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禽兽王朝>第9章

  阳渊的手抵住他面颊许久,渐渐火热起来,而彼此不言不语间,答案似乎呼之欲出,这个关口他听见门窗外有刀剑声,去势凌厉,出于本能他即刻放开卫映握剑推门而出,疾奔到院外,却并未看到人影。

  他所带的亲随守卫亦从各自房间中涌出。“怎么回事?”阳渊低声问。

  “或许是有公子在练剑,亦或是守卫间比划。”一人道,阳渊总觉得事情应该没有这么简单,想细细思考,注意力却难以集中。他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只觉手指冰冷,身上却觉燥热难耐,不详的预感涌上,可还没来得及向亲随求救便直直栽倒在地。

  “公爷!”

  房中的卫映听到外面惊呼,急忙冲出去想看看阳渊情况,而亲随已经慌忙地将阳渊抱回室中。看到卫映慌忙无措的神情,亲随还是抽出心思宽慰道:“公子急也无用,还是要等刘大夫过来。”他顿了顿,又故作轻松道,“此番同公子可没有关系了,公子不必自责,现下最好还是帮忙搭把手。”

  卫映应下,从亲随身上接下阳渊将他抱回床榻,可阳渊怎么都不肯放开他,卫映无奈,只得维持着这般亲密的姿势:“他到底得的什么病?”卫映低声问。

  “同上次的病症一般,等刘大夫带了阿芙蓉过来也就压下去了。”亲随道。

  “什么病症非要阿芙蓉来压制啊?”卫映喃喃道,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问亲随,亲随踌躇,正在想到底要不要向卫映细说,刘大夫便提着药箱进了房门,便急忙对刘大夫道,“大夫带了阿芙蓉吗------”

  “带了带了。”刘大夫白了他一眼,而他替阳渊把脉,眉头却越皱越紧,须臾恶狠狠呵斥室内人道,“你们怎么没看好公爷?”

  “公爷发病向来是没有征兆的......”亲随赔笑,刘大夫冷哼一声,声音又提高了几度,“这哪里是旧病复发,是他今天服用了五石散!”

  “五石散?”卫映不可置信,抱着阳渊的手也有些僵硬,阳渊神智已经更加含混,嘴里依稀念着一些字眼和名字,只是此时卫映心性不宁,也没有细细辨认。

  五石散是一味寒食药方,经魏时名士何晏调整配方后为贵族喜爱,但长期服用此物会使得神志恍惚、体质虚弱,严重者甚至会使皮肉腐烂、浑身浮肿,北朝尚武,对此物向来不沾染,阳渊怎么会碰这种东西?

  “等他醒了你问他就是,此前给他用阿芙蓉,也是为了压制五石散的毒性。”刘大夫道,“好在他服用得不多,只是因方才疾奔刺激出了热性。去给他找些冷水和吃食,再拿热酒就好。”停了停又补充道,“千万要好酒,若是酒不好不醇,反而会加重病症。”

  “郡守府上定然都是好酒。”亲随道,旋即领命出去。刘大夫见阳渊难耐地抓着身上的衣物,便吩咐道:“替公爷把衣服脱了罢,服用五石散时浑身燥热敏感,衣服穿着是无用的。”

  “好。”卫映低声道,他不太熟悉北周服饰的式样,解衣服解得磕磕碰碰,阳渊不耐地甩开他,反而将手伸到了他的衣服上,卫映恼怒地试图推开他,“你干什么?”

  “公爷现下意识不清,你跟他较什么劲?”刘大夫睨了他一眼,道,“五石散有壮阳之效,有一味紫石英更旺血气,他现在不亲近你一个俊俏漂亮的年轻人,难道还亲近我一个老头?况且除却饮酒行散、食不厌多,房中事也是可解毒的。”

  “你要我干什么.......”卫映一时有些惊慌,刘大夫不以为然,“别多想,等下他们带了凉水和热酒来也就无事了,实在不行还能去找侍女来,哪用得着你?”

