不教陈章看清自己神色,“尉迟肃已经下了帖子,孤自是要赴这鸿门宴去。”

  灵武城外三十里帐中,正说着话的阳渊忽得捂住心口,一下下抚平过快的心跳,身侧的王玄声关切地问:“公爷可是又犯心悸了?”

  “不太像。”阳渊说,心中忧虑挥之不去,便故作轻松地苦笑道,“许是不多时又要遇到刺杀吧------你说这次来的是哪个王爷啊?”

  “陈王兵马最快,大抵是他吧。”王玄声漫不经心地嗤笑道。

  “陈王不都来过了吗?”阳渊煞有其事地跟着他唱和,“宇文五王一向同心同德,其中陈王和越王最是亲厚,兼之他脾性暴烈,我看八成一会儿他要杀进来。”

  “你一天到晚都想着谁要杀你,怎么不拔刀把自己砍了?”王玄声忍无可忍,阳渊想笑,一时气急便剧烈地咳起来,再抬起眼时脸色也苍白许多,“伯宫啊,你还记得我病没好吗?”

  “属下有罪。”王玄声抱拳,阳渊抬起眼睛,神情凝重许多,“陈王来了,尉迟肃必然也该知道我行踪,我的信递进去了一天一夜,城里还是没有动静。”

  “琅琊王送了公爷出来,必然在尉迟肃面前想好了说辞,这将近半月间周旋机遇何其多,他一直按兵不动,自是因对局势成竹在胸。”

  “是,他总不至于把自己留在死局里。”阳渊苦笑,声音微低了些,“可伯宫,我知道他不会害我,可我还是想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王玄声静了静,道:“从前若是无关利害,公爷不会对细末处计较至此的。”

  “利益相关,如枝干交错,自不必计较细枝末节;可他与我血脉相连,心肠骨肉间千丝万缕,哪一分不关乎利害呢?”阳渊轻声道,“易地而处,我既是他唯一外援,他便绝不会断开与我的联系,况论他做事周密,对我又早有戒心,先前意图挟制我来号令晋阳诸部,才像是他的作风。现在这样对我放任自流,甚至把朔北的兵符都交到我手上,反而古怪了。”

  “琅琊王当世英雄,或许有你我未及之心胸。”

  “心胸在用人,也在防人,我但凡对他怀有半分歹心,在城外作壁上观,他便是在真正的死地------他就这样信我?”

  有一个瞬间阳渊忽然有个悚然的想法:高珩对他的放任并非信任,而是他并不在乎他是否身在死地,因而他是否会来救他也无谓了。只是这样的想法很快被他否认,他相信高珩的野心和壮志,更坚信他不会将卫映也一并留在灵武。

  “也许也未必是信公爷。”王玄声似乎想到了什么,对阳渊道,“琅琊王既缺大义名分,便不会将与公爷的联系摆到台前,将兵符交给公爷,或许正是为撇清干系------纵然北齐朝中以他勾结外敌攻讦,他也可以推脱是兵符之故。”

  “这倒还像是他行事作风,只是他连后招有什么都未向我透露半分,我还是不放心。”阳渊摇头道,下定决心道,“传令下去,即刻行军,以讨逆之名围城。”

  “公爷何意?”王玄声不解。

  “驻军于三十里外,本是想撇清一手谋划此事的干系,可城内动向也因此不能了如指掌,能立于不败之地,却无先发制人之机。”阳渊道,“也罢,宇文五王无勤王之命却私自离开封地,也是能治罪的,尉迟肃铤而走险,我也不必沽名钓誉。”

  “属下即刻传令。”王玄声道。

  阳渊治军严明,其令无有不从,半个时辰后便行军十余里。他风寒未愈,由亲随和医师随同在车中,部众则由王玄声在前率领。行至半夜,忽有属下到了阳渊车中,抱拳道:“公爷,琅琊王的人来了。”

  阳渊一愣,旋即大喜道:“还不快把人带过来?”

  他从车上下来,见一架车停在不远处,驾车的人正是陈章,心里微有疑虑。而陈章并未寒暄客套什么,直奔主题道:“殿下让末将送人到公爷这里,而后便留在公爷身边待命。”

  他从车中抱出一床锦被,露出少年苍白精致的脸孔,阳渊一怔,下意识上前抱住他:“阿映?”

  烛影摇红,觥筹交错,高珩举杯,听见尉迟肃道:“今夜贵客盈门,实在光彩。”

  “还有哪些贵客啊?”高珩似笑非笑道,“宇文郡守和忠城王殿下自是会到的,听闻陈王殿下和越王殿下闻说大司马大将军有恙,而其部哗变,也特来看望。”

  尉迟肃紧盯着他,高珩神色如常,顿了顿又道:“还有遂国公。他向来和尉迟将军有些不睦,今夜这般热闹,他会不会也侯在外头,等稍稍安静了,便来细细同尉迟将军解说误会呢?”

