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禽兽王朝>第5章

  他拿出手绢,替卫映擦了擦脸,卫映推开他的手,高构眼底的光黯了黯,而后抓住卫映的手腕。

  卫映动了动,很快因为镣铐牵动的皮肉疼得面容扭曲,更挣脱不了高构的束缚,高构将他更拉近了些,意识到哪怕他心里抗拒甚至厌恶,他现在也反抗不了自己。

  一种亵渎得手的的快感令他浑身颤栗,他将他拉到自己怀里,着迷的吻着他,从额头、眉眼到嘴唇,而卫映始终一言不发。

  “阿映。”他叫了他一声,怀中的卫映仍旧不理睬他,他强行抬起他的下颌,注视着他凌乱披散的长发下那张苍白木然的脸。

  真是狼狈,他想过他会有这样难堪的时候吗?而往后他也再不可能从泥泞里面站起来了。他光鲜的漆绘被剥掉了,露出的木胎雕刻得再精致也不再值钱,如果他愿意,现在他真的能把他握在掌心随意亵玩,他是他的,永远都别想离开他身边。

  他的手从他被撕破的衣袍中伸进去,摸到了他的腰线和背上还没有愈合的伤口,而后沿着他的身体向下,摸到了那还湿软肿胀的穴口,轻而易举地探进了手指,在里面滑动扩张着,指腹划过肠壁。

  “别......”卫映低低道,他声音嘶哑又疲惫,低垂着眼睛不肯看他。高构心中有微微的心软,很快又被欲望支配着硬起了心肠:“不会很疼的。”他说,然后他继续亲吻着他的脸颊,避开他涣散的目光。只要不看卫映的眼睛,他便大可以假装这其实是你情我愿的,他知道现在的卫映没有任何反抗的力气。

  他抓住他的手腕,分开他的双腿,从肿胀的入口进入他的身体,沾了伤口裂开后新鲜的血。他被包裹着,被吸纳着,而他可以肆意地吻着卫映,这个他原本只能仰望、连多看一眼都不敢的人。

  高构一开始还有些克制,食髓知味后却再也无法按捺,他的眼睛抵着卫映漆黑的眸子,稍稍抬起头就能看清他因痛苦扭曲的漂亮得叫人发疯的脸。他一定恨他,可能永远不会原谅他,但层层叠叠的欲望吞没了那微不可见的愧疚与恐惧,他宁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占有他。

  毕竟,他不是第一个。

  他曾经想做逐日的夸父,如今却想做射日的大羿。

  他的太阳,他要让他在蔽尽光彩后,永远留在他的怀中。

  高构满足后才缓缓抽离出身体,轻轻抱起卫映,心中在这个时候竟然生出一种温柔缱绻的心绪,想着此刻能够天长地久。他梳理着卫映的头发,忽然鬼使神差地望着他无神的眼眸,摇了摇他的肩胛:“阿映,你能不能亲亲我?”

  出口时他也知晓这是绝不可能的,并未抱什么希望,怀中的卫映却抬起头看着他,漆黑的眼眸如深潭如夜空:“你要我亲你,你又该为我做些什么?”

  高构怔了怔,才意识到卫映这是答应了。他一时心绪切切,只觉被山间的妖魅勾住了魂魄,什么都甘愿为他做:“好,什么都好.......哪怕你要我死,哪怕你要我带你走。”

  然后他感到他的唇被抵住了,卫映的唇有些干裂,初初抵上时有种磨砺的刺痛,而待那唇瓣被浸润得柔软,他便只觉得心中无限温柔。等到许久卫映才放开他,脸颊潮红,有种情动的靡丽,倒叫他隐隐想起那日林中,高珩吻着他时。

  唇边余温犹在,而卫映脸孔不过在他三寸之外,稍稍逼近些,便可触碰到他的鼻尖:“我不会走。我要你把我舅舅的尸身带走。他不喜欢邺城,我要他回朔州。”

  “这......”高构迟疑,却不是他不愿,而是迟疑自己是否有此能,卫映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幽幽道,“无需你做什么,只消在今日撤掉灵堂守卫,自有人进来。”他又凑近了些,眼眸幽深而绮丽,“你帮我这次,我还会再谢你。”

  “好,好。”巨大的诱惑引诱着他,而他心中甚至开始编排等高珩的棺木都离开了邺城,卫映也不会再对他念念不忘,“就在今夜,我让所有人都去休息.......”