  都说服用五石散后人只觉神明开朗、如登极乐,可阳渊对这样的感觉,是深恶痛绝的。

  没有意识、没有理智,身体变成被欲望支配的工具,每次清醒过后便像被疯狗咬过------药瘾来时,他以阿芙蓉压制五石散毒性,已经许久没有尝过这种滋味,却不想今日又犯了。

  还有些神智时他还能想明白这是圈套:酒宴上尉迟肃劝的酒、出现在他院门前的元月华、诱他疾奔后便再无踪影的刺客,只是随着脑海混沌他也想不明白这些事之间的关联了。

  郡守府是是非之地,不能再带阿映留在这里了.......他这样想着时身上忽觉凉意,一瞬过后却燥热依旧,有人递给他一只杯盏,劝道:“来,把酒喝了。”

  喝热酒是可以缓解五石散的,只想到这是在郡守府,他就不敢用这里的任何东西。啪地一声打碎了酒盏,身边似乎有人在争吵着说许多事,他烦不胜烦,却感到精神恍惚间室中有个人是熟悉,且令他想要亲近的。

  他想要仔细辨认那容貌,可越思忖便越越难清醒,待到肌肤相贴时,异常的敏感令他浑身酥麻,再也克制不住,也再无法清醒------堕入混沌前脑海中忽得有个念头:不必在意他到底是谁。

  血脉之间有着原始的冲动,那种似曾相识的吸引力如同种在他骨血中一般,这样的吸引远比一个具体的身份更能让他觉得安全。他抱着他,在榻上肆意亲吻,身体交合的滋味缓解了体内的燥热,每挺入一分便觉得神智回笼一分,而那更强烈的快乐仍扼住了他的思考,令他在这极致的快乐中沉湎。

  他是否是在做梦?颠鸾倒凤之际他这样想着,他抱着一个人,他在吻他、要他,耳边的喘息与呻吟简直要要了他的命一般,同他曾经期冀幻想的滋味一模一样------就是在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慌张:他曾经期冀过什么?幻想过什么?

  张皇思索间他神智微微回笼,动作也温柔许多,他意识到自己所作所为,只觉如坠冰窟,脸颊刺痛异常,过了一会儿才发觉是落泪。

  他半跪在床榻上,不知如何是好,而须臾身下的人伸手拂去他脸上泪水,声音沙哑而疲倦:“我不想你去找侍女,不想多个小舅母......”他似乎很是委屈,小兽一般哭嚎着,“我不想别人碰你,抢走你,我不止把你当家人!”

  那哭声教他整个人都心软无比,恍惚间又想起许多事,纷纷乱乱间温柔又炙热,最后是灯下月影中,他捧着少年的脸孔,问他是不是只把他当家人。

  求而得之的喜悦吞没了他,他抱着怀中的人泪流满面。半响,他回答说好,好,我不让别人碰,以后就疼你一个人。

  阳渊醒来后仍觉得浑身疼痛,略微挪移身体便听到一声低呼,他连忙细看,却发现他是碰到卫映了。

  他赤身裸体,胸膛肩头俱是情事痕迹,察觉到他无措的目光,卫映仰面直视他:“昨夜你不肯喝酒,我也不肯你去找侍女。”

  “所以你是心甘情愿的。”阳渊低声道,他抱住卫映,抵住他额头轻笑出声,“你不止把我当家人的。”

  他心中荡漾出一层层的温暖与餍足,而怀里的卫映似乎还不太满意,不肯乖乖地伏在他怀里:“那你把我当什么呢?”

  阳渊心下啼笑皆非,知道卫映是在向他讨说法,他本来对卫映也是有着纵容心态的,从前是对外甥,往后既是对外甥,也是对自己的小情人:“早就不只把你当家人了,一看了你我就喜欢,一想到你在等我回家就开心......”他瞧了瞧他,又低声说,“不教你委屈,只疼你一个人。”

  他是记得昨夜的事的,卫映心想,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他看着阳渊的眉眼,陡然又对他生出了无穷的憎厌与恼怒:“那你为什么老是吓我,老叫我担心?”他想到他为阳渊担惊受怕,却又不敢深究的时候,心里便委屈大发:“你一犯病我就怕,一想到你还有那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我就不高兴......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比你大十几岁,纵然想把过往的事都说给你,也不知道从何说起的。”阳渊搂着他,轻声道,“但你只要有想问的,我一定知无不言,嗯?”