  “你果然知道阳渊动向。”尉迟肃压抑怒气强作镇定,“那琅琊王殿下,朔北十万大军已经在灵武休整三日,而晋阳部尚是疲敝之师,殿下为何不交战?”

  “将军麾下两万大军亦到了灵武,将军又为何不交战?”

  尉迟肃语塞。

  他深知琅琊王厉害,同他交易如与虎谋皮,是以兵锋到后,并不打算先出手留下话柄,而想哄得高珩先与阳渊两败俱伤,自己再坐收渔利。可高珩既也抱了同样想法,那再有所保留,就只会一同功败垂成了。

  “不过是为确保万无一失而已。现下时机成熟,不妨我二人合围。”尉迟肃道。

  高珩垂眸,却并未直接回答:“阳渊主战,在北周又无根基,麾下十八将半数出自寒门草莽,素来为宇文诸王和后族元氏所忌。因而此番你欲对其一举下手,他们自然会相助。你引孤入局,是知晓孤与阳渊有旧怨,断不会信他,还可为阳渊按上通敌叛国之名,叫武帝遗诏亦不得保他,为保万无一失,还请了忠城王夫妇来见证,阳渊之部再如何善战,也敌不过四方合力,况论群龙无首,不得休整。今夜过后,其部本应被屠戮殆尽,阳渊孤身一人无依无援。后事评说自然由得将军。”

  “殿下既知宇文五王也来了,就该明白你我现下是不败之局!”

  “可惜宇文五王在城外看到了阳渊的旌旗,疑心有诈,不会贸然入城吧?”高珩摊手,“所以城中,将军能依仗是灵武五千守军和先头赶来的两万军队,也只是这两万余军队,如何能称不败?”

  “殿下是想置身事外?本将军现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就能回头吗?”

  “谁说孤想置身事外了?”高珩摊手,笃定笑道,“孤今夜会一举出击,可孤要杀的可以是阳渊,也可以是尉迟将军。”

  朔北铁骑横扫北朝,确实能轻取他性命,他之所以放心高珩不会对他下手,是因为知晓高珩只有他一个盟友,况且身在灵武,不会自断后路。

  他好端端坐在这里,却想着对他下手,不是自愿赴死,难道还有后手援军?

  “你还等着谁来帮你,阳渊,对,阳渊......”尉迟肃骤然怒目圆睁,“你许了阳渊什么好处,确信他会来救你?”

  “好处我许了,来不来救,他随意。”

  “你......”尉迟肃怔住。

  “我是真的想死啊。”高珩安然笑道,“只是孤怎样也是执掌一国、列位王侯的人物,就算是送死,也该搅动一番天下朝局------此夜过后,你我殒命,五王可诛,后族无名,届时北朝精兵强将于阳渊一手,挥师南渡,指日可待,可非百年未有之大变局?”

  是,此夜过后,他与高珩死于乱军,周齐群龙无首,宇文五王与后族元氏兵力精锐损失殆尽,自身亦将陷于通敌叛国的污名之中,可为阳渊名正言顺诛杀。他依仗武帝遗诏,再无人能阻他自取帝位,而北齐没有高珩主持大局,迟早也会是阳渊的囊中之物。

  北朝江山,就是高珩许给阳渊的好处。

  “你和阳渊什么关系,你要为他殚精竭虑至此?”尉迟肃艰难道,“你给了他江山帝业,可他得到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必须死。”

  “没什么关系。”高珩淡淡道,他容色平静,安然叙说着自己的宏愿与期许,“只是我要胡人再不能南下牧马肆意为祸,要中原大地再无烽烟兵火,普天之下,我只信得过阳渊亦有此狼子野心。”

  “狼子野心,狼子野心......”尉迟肃喃喃,忽得又放声大笑,“阳渊穷兵黜武、野心勃勃,连先帝都忌惮他狂妄,要留一手掣肘.......未曾想到了你这里,反而喜欢他的野心了。”

  阳渊,阳渊,他一心想着一统天下、破除门阀,蛊惑先帝也同他一般离经叛道,偏偏他又确实能立下功业,以致八柱国无人能弹压。好在先帝也知晓他功高震主、刚愎自用,对他生出戒心,临终前也不曾对他全然放心。他满以为高珩亦容不得阳渊野心,未曾想他正是败在了这一处。

  他抬眼看着高珩,却见他亦愕然。须臾,他竟急切道:“你说什么?”

  他停了停,又正色道:“你说宇文羿,掣肘他什么?”

  “阿映?”