  卫映低低一笑,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意,高构留恋地再吻了吻他眉眼,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我去请人拿药,你先在这里休息。”

  卫映颔首应允,目送着高构远去。待他身影消失后,眼眸才敢露出凶狠的恨意,他伸手摩擦着嘴唇,力道之大连皮肉也被抠下。

  新鲜的血滑进口腔,他舔了舔唇舌,却是笑了出来。

  那日夜里果然有人潜入灵堂,只是推开灵堂门扉后,却见卫映一身素衣跪在灵前,阖目而言:“城外有备好的车驾,你们可驭之离开,取道太原、显州,去恒州找我三叔镇北将军。”

  来人才知今日得手顺利缘由,欣喜之下却又增生忧虑:“那侯爷可要同我们一起离开?”

  “不必。”卫映敬香于前,俯身三拜,“我尚有约在身,离不开邺城。”

  来人犹疑之下,还是听令携棺离去。待到动静消失,高构从帘幕后走出,目光灼灼:“你说有约在身,何约在身?”

  “同汝之约。”卫映淡淡道,而高构自背后抱住他,吻啄着他后颈,堂中烛火摇曳,“故大齐琅琊王高珩之灵位”的柏木牌在高构眼中碍目而刺眼,他把玩着卫映的下颌:“若我在这里要你,你会觉得难受吗?”

  “无妨。”卫映神色不改,任由高构索取,“那日陛下,还要我抱着舅舅的尸首呢。”

  高构手一僵,须臾,他放开他,起身道:“也罢,等你伤好吧。”

  棺木中摆上了另一具尸骨,借易容仿了高珩的容貌,因此夜过后,高构严加监管进入灵堂的人,倒也未有人发现端倪。

  待卫映伤势大半痊愈后,他在院子里抱着那只叫雪团的波斯猫,问高构他还能在他身边待多久。高构眼中顿时浮现喜色,说至少在他伤好之前,都可以。

  末了,他小心翼翼问,你是不是想我留着?

  卫映放开猫,眼瞳淡漠:“不过是更怕皇帝而已,我在他手里不多时就要被折腾死,在你手中倒还可以赖活。”他伸手抚摸着背上的伤口,喃喃道,“他真的会把我活活打死的......”

  看到了卫映的恐惧,高构的胆子便更大了。他问,那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弦外之音,便是愿不愿意同他厮守。

  卫映看着他,弯唇笑了笑。

  他说,好啊,只要你能劝动高桓,让他允你带我回封地,我就跟你走。

  当夜高构没有回来,倒是宫中传旨,请留朔侯入宫。

  身上自然不能带刀兵,还要他服药,内侍对昔日威风八面的留朔侯还是存了敬畏,把药碗呈上请他喝。卫映接过药,闲闲问了句:“不是哑药吧?”

  “自然不是。”内侍提心吊胆,生怕卫映还有什么后话,而卫映抬碗一饮而尽,起身束手就擒。

  那药药效极猛,等到了高桓寝宫几乎没有了站立的力气。待跪在高桓脚边,他仰头笑道:“陛下是来召臣议事的,还是来召臣侍寝的?”

  高桓盯着他柔顺的眼神,一腔的火气无处发作:“那你想怎样侍寝------用手,还是用嘴啊?”

  “臣无不可。”

  高桓短促地笑一声,抓起卫映的手将卫映拉了上来:“要是用嘴,就听不到你叫了。”

  他捆住了他的手,却又命他用玉势亵玩自己。那玉势上浸了药,不多时便教他身体泛出红色,而因手被缚着,自渎诸多不便,高桓欺身,握住他前端物事不教他发泄:“你说皇叔看到你这副模样,做如何想?”