  卫映伏在他胸口,略略被他安慰得受用了些,过了会儿他想到要借阳渊的话头兴风作浪,便瞪着阳渊道:“你昨夜为什么会碰五石散这种东西?”

  “是尉迟肃将其混入酒盏中,我当时心绪不宁,没有察觉,往后一定当心。”阳渊安慰道。

  “那之前呢?你之前为何吃这种东西?你难道不知晓这物事有毒难戒,便是南朝也不多用了?”他怒气未消。

  “我当然知晓。”阳渊垂下眼,手指情不自禁绞紧了些,“第一次碰这个东西,是宇文羿灌给我的。”

  “宇文羿?”卫映一怔,反应过来那是北周武帝的名讳,想到阳渊此前亦曾说过他和北周武帝关系并非如传言中般,不免更加心急,“他为何要如此做?”

  他注意力情不自禁更集中在阳渊黑眸中,隐约可见其中的复杂情绪。须臾,他伸手抚过他发丝,低低道:“我把事情从头到尾告诉你,知晓了那一切,千万别觉得我恶心。”他顿了顿,又道,“你可还记得,你是为什么封的留朔侯么?”

  “你可还记得,你是为什么封的留朔侯么?”

  “是承光十年,齐周联盟伐突厥,我自朔州出兵......”他忽得顿住,有些警觉地看着阳渊,“你与那事有关?”

  “齐周盟约乃我在狮城极力劝说行哥而成,后来北周背盟,怎能说与我无关?”阳渊怆然道,望向卫映的目光既愧疚又心疼,“况且还连累了你。”

  那过往种种,如今想来既是历历在目,亦是字字诛心:承光十年,北齐琅琊王珩亲赴狮城与周使会盟,相约共伐突厥、瓜分其地,次年北齐自朔州出兵,然北周背盟,反同突厥联盟伐齐,朔州倾巢而出的一万精锐骑兵顿时腹背受敌,而率领那一万先锋骑兵的人,正是卫映。

  本该是必死无疑之局,却被卫映的天才手笔生生改写:他避开突厥骑兵锋芒,佯作偷袭突厥王庭,北周与突厥本就互相猜疑,因而作壁上观,却不想卫映是率人暗中洗劫北周粮草,斩断北周补给,而突厥因恼恨北周袖手旁观,怀疑其诚意退兵而去,北周军队仓皇之际被卫映率兵大破,随后赶来的北齐援军扩大战果,二十万大军遂大败而归。

  此战卫映居功至伟,一万骑兵仅折损一千,却斩获敌首万余,北齐北部原本岌岌可危的三州五郡得以保全,回朝后以“留存朔地”封留朔侯,年仅十五岁即威震北朝。

  彼时阳渊身在长安,得知此事后大局已定,可骤然为数十倍于己的大军包围的卫映彼时稍有不慎,必然死无葬身之地,而高珩得知北周背盟时,对卫映该是何等的担忧,对他又该是何等的失望?

  掩藏在留朔侯威名下更为深层的忧患,是北齐虽然留住了北部诸镇,却到底没有如原先计划般彻底攘除突厥外患,力主讨伐突厥的高珩在北齐朝中必然添了隐忧无数。他从不敢想,高珩到底为合盟北齐、讨伐突厥押上了多大的资本,他骤然的死讯、他死后卫映的孤立无援,,同那次倾国力而无果的会战,是否有着干系?

  他不肯用他给他的假死药逃生,又是不是因为他对他失望透顶,以至于不能信任呢?