  阳渊错愕地抱着卫映,他窝在他怀中,分外乖巧安静,却不像是睡,更像是昏迷不醒。

  “殿下命末将给侯爷灌药,不见到公爷,不能教侯爷醒。”陈章沉声道。阳渊心中的惶恐与不解愈发盛,命令道:“现在见到本公了,可以教他醒了。”

  “可药物效力未过……”

  “无妨,施针便是。”

  医师就侯在车内,闻言即刻下来。卫映痛苦地唤了几声,才悠悠转醒。他睁开眼先是警惕,看到阳渊后又怔在原地。他慌忙摸着阳渊的脸,犹不可置信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便不能在这里了?”阳渊抓着他的手低声哄道,嘴角衔着一丝卫映熟稔的笑意,卫映埋在他怀里,呜咽道:“他说他杀了你,我以为你死了.......”

  “你舅舅说的?”阳渊一怔,想起他刚才的担忧心中更是不解,而卫映也从乍见阳渊的惊喜中缓过神来,反握住阳渊的手道,“你到底怎么逃出来的?他,我舅舅为什么跟我说他杀了你?”

  “你真信了吗?”阳渊问。

  卫映默然。阳渊知晓他是真信了,心中长叹,转而又问陈章道:“殿下可是还在城中?可曾告诉你他下一步计划?”

  “尚在城中,要赴尉迟肃的宴去。”陈章道,他复而疑惑问道,“公爷在信中说驻军城外三十里,如何会在此处?”

  “来不及同你语道了。”阳渊道,他自怀中掏出虎符,递到卫映手里,“阿映,你即刻同王将军到西城门,同朔北军部会合,而后拦住北周宇文五王之部,伯宫,留朔侯不知五王所在,你为他引路。”

  “是。”王玄声沉声道,卫映尚未想明白其中关节,却本能知道听从阳渊的命令。他接过兵符,问阳渊道:“那你要去哪里,舅舅.......他又在干什么?”

  “他要火中取栗,我替他灭了火。”阳渊亲了亲他的额头,郑重其事道,“你舅舅这几日怕是在发疯,你千万不要信他说的话,也要记得他永远不会伤害你和我。”他顿了顿,又嘱咐道,“不可轻取冒险,听到信号后即刻入城与我会合。”

  “好。”卫映低下头,“你也要小心。”

  “我会好好小心,也但愿你舅舅小心,我才能期许下来日。”阳渊苦笑,“见面之后,我们三个还没好好说过一句话呢。”

  “你说宇文羿,掣肘他什么?”

  尉迟肃看到高珩微微坐起,神色竟似有些急切,他心下不知他问起宇文羿是何用意,却本能意识到他对此极为在意,因此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般将所知尽数透露:“阳渊在北周毫无根基,先帝也是看他只能依附自己,才对他百般宠信。可他野心勃勃、结党营私,甚至敢为取仕之策忤逆先帝,先帝怎不对他生出戒心?”他顿了顿,竟挑衅嘲讽道,“所谓君臣相得,不过是稳固朝局,权宜之语,怎的琅琊王殿下还真信了?”

  他一语毕,却见高珩神情怔忪,如失魂落魄般。他手指磨痧着杯际,喃喃道:“他为取仕之策忤逆......他与宇文羿不是一心......”

  “是,他鼓吹先帝破坏盟约、东进北伐,必然是早有不臣之心,不然为何宗室、后族、八柱国皆不能容他?”尉迟肃看到希望,连忙道,“殿下既是为江山一统大业助他,可阳渊有此行径,早晚必如那王莽般得天下共诛。此刻殿下与我合围击之,还为时未晚!”

  他话音犹在殿内回荡,却见高珩慢慢抬起头,微微露出笑容。他容色如玉,此刻笑色入眼,更是夺魄惊心,说出的话却如刀刃般锋利:“一将之才有余,万乘之才不足,当真是形容将军的好话。你所虑所想,皆一国之事,敌邦内政竟全然不知,阳渊与你厮斗这么多年,险些被逼入绝境,当真是不值。”

  “此话怎讲?”尉迟肃恼怒。

  “你忘了吗,北齐自成帝以来,便立府兵、开均田、诛门阀、举明经,孤掌权以来,也未曾废弛成帝之道。破后汉来豪族门阀把持朝野、圈占田地之事,本就是孤夙愿,你说阳渊离经叛道、刚愎自用,是在辱骂成帝,还是辱骂孤啊?”