  “应当......且喜且恨吧。”卫映半眯着眼,怆然而迷惘,“他喜欢我放浪,喜欢我会伺候人.......见此情状,会喜我不负他亲教,恨身不得亲尝。”

  高桓狠狠捏了一把,卫映惨叫出声,而高桓冷冷看着他,咬牙切齿道:“你倒真是很会伺候人,才几日啊,就把北康王迷得神魂颠倒了。”

  “所以陛下是不放臣走了?”卫映松开玉势,夹紧双腿稍稍缓解媚药带来的不适,“可陛下不能不放臣走------至少,务必要臣重新出现在朝堂上。”

  “痴心妄想!”高桓恼怒,卫映脸上立刻挨了重重一个耳光,“你还在做什么白日大梦?妄想朕放你去联系朝臣,妄想朕放你去朔州起兵造反吗!”

  “可陛下不放臣走,北周和突厥,就要打过来了。”

  卫映仰起头看着他,满面春意、神情恭谨,高桓却仍然觉得他面前是那个张扬跋扈的留朔侯,在居高临下地嘲笑着自己:“北周妄图吞并北齐已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而突厥年年冬天必然南下,两者如果联合,足可堪灭顶之灾。朝中两党相争、不得结果,外敌来犯,不能一心抗敌,便是自取灭亡。而舅舅欲立北康王,同各地亲信皆曾言说,指不定有人留了书信,只要他活着,便始终是悬在陛下头上的三尺利剑,陛下莫不害怕?”

  “那朕杀了他,不就一了百了?”高桓不屑一顾。

  “那陛下是给了旁人讨伐借口啊,摄政王暴死,如今又添了个北康王,宗亲惶惶自危之下,保不齐便有人自立了。”他切切笑道,“只消我一说,所有书信便都不再可信,而我明言摄政王死因并无异样,也便再没有人敢以琅琊王之名起事。外患可安,内讧可止,陛下大可继续做个安乐天子。”

  “你是正支嫡出、九五之尊,难道要为一时意气把自己弄成个亡国之君吗?”

  高桓面容扭曲地掐住他脖颈,须臾却无力地松开他,卫映跪伏在榻上喘着气,而高桓面色阴沉,不得纾解。

  卫映说的是对的,高珩一死,他原先的党羽虽碍着卫映在他手里不敢发难,阳奉阴违之事却干的不少,而他未曾对高珩降罪,便不得处置原先的摄政王党羽,敌视高珩的人对此也很是不满。

  他没有盟友,没有功业,皇帝做得朝不保夕,也确实盼着有强援助他------可他不能接受这个人是卫映,这个人却只能是卫映。

  他端起卫映的脸,恨恨注视着他的眉眼:他是高珩最喜欢的人,是最像高珩的人。

  不仅仅是相似的眉目,他们的手段脾性其实也如出一辙,卸去张扬跋扈的面纱,他同高珩一样精明、狠厉且老辣,你再厌恶他也不得不受制于他。

  他是崇敬这样的人的,可为什么,他没有被高珩养大,没有成为同高珩一样的人?

  “亡国吗?”高桓低低冷笑,抓起玉管狠狠敲向卫映的额角,“朕就是国破身死,也绝不会向你低头认输!”

  鲜血滚落在他发鬓脖颈,蜿蜒进衣襟与胸膛,而卫映似乎并不觉得痛苦,语气轻松,仿若只是在闲话家常:“那亡国后,陛下当如何呢?若是落到北周手里还好些,说不定能封个侯爵国公什么的,可若是落到突厥人手里,指不定得砍下你的头颅做酒器,割食你的血肉喂牛马,纵然国破之日陛下以身许国,太平日子,也就剩下一年许了!”

  他膝行上前,幽深的黑眸注视着高桓:“这不是认输,我是在求你,求你给我机会让我保护你的江山和皇座,得君之信,必不辱命,我会忠于你,忠于北齐------就像忠于舅舅一样。”

  高桓的手在他下颌上游走,而卫映吻着他的手,竟如同爱侣厮磨一般。他着魔般伸出双臂抱住他,亲吻他的发顶,感受着他身体的温度。

  这是另一种兴奋:他成为了高珩,现在怀中拥抱着自己最爱的人。

  可他手指触碰到卫映的血:那是他方才击打的,而高珩绝不舍得这么对他。

  透彻的冰冷浸透了他的千肢百骸:他不是高珩、他得不到高珩,他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气息会随着时间越来越远去,他徒手想抓住只光片影,却不过两手皆空。

  他最喜欢的人是卫映,最爱最疼的人是卫映,不论今时今日他如何折辱他,卫映永远胜他良多。

  “那还不为了高珩!朕不要他用过的东西,朕不要永远留在他的影子下,朕,朕更不要你为了他这么卑躬屈膝,跟阉人贱奴一般!”他抓起卫映的衣领将他拖下床,鼻尖抵着他耳畔,森冷道,“朕知道,你厌弃朕,看不起朕,你从小就不喜欢朕,现在这样讨好朕也不过是因为你心里还有依仗-------朕真的很想看看,如果朕再逼你,再折辱你,你会不会什么都不顾只求一死?”