  “若是合围之时,倒还称得上连累,可我因此成全了封侯事,焉知不是因祸得福?”他指了指自己,“我还好好坐在你面前呢。”

  卫映心下也明白路经狮城时他觉得似曾相识是因着这番缘故:两年前他刚刚随三叔驻守北境,而高珩也离开邺城,与北周商讨联伐突厥之事。彼时高珩给他写的信,便有一句“至狮城,遇故人,葡萄甚好,归予汝”。

  原来那故人便是阳渊。

  他这一撒娇,阳渊也笑了起来,将他拉到怀中好一阵蹂躏。卫映还记挂着他五石散的事,便又催促道:“那此事与五石散有何关系?你说宇文羿因你是齐人而猜忌你,可你促成了会盟之事,他即便多疑,也该因你得用而暂信你几分。”

  “正是因为我促成了盟约,他才因此生出了疑心。”阳渊目光微微放空,那一刻卫映甚至觉得他身上隐隐折射出几分绝望与屈辱的神色,“北周上下,皆好奇他为何对我一个齐国出身的人宠信有加,今日我便告诉你罢------因我既是他宠臣,亦是他情人。”

  阳渊少年从军、鲜有败绩,又曾襄助宇文羿诛杀晋国公,是以哪怕宇文羿对其倚重、以致托孤,卫映也只当是宇文羿爱才,从未想过还有旁的缘由,况论是以色事人这种隐秘事。他忽得心念一转,有些惊怖地问:“你是心甘情愿的?”

  “起初确实是。”阳渊垂眸,声音又是怅惘又是隐恨,“总角之交、生死相扶,自然感情深厚;帝王之爱、热烈浩大,亦令人沉湎。可同帝王相爱,是世间最微妙之事:你若过分在意他,他会觉得你逾越;若不过分在意他,他又觉你有二心。”

  “我一直以为,我将我同他的关系把控得恰到好处:我既与他亲密无间,又记住臣子的本分,对他忠心恭谨,不令他烦忧,亦使自己处于随时可以抽身而出的安全。可我自认做好了本分,他就恼我为何能心如止水地做好本分,进而疑心深重,以为我仍不忘自己故土出身。他不知我身世,待他发觉我对行哥的仰慕与回护后,怀疑之心便更甚。”

  “派我去狮城会盟便是试探,而我只以为若周齐修好,我同行哥亦不至于兄弟相残,是以在狮城,我极力劝说行哥同意结盟,更数番向他陈述利害与北周诚意。盟约既成,我满心欢喜,他明面上虽对我百般封赏,心中却更坚定我必然是与行哥勾结,才达成了盟约。”

  “他又以婚姻之事试探我,先是立了皇后,又命我娶了皇后的妹妹,我虽伤心,想及策瑜之事,却也觉得尚可接受。他因此脾性愈发古怪,我猜不出他想法,便愈发不与他亲近,因而他暗中筹谋背盟,我竟未曾发觉蛛丝马迹。”

  “知晓此事后我惊怒交加,而送旨的人已经出了京城。比起猜测圣心,我更担忧身在前线的你和行哥,因而连夜出城,假传圣命拦下车队,拿到圣旨后却发现密旨早已在出征之时便交由诸将,车队不过是设下的圈套。我被他们押回京城,终于得知宇文羿多年来的行迹缘由,而此时已经覆水难收。”

  “五石散既可让人神志癫狂、体质虚弱,又有催情纵欲之用,于他而言实在是折磨我最好的物事,听我在梦境中唤阿爹和行哥的名字,更兼恨行哥入骨。后来他得知行哥是我哥哥,心中确实有几分悔意,亦试图挽回,可他疑我、算计我,利用我害我血亲,我如何能原谅他?”他切切而笑,既深情又薄凉,“我本来就没有多爱他啊------他在我心中,哪里及得上行哥?”