  尉迟肃颤颤不能言,见高珩神色,竟觉如地狱修罗般可怖,而高珩哈哈大笑,锤击着桌案高声道:“很疯狂是吧?皇亲国戚、帝王之尊,竟一心要废门阀举青衿,可北齐高氏皇族,本就是一群禽兽和疯子。”

  当年在邺城他得知北周撕毁盟约的消息,满心只挂念着千里之外的卫映,待卫映凯旋而归,他心头大石落下,便疑虑北周为何撕毁盟约。

  永嘉后天下大乱,无享国百年之朝,时至今日突厥仍为祸北朝,历代皆需屯重兵于边关。齐周代魏后,两国每每交战,突厥必乘虚而入、劫掠边民,一直令人心中忧患,在狮城阳渊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理便是齐周应先共御外敌,而后争夺天下,才可护佑两国黎民。

  他相信了阳渊,等来的却是北周背盟,联盟突厥围齐的消息。

  是他在狮城的一番肺腑陈词皆为谎言,还是他甘愿为了他要白头偕老的爱人连天下苍生亦不顾?前者令他痛心疾首,后者令他失望不堪,而他也蓦然意识到,一别十余年,阳渊眉梢眼角神情早已不似当年,甚至连他挂在心上的片刻相会时光,都可能并未教他认清真正的阳渊-------他能认定的,只有阳渊亲口说的他与宇文羿情比金坚,此后宇文羿如昭烈武侯般对阳渊托付江山,更教他认定了这一点。

  知遇之恩,患难之交,君臣相得,何等天造地设。他知道他们相争不过徒自饮恨,可他不信阳渊会为此割舍宇文家的江山。

  分为曹刘孙吴,合为秦皇汉武,阳渊信誓旦旦,可他不敢同他再赌一次。他算计好了时间,等陈章带着卫映见到三十里外的阳渊已是次日天明,而他今日杀了尉迟肃,他的部将不会让他活过今夜。

  他不肯对阳渊求救,不愿面对又一次信任落空的失望,他也不想阳渊的选择会成为他将来与卫映之间的隔阂,让卫映永远陷在深恨与隐痛中。而若是阳渊还对他有半分情谊,他纵然还会下手,心里也会有愧疚不忍-------他多疑多虑,自作自受,何苦折磨他弟弟和外甥余生?

  他不会教阳渊下手时有半分愧疚不忍,不会让卫映为他掉一滴泪。

  他自以为周全,却断了自己生路------好在他笃定天下一统的宏愿阳渊能代他实现,而纵然阳渊知道真相,他必然会明白对卫映是什么说辞,才能教他余生仍能活得坦然。

  也算是死而无憾。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女人对他的诅咒,又想起显阳殿里高钧的话,一时间觉得心头多年来的郁结烟消云散般释然。堂外兵戈之声渐近,他举目,对尉迟肃道:“尉迟将军不妨猜一猜来的人是谁。先死的人是孤,还是将军?”

  尉迟肃咬牙不语,倏忽拔剑刺向高珩,高珩偏身躲过,亦拔剑与之交锋。几个回合后尉迟肃已被他斩下,高珩扔掉剑,安静等待着门外尉迟肃的部将。

  一刻钟后,门终于被撞开。来人披甲执矛,高喝道:“尉迟肃谋逆犯上,通敌叛国,我等奉大司马大将军之命讨贼!”

  高珩瞳孔微微放大,不可置信般看着来人。周军兵卒簇拥之中,阳渊一身玄甲立在堂外,与高珩遥遥相望。对视片刻高珩猝然低垂下头,却似不欲多看他一般。

  阳渊默默扭过头,也没有再看高珩。

  片刻,属下告知他尉迟肃已然气绝,神色犹疑地看向高珩,似在询问阳渊意思。阳渊轻轻阖目,吩咐道:“来人,拿下他。”

  高珩醒来后发现他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中,卧在榻上四肢乏力,阳渊坐在他对面的榻上把玩着手中折扇,垂眸似是不解:“我是该叫你琅琊王殿下,还是高从瓘呢?”

  “你想如何叫都好。”高珩低声道。阳渊一笑,却摇摇头道:“我可不敢叫错惹您生气了。”

  高珩默然,阳渊又道:“给您喝了点药,是当初您给我喝的,初时昏昏欲睡,醒后四肢乏力,半日后才可缓解。也不知是否是冒犯了。”

  “阶下之囚,谈何冒犯?”

  “这话说得,我哪敢把您当阶下囚看待啊?”阳渊嗤笑,他走到高珩身前,手掌抚过他脸颊,英朗的眉目间竟有着委屈神色,“你总说我骗你,这次你答应了我一同起事却不给我送信,是谁在骗谁啊?”

  “是我在骗你。”高珩脸颊有些抽搐,却并未躲开阳渊的触碰,“是我错了。”

  “你也知道你会做错事啊。”阳渊悠然道,“我很难过,也很生气,一时间无法心平气和,得叫人哄。”

  高珩抬头看了一眼阳渊,阳渊施以鼓励的目光,唇边渐渐勾起笑色。他以为高珩会好好解释他为何自作主张送死,却不想高珩垂下头,竟是跪倒在了他脚边,伸手解他腰间的玉带。

  “你干什么?”阳渊声调略抬。

  高珩跪在他身前,头正对着他腿间。阳渊下身的物事抵着高珩玉白的额头,腿间,高珩低声问:“你是要我用嘴,还是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