  当现实的绝望浓重到整个灵魂都看不到希望时,他还能有韧性去隐忍去算计吗?

  而他身下的卫映仍然在笑,他勉力抬起头,黑眸幽深如潭,是他见惯的桀骜与炽烈:“那臣便同陛下赌吧,赌陛下是更想要江山,还是更想臣认输。”

  高桓没有再过来,却也没有放他走,而过了几日,来的人是楼晃。

  他腿伤好了大半,能杵着拐杖走路,他坐在一旁的胡床上,拿拐杖敲打着卫映背脊,满面讥笑:“你这幅样子,与其说是奴才,不妨说是猪狗。”

  卫映并不说话,而楼晃嘴角噙笑,漫声道:“替留朔侯更衣,今日陛下宴请百官,留朔侯位居列侯,也当前去。”

  卫映直觉眼前是个陷阱,只是现在去与不去并不由得他。内侍服侍他换上侯爵品级的衣冠,牵引他入席。

  朝臣久未见卫映,惊愕者有之,窥探者有之,有试图与他说话的人俱被环伺的内侍拦下。酒过三巡,楼晃忽然起身举杯,恭谨笑道:“如今我大齐国泰民安,正是盛世景象,臣有一物进献,望陛下喜欢。”

  “晃弟进献何物啊?”

  楼晃拍掌三下,便有宫人抬上一物,揭开帷幕,却见里面是一辆精巧小车,那小车四围都是锦围绣幕,下面配着玉毂金轮。

  高桓抚颌:“此车精巧可爱,不知有何用处?”

  “此车内外共有两层。人登车后,只须将车身推动,上下两旁立刻有暗机缚住手足,丝毫不能抵抗。臣遍寻巧匠,终于制得此物,便等着今日献给陛下呢。”

  高桓大悦:“此车何名啊?”

  “臣任意造成此车,尚未定有名称,望陛下钦赐一名。”

  “晃弟既任意造成,便取名任意车吧!”高桓大笑,“来人,赏乐昌侯千金作犒赏,此物精巧,朕倒是迫不及待想看看,涌起来是如何形状。”他目光一转,落到了卫映身上,“不妨留朔侯替朕先试吧?”

  这便摆明了是在折辱他了,卫映看见有人要出列为他求情,怕高桓借机发难,便率先起身道:“臣领命。”

  他正欲走向那金车,高桓却叫止了他,他指着他,呵呵笑道:“朕也知行乐不可上诸侯,刘宋之事,殷鉴未远,留朔侯为朕与众卿助兴,怎可令着这侯爵服制呢?”他话锋一转,“来人,剥去他服制,再押上去!”

  “不必劳人动手。”卫映极快地接道,有与高珩交好又心思活络的臣子明白他用意,只得垂首长叹,并制止左右上前,而殿中的卫映沉默着脱下衣履,着里衣赤足走向那金车,两个内侍上前推动那车,卫映手足便都被金环锁住,动弹不得。

  明堂之上,高桓似乎犹有遗憾,又出言道:“留朔侯倒是动一动,让朕瞧瞧这是否真的‘不能抵抗’,众位爱卿倒也抬起头啊,同朕一同品鉴。”

  先前垂首的臣子不得已,只得抬头看着卫映在金车上挣扎的狼狈情状,而高桓转而喝令左右拉上帷幕,大怒道:“留朔侯乃公主之子、皇族宗亲,尔等怎敢如此直视之?”