  分明是白日,阳渊此刻的神情却如夜间的厉鬼,而卫映心中亦揪疼不已,低低道:“你很爱舅舅。”

  “我当然爱他,比爱我的骨血魂灵还爱他。”阳渊缓过情绪,捧起卫映的脸,眼里却不止有他,“高桓能逼死他,必然也有那一战的缘故。我有多恨我没能救他,就有多庆幸我最后还是救了你。”他顿了顿,深深道,“阿映,我很爱他,如同我爱你一般。”

  他们分明没有剖开细细说道,心意相通之际,却也明白那事不必言说。须臾,卫映颤颤道:“我也很爱你,如同爱他一样。”

  他眼前的阳渊那样真实而亲近,记忆中的高珩却那样虚幻而遥远,想及此处,心底最深处的悲伤骤然喷薄而出,“我很爱他,我好想他------”

  他的爱与思念,他失去高珩的痛苦与癫狂,终于彻彻底底展露在阳渊面前,敢呈露与直面自己的伤口,便是可安然接受这一切了。阳渊抱着卫映,想起自己少年时的光景,失去父亲后他曾那样期待这世上有能与他分担思念的痛苦,甚或是能让他依靠扶持。踽踽独行的少年时,他最终还是没有等到那样一个人,而他不会叫卫映也像他一样。

  “是我们会一起爱他,一起想念他,而我也会爱你,保护你。”待卫映平静下来后阳渊轻声道,抚过卫映脸颊的手指如同高珩曾经抚摸他一般温柔,“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不会教你受任何委屈,不会再......让旁人欺负你了。”

  他摸到了卫映脸上的印记,尾音便略略落空,卫映抬手握住他手掌,却是笑了起来:“你哪里让别人欺负我过?”

  联系前因后果,昨夜之事便是另一番面貌:尉迟肃设计阳渊这一遭,本就有置他于死地之意,亦或是能教他与元月华发生苟且,不仅污他名声,更能教他得罪宇文氏宗室与故魏元氏一脉。

  所幸阳渊在席上喝的酒不多,又在毒性发作前与元月华分别,后来尉迟肃送的酒食也未曾动。只是尉迟肃是如何知晓阳渊曾服用过五石散的?

  “我第一次用五石散时,元月华同我还未和离。想来她对这一切也是知情的。”阳渊阖目,声音中有一丝似是而非的怅然,“她姐姐是太后,又已经嫁入宇文宗室,同尉迟肃合作也在情理之中。”

  “管她怎么想,你以后小心她就好。”卫映拨了拨阳渊的睫毛,“你们也不是夫妻了。”

  “早不是了。”阳渊轻声道。

  出了这一遭事,动身回长安的行程便又耽误了,阳渊称病在房中修养,闭门谢客不出。他越是如此,外边便愈发以为他另有谋划。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兵者如此,朝局亦如此。”阳渊摇头叹惋,“灵武偏远,我手中亦无亲兵,此时并不宜发难。他们以为我忍不下这番算计,必然整日躲在房中密谋,哪想得到我真是在和你夜夜笙歌?”

  “这里哪里有笙歌?”

  “没有就给二舅唱一个。”阳渊环住他腰肢,“不唱就不放开你。”

  “我不会唱!”

  “不唱叫几声也行------这我知道你会。”阳渊变本加厉,又刻意放低了声音,“昨晚叫得多好听啊。”

  “你欺负我!”卫映面红耳赤,狠命推开他,动作间带到了床边的烛台,房舍间顿时暗了许多,阳渊吓到了,急忙抓过他的手,“没烫到吧?”

  “没有。”卫映闷闷道,阳渊仍不肯相信地抓着他手来回翻看,直到卫映用力把手挣脱出来,“我真没有烫到。你快放开我------你手太重了,我疼。”

  阳渊这才松开他,卫映推了推他,颐指气使道:“去外边叫人拿烛台来。”

  “我现在可是称病不出,怎么能出去?”阳渊愁眉苦脸。

  “你病中闷在屋里许久,正该出去透气。”卫映丝毫不为所动。

  “行行行,小祖宗。”阳渊抱着他亲了亲,真出门去寻人了。卫映抱着枕头,寻思着等阳渊回来他是再装模作样发脾气,还是撒撒娇叫他措手不及,可他一走,困意便愈发上涌,竟是想合衣睡去。

  半梦半醒之时,他忽得听到窗口方向有木料破裂声,而屋内仍没有阳渊踪影。行伍中练就的本能令他察觉出危险,强打精神欲应对。电光火石间,他一把推倒剩下最明亮的一盏灯,默念案上阳渊留下的短剑方位,在极暗的环境中冲向案边,提剑便欲走。