  “陛下说的是,堂堂列侯,起码也要千金一观!”楼晃出声符合,出列行礼道,“臣能否求个恩典,先前陛下赏臣千金,臣便以此千金换近观留朔侯风采。”

  “自无不可。”高桓应允。

  楼晃正要上前,殿中却终于有忍无可忍之人越众上前,悍然谏道:“留朔侯位列正三品煌昭将军,领三州事,陛下怎可如此折辱他?”他磕头不止,声声铮然,“夫礼之于国也。犹衡之于轻重也。绳墨之于曲直也。琅琊王尸骨未寒,陛下就要荒唐------”

  他再没说出下半句话,高桓立在他身侧,剑上犹有血光,金车前的帷幕亦沾上血,而高桓神色震怒,似委屈不解:“尔等狂言!朕这般眷顾留朔侯,皇叔泉下有知,该夸朕懂事啊!”

  “陛下说的是。”楼晃附和,而后全然不在意这殿中鲜血,掀开帷幕到了卫映身前。烛影摇晃,幕间有狎昵之影,而楼晃出来后满面春色,神情餍足,俯身又对高桓行礼:“有幸观之,果然是罕见之色,臣谢陛下恩赐。”

  “你我表亲,何须如此客气?赏。”高桓懒懒道,又举目问向群臣,“诸卿可还有人欲观之?”

  起先一片静默,而后略有人上前,后人数渐增,未入列的人眼见那帷幕间情状,终不忍直观。

  约莫两个时辰过后,高桓才叫止了群臣,命人掀开帷幕、松开金锁,把卫映放了下来。

  高桓端着酒樽,将酒淋了卫映满头后犹嫌不够,又拿来酒壶往他嘴里灌酒,等他呛咳不止后又抓起他头发将他的脸砸向金砖,等到满面鲜血才松开。他环视周围人,哈哈大笑道:“看到了吗?这就是下场。”他提剑指向群臣,神色有疯癫之状,“尔等皆为世家子弟,犯了事,朕念及祖上功勋也不会怪罪过多,但要是忤逆了朕,朕便有的是法子叫你们颜面扫地、生不如死。”他环视着殿内诸人,志得意满道,“尔等可听清了?”

  高桓正等着群臣回应,却见一内侍冲进来,慌忙跪倒:“陛下!”

  “何事?”高桓拔剑指向那内侍,恼羞成怒,“若是不要紧的,朕拿你去喂猪狗!”

  那内侍磕头如掏蒜,颤颤道:“回禀陛下,周军,周军已经陈兵边界,扬言要在三月之内......灭北齐!”

  “何人领兵?”

  “遂国公亲征。”

  北周遂国公阳渊,从前北齐叛将阳信之子,极得北周武帝看重,武帝崩后,授大司马大将军,命其辅佐新帝,总领北周诸事。

  阳渊得其父亲教,长于军中,乃当代名将,只曾败在高珩与卫映手下。他自武帝崩后,一直居于北周都城长安,如今亲自领兵,怕真是存了一举攻破北齐的心。

  他又想起卫映的话,亡国之期,相去未远.......朝臣乱哄哄的声音他一概视而不见,只顾着盯着地上的卫映,想看看他脸上是否有算计成功的得意之色。

  地上的卫映低低呛着,察觉到他目光,仰头直视,目中神色,却是似喜还悲。

  北齐此番陈兵晋州,欲扼北齐咽喉,阳渊亲自领兵进至汾曲,命内史王玄声督诸军攻平阳城,三日,平阳守将、刺史出降。

  北周军队咄咄逼人,二日后又克洪洞、永安二城,阵前主将对阵,王玄声提剑高喝:“竖子敢同吾列阵尔!琅琊安在?煌昭安在?”守将竟当众泣啼献城,北周遂俘其甲士一万六千人。

  外患在即,内乱的隐忧才显露到台前。高桓心知此时状况皆在卫映预料之中,再强行将他囚禁起来便是坐等亡国之祸,可他心中还存了一丝侥幸,想着天能佑北齐。

  是以在北周占尽优势却传国书请求议和时,高桓几乎是欣喜若狂地应允。那日后他终于进了他囚禁卫映的内殿,肆意发泄一番后将国书扔给他,哈哈大笑:“你说,等两国修好,朕还需要留着你吗?”

  “那陛下是想割地,还是纳贡呢?”卫映将国书收好,“不过缓兵之计耳。今冬突厥来犯,北周焉会援齐,只会北联突厥、南和陈朝瓜分齐地,亦不算背约。”

  “今冬齐周已结秦晋之好,北狄焉敢来犯?”高桓不以为然。

  卫映不再言语,高桓看不惯他这幅样子,从背后锢住他下颌恶狠狠道:“你再惹朕,朕保管找得出能教你更生不如死的法子。”

  他感受到卫映背脊颤栗,心情略微好了些。

  人的忍耐是有极限的,况论是个本来明朗骄傲、被护着不曾受半点委屈的人。

  他现在还有一口气撑着,往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五月二十二,北周遂国公入邺城与北齐议和,帝于昭阳殿设宴。

  那遂国公阳渊今年不过三十余,长身玉立,丰神俊朗,一身玄色黑衣衬得面如冠玉,虽面色含笑,却自有英武不可逼视之风。他领着一队护卫入殿,见了高桓也并未行礼。他亲随满面倨傲,朗声道:“遂国公见我北周皇帝亦免跪礼,北齐皇帝陛下又如何能受国公大人的礼呢?”

  楼晃不忿,讥笑道:“国公大人的膝盖不跪帝王,那留来何用?”

  那已安然居于上座的遂国公朗声大笑,眉眼间却有冰冷倨傲之意,他以随身的佩剑指了指自己的膝盖:“此膝,只跪高堂父母,天下英雄。”

  楼晃还欲再辩,高桓生怕阳渊不悦以致盟约不成,便制止他:“朕自惭无德,便不受遂国公的礼了。”

  楼晃不敢再出言,而阳渊只淡淡笑道:“北齐皇帝陛下甚有自知之明。”

  高桓心中恼怒,不再言语,而宾客列次上前,注意到阳渊目光似乎一直在殿中环视寻觅,似在打量北齐群臣,待到宾客全部入席才停下。

  殿中奏乐,丝竹管弦,美人歌舞,而阳渊似乎对此并入眼,待高桓问起此舞如何,他只漫不经心道:“北齐皇帝排这靡靡之乐,倒仿若南朝歌舞。”

  南朝多羸弱短命之朝,而音乐确实偏柔靡,不比北朝刚健。高桓知晓他在暗讽北齐军队羸弱,自觉面上有辱:“此曲为北朝曲目,并非南朝那靡靡之调,定是领舞者太过柔弱,跳不出这神韵来。”他话锋一转,“来人,拖出去斩了!”

  那领舞美人瑟瑟发抖,不住求饶,而阳渊看她一眼,只郁郁叹道:“美人何辜啊!”

  “也罢,身子柔弱,本非女子之错。”高桓自觉失了颜面,又不得不就坡下驴,心中极怨愤,又见卫映在席上面色冷肃,似有怨色,心中又生一计,“那此曲由男子舞,定能舞出其间神韵-------留朔侯,上来献舞!”

  北齐朝臣知晓前日金车之事,嗟叹愤恨者有之,作壁上观者有之,而北齐便多有钦慕惊叹之色,犹以阳渊目光灼灼。而卫映只自斟酒,漠然道:“臣只提得动剑,跳不来舞。”

  “剑舞也可。”阳渊赶在高桓出口前道,他注目卫映昳丽的面容,赞叹道,“明星煌煌,烈日昭昭,留朔侯果然是神人之姿呢。”

  “留朔侯神仙之态,北齐满朝皆知。”楼晃促狭笑道,北齐朝臣便不时附和低笑。卫映脸色青白,又推拒道:“臣手中并无刀兵,如何舞剑?”、

  “那便用本公的宝剑吧。”阳渊解下佩剑置于案前,朝卫映示意,“本公自得此剑,二十载鲜少离身,随本公南征北战、立功无数,也衬得上煌昭将军威名了。”

  “谢遂国公。”卫映不再推拒,走到阳渊案前拿起剑,将其拔出剑鞘,正欲抬手,手腕却被阳渊握住,他抬眸瞪向他,却见一双黑眸如深潭如夜空,幽深绮丽,似是故人。

  他拉着他的手,眉眼间中的温柔纵容,竟有一刻令他神色恍惚:

  “拿了我的剑,就莫想杀我。杀了我,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卫映一怔,而阳渊已松开他的手,朗声吩咐道:“留朔侯舞剑,先前之曲再好,也衬不上了------换《琅琊王入阵曲》来!”