  他不知窗口来人底细,但他熟悉房中布置,一片黑暗中总比他更得心应手。此时门外亦传来惊呼打斗声,他不知外边是何情况,便更加忧虑阳渊。

  心神不定时,他不慎碰到屋中摆设,即刻觉察到来人与自己的距离近了不少。他佯装出剑,欲借势避走,身后的人却一把扯住他衣袍,令他走不得路。

  “你放开我!”他低喝挣扎道,那人却不肯放手,反倒将他拉到怀里。他恼羞成怒,而厮磨间觉察到那人气息熟悉,心跳亦快了许多。此时听见阳渊在叫他的名字,当即大喜,朝门口那隐约火光求救道:“阳渊------”

  “阿映,是舅舅。”

  几乎在他向阳渊求救的一瞬间身后的人轻轻开口,抱着他的手愈发地紧,令他四肢百骸都几乎僵住。而终于杀进来的阳渊举着火把,看清了抱着卫映的人面容,霎时间失魂落魄,须臾那惊骇中又渐渐浮现出喜色。他将火把插在一边,望着那人眉眸,低低叫了声:“行哥。”

  火光与兵戈声中,三人隔着生死与时光六目相对,阳渊如同失却魂魄般怔怔望着高珩,而一身黑衣的高珩抱着卫映,挡住了他大半脸孔,看着阳渊的目光却平静以致淡漠,并无丝毫惊色,亦没有答复他那一声“行哥”。

  那样的目光和诡异的沉默令阳渊生出一种本能的警觉,使他回过神来将现下的处境同高珩的出现联系在一起:他安心留在郡守府,便是吃准他和尉迟肃都无力将对方一口吞下,今夜尉迟肃铤而走险对他发难,必是有旁的依仗。

  曾经为他背盟所害的北齐琅琊王,是他可以交换利益的人------高珩销声匿迹的这数月,便是在谋划此事吗?

  他又将目光投向卫映,心中忽得生出惶恐:如若高珩假死避祸,那为何连卫映都不知晓他真相?他在邺城被百般凌辱、被作为礼物送去突厥时,他为何对卫映不闻不问,直到今天才露面。

  他望着高珩抱着卫映的姿态,心中忽得生出了一丝惶恐,他朝卫映招了招手:“阿映,过来。”

  卫映似乎下意识动了动身子,转而便被高珩以更加强势的动作牢牢圈在怀中。卫映神色亦微变:即便看不到高珩的神情,他也意识到了他与阳渊之间隐隐的敌意,不像是久别重逢的兄弟,更像是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冤仇。

  心念一转,他忽得想起阳渊同他说过先前他与高珩的误会一事,他拉了拉高珩的袖子,试图解释道:“舅舅,你听我说......”

  他还未说完话便昏了过去,高珩打晕了他,动作之快教阳渊都来不及反应。他抱起卫映,再未看阳渊一眼:“来人,拿下他。”

  门外即刻闯进来十余个披甲卫士,从阳渊踏进房门中后,他们应当就守在这里了。阳渊不言不语,束手就擒,只听见高珩又道:“灌药下去,不要教他有反抗之力。孤现下去见尉迟将军,约莫一个时辰后回来。”

  “那侯爷呢?”卫士看了高珩怀中的卫映一眼,略微犹疑。

  “让他留在这里休息。”高珩垂下眼睛,神情温柔些许,“通知宇文郡守一声,孤要借他府邸一用了。”

  尉迟肃自矜身份,到灵武后不肯住在宇文庐府上,宇文庐作为他孙女婿,早在他第一次来灵武探望孙女时便为他置办好宅邸,奢靡尤胜于郡守府。待高珩带人进了府邸,尉迟肃即刻命人供上待客的茶水,又请高珩入座,见他虽未着华贵衣饰,无满座宾客相衬,然见他气度高华,更兼面貌秀美绝伦,室内宝光四溢亦不及他风仪夺目,不由先出口赞叹道:“殿下盛名遍北朝,如今一见,当真是神姿高彻、灼然玉举,传闻远不能道出十中之一啊!”