  《琅琊王入阵曲》乃太广十五年高珩于雁门关大破周军后阵中善歌者所作,高珩掌权后齐宫时时演奏,乃宫乐中最古朴悠扬者。只是高珩那年在雁门关大破的,正是初出茅庐的阳渊率领之部,阳渊本该对此乐讳莫如深,今日主动提起,不知其中是否有诈。

  而高桓见阳渊自曝其短,不加细想便觉得这是长脸的机会,当下呵斥左右:“还不快换曲子?”

  左右诺诺,不多时歌者、戏者皆上殿,卫映默然,将剑鞘别在腰间,提剑自殿中随乐而舞。

  那剑剑身泛青,有不可迫视之寒光,在卫映手中宛若流星追月,当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一曲毕,他收剑入鞘,朝高桓行礼:“臣献丑。”

  高桓未置可否,而阳渊抚颌而叹:“若留朔侯此言,周齐两国便无人敢用剑了,观君风姿,当真濯濯如春月柳。”他叹息之声愈盛,“倒教本公想起,当年雁门关外,初见琅琊王之时。”

  他忽然郁郁道:“琅琊王如今安在啊?”

  殿中文武俱惊,卫映神色尤为苍白,而阳渊全然不顾,竟以筷击碗,放声高歌:“喜天下英雄无敌手,忧王图霸业转首空。日月昭昭,何妒高郎?江海翰翰,何德长久!焚琴折剑为君祭,霜雪覆我青丝头。风流只羡琅琊王,冢中犹忆碧血红!”一曲歌毕,他竟当众之下泪流满面,哀怮无比,“天下雄长,真英雄也,我竟连送葬凭吊都不得!”

  他悲戚之色如此情真意切,殿中与高珩交好者皆垂首掩面,连高桓都心神震动,不能言语。而卫映却回过神来,知晓阳渊是借机勾起北齐朝臣不满,以使君臣内讧。

  殿中一片哀痛肃穆,便是对高珩无感乃至厌恶者,此时也不得出声,却见有利剑出鞘之声,更兼人声如金石冷厉,却是卫映提剑指向阳渊,殊无悲色:“遂国公对我舅舅如此追思,不若在此刎颈,以成佳话。”

  阳渊亲随皆变色,其中脾性暴烈的一个亦拔剑指向卫映叱骂:“留朔侯乃琅琊王至亲血肉,为何不相随琅琊王泉下呢?”

  “国事在身,虽夜半思君,几欲癫狂,亦不得如此。”

  “那公爷所为亦是国事!”

  “公爷乃北周脊梁,领大司马大将军之职,自然事事以北周为先,纵然对我北齐琅琊王有追思之情,也不过尔尔了。”卫映短促笑道,收剑入鞘,双手呈剑还予阳渊,“映有失礼之处,请公爷见谅。”

  “无妨。”阳渊摆手,而后起身亲自接过剑,轻轻拍了卫映肩胛骨,姿态甚是亲密,声音却放得极低,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你同你舅舅一样,俱堪称当世英雄,本不该拘于这寻常的礼数。”

  卫映轻轻摇头,转身回座。而方才之事高桓回过神来,也知晓卫映是在帮他,心下既庆幸躲过了一番难堪,又愤恨是卫映在助他,便存心想下他的颜面:“遂国公之母乃我北齐嫡公主,同皇叔有表亲之份,对皇叔追思凭吊,本也是情理之中,留朔侯何必如此锱铢必较,倒失了气量。”

  他转而注视阳渊眉目,忽然觉得这位在北周一言九鼎的遂国公,眉眼间同高珩也很有些相似的,更兼神情气度相若。他心神震震,当下对阳渊先前不恭全然不顾,殷殷道:“竖子无礼,请遂国公莫要计较,北周国事繁忙,不若今日夜里,国公同朕亲谈订盟之事,也好教国公早日回朝,免得长安事务积久。”

  “朝中有太后坐镇,本公何时回去都是一样的。”阳渊道,话锋一转,却又教高桓心中喜悦,“不过能与北齐皇帝陛下亲谈国事,本公自求之不得。”

  高桓大喜,连连命人为阳渊敬酒添菜,宴散后便请阳渊入内殿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