  “将军器宇轩昂,不怒自威,亦甚传言远矣。”高珩道,他天然便带着目下无尘的清贵气,纵然知晓他夸赞之词不过客套,尉迟肃仍觉极是受用,“还要多谢将军襄助,否则孤一行也无法避过阳重源的耳目。”

  “能笼中捉鳖,更有赖殿下筹谋。”尉迟肃道,旋即试探道,“不知阳重源现下如何?”

  “自然被孤好生关着。”高珩微显狭长的凤眸轻轻眯起,“将军尽管放心。”

  “话虽如此,可此人心性狡诈,尤善颠倒是非......”

  “他确实是狡诈多谋、口蜜腹剑之人。”高珩截断,他抬手饮茶,那手指抵在玉杯边缘,晃眼间竟不能分辨,“孤自负有决断,也在狮城被他巧言迷惑,以致沦落至此。幸遇上了将军,才有机会雪耻。”

  “殿下何出此言?”尉迟肃声音微微抬高。

  “实不相瞒,太广十五年孤曾与他有过交情,虽常年不得相见,亦以为情谊如同兄弟;三年前,孤对合盟之事并无多少兴致,是阳重源极力劝说、陈以厉害,孤才决意为之------不成想竖子背信弃义。”高珩声中恨意暗生,显然对此极为在意,“而两月前,孤死讯方一传出,他便立刻犯境伐齐,晋阳之地曾为其父驻守,在此经营数年、威望隆盛,落到他手里,不仅扼齐地咽喉,也为将军心腹大患。”

  晋阳富庶,又乃兵家要地,尉迟肃细想,也觉阳渊居心叵测:“是,所幸殿下有天神庇佑,能逃出生天,不教竖子奸计得逞------殿下可不能再对此人心慈手软了。”

  “将军放心。”高珩沉声道,“孤既中过他一次计,便不会再放下戒心,更兼旧仇新怨,要狠狠磋磨他才会消气。”

  他眉眼间闪过一丝厉色,显然真对阳渊恨到了极处,尉迟肃更加放心,又为他斟茶:“那殿下如今有何打算?可有本将军能襄助的?”

  “将军只需调兵前来灵武,守株待兔。”高珩一笑。

  “何解?”尉迟肃正色。

  “半月之后,北齐镇北将军便会率朔北十州前来灵武拥孤为齐帝,此时便可把阳渊推出来挟令晋州之部,孤同将军夹击之,必能使其大败而归。经此一事,他既无军队依仗,威望亦将一落千丈,届时将军借元太后凤谕,自可罢却阳渊大司马大将军之位,统领朝局。齐、周也可结秦晋之好,各自安生。”

  “确实,待本将军承担辅政之责后,必与殿下订盟。”尉迟肃想到高珩能帮他除去阳渊这个拦路的,顿时心中大快,“只是不知那时如何处置阳重源。”

  对座,高珩神情有一瞬凝滞,而后舒然而笑,似不以为然:“杀、剐、圈禁、流放,自是依照将军。”

  言语至此,彼此已成竹在胸,尉迟肃送高珩到门边时,忽得想起一事:“殿下围住阳重源卧室时,可有看见旁人?”

  “何解?”高珩脚步一顿。

  “我那孙女婿留心他动静已久,他虽一直闭门不出,房中却也是有人的,有侍女到院子里,听见房中有狎昵之声,病中也未消停。”他见高珩神色愈发冷凝,以为是他素来冷情,不喜这闺房之事,但想到来日还要仰仗元太后,便也决定硬着头皮替元月华办好事,“听闻是他从邺城带回来一个齐女,本将军有子侄得以惊鸿一瞥,甚是心悦,不知此女现下在何处?”

  他问完之后,却见高珩脸色更冷,玉般的眉目有恼怒之色,须臾,他勾唇而笑,却不似此前温和:“那要向将军赔罪了------孤方才得见,也甚是心悦,现下回府,就要他侍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