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良犬>第108章 请旨

  又五日后。

  长陵城破的消息伴急促马铃传进宫门。

  柱国将军李肄拼死不降,争到最后一刻,陷阱火攻轮番上阵,早前便是准备万全,加之暴雪后的南疆士兵行动有限,不耐寒的人们很容易被冻到手脚发硬,难攀城墙,一时间破城竟被多拖拉了许多时日。

  南疆将领布特损独龙一员大将,攻城确实费事几分,但也不影响长陵军队到底寡不敌众。

  即便如此,守城一战加之暴雪天气,南疆起初北上带来的十万军队,如今折得已不足半数。

  可长陵一破,皇城再无屏风。

  大昭三十万护国军远在羯胡,南疆事变初被派去通信的传令兵多是被私下通敌的内侍省劫在半路,消息传不过去,耽误到了叛党肃清,半月前才匆匆上路。

  虽快马传令,护国军紧急归京——无奈路况寒险,人数太多,主力军与他们的大将军又远在大漠中央,才刚灭了羯胡侵略军,此时如何快赶。

  也还是要小半月。

  可南疆的叛军,一路顺风无阻,不出五日便可兵临皇城之下。

  朝堂大臣在大殿上乱成一锅粥,满打满算皇城当下也不过三千禁卫,着实有些螳臂当车的意思了。

  世帝栖坐龙椅上,闭目无言,连阶下几乎掀瓦的混乱拌嘴声都不愿理睬。

  好半响,方才眯开条缝,往下头望去。

  新临阵上任的兵部侍郎口喷唾沫地辩论着什么出兵征兵的事儿,讲堂堂大国总不至于坐以待毙——

  “所以更要移驾副都!”宰辅喝声道:“与其冒着被破城的风险,不如以退为进,敌军攻个空城,让他们无处施展。”

  “前兵部通敌一案,查得怎么样了。”

  世帝声音不大,甚是暗哑,却在一瞬清得殿上鸦雀无声。

  靳仪图双手揣在披风下头,闻之略一抬眉。

  “回陛下,暂且是压在牢中了。”大理寺的人破开寂静应声道:“

  然而内侍省一场大火尽毁,除却前太仆寺家公子的口供,再无实质的证据,难以结案。”

  世帝沉上片刻:“命人将宣儿送去皇后那。”

  堂下众人骤地一窒。

  “统统杀了。”

  堂下大惊失色,面面相觑间却无人敢站出列,在这风口浪尖替贵妃与兵部说情。

  “宁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人。”

  世帝睁开眼,怒撑起身,缓步朝殿外踱去

  “朕这大半生啊,也就这样过来了。”

  靳仪图领御前卫到德惠娘娘寝殿时,季春风的人早已奉旨为带走五皇子而先了一步,然而乌泱泱的禁卫围在殿外,却无人敢入内。

  他先是疑惑半会儿,靠到季春风边儿上,往里看去的瞬间厉眉猛地压紧。

  靳仪图鼻梁一紧,不自觉抽动几下,接着问:“来晚了?”

  “嗯。”季春风怔然点了点头:“怕是有预知。”

  殿内一声寒骨刺耳的尖叫断了人思绪,闻见骚乱赶来的宫女跑到一半滑摔在地,见了鬼似的蹭着往后退,惊恐大叫。

  德惠娘娘一席白衣披头散发,方才缓缓扭过头,恶鬼似地朝他们咧嘴,渗然大笑。

  再是狠地松开双手,空洞洞的眼里两泪水刷啦滚下。

  她手下昔日采梅调皮的幼子早已面色黑紫,脖子上一圈足以勒断骨的青红指印格外惊悚。

  “好事,好事。”

  德惠娘娘失心冷哼,脸上狞笑伴着泪让人丧胆。

  “与其见人眼色,被灌孽种之名处处排挤活一辈子——”

  “不如与母妃死在一道。”

  她抹一把泪,脊背挺如初入宫时大红轿上英姿飒爽。

  那日成秀女被选入宫妃,人人传她光宗耀祖,女子身为一家族争光。

  何为争光。

  “我就当一棋子为人摆布,讨好那年苍老人,为他生子传宗便是光宗耀祖,为我父兄开拓官途便是光宗耀祖?呵——”

  她解下外袍覆在幼童尸上,不顾自己只着亵衣不整,香肩似柳却不扶风,格外挺拔。

  “我不后悔。”她笑道:“什么通敌,什么卖国。我只想让我的儿子不像我般活就要为他人驱使,我要他自成天地!”

  “诸事有成有败,谁知那狗太监养虎成患,坏了我大事。无所谓,皇权吗,总有——

  “靳仪图!”

  嚓。

  德惠话音未落,张的口甚至未来得及闭上,人头已经滚落脚边,一顿后,血色喷溅勃出。

  季春风只来得及叫出个名字。

  “你…”

  靳仪图飞速在护臂蹭掉剑上血肉污迹,重新将手揣回怀中,端得是个冷目无情。

  “杀吧。”他微觑细瞳,朝背后禁卫下令。

  “靳……”

  季春风难以置信地跟着他扭头,汹汹捕杀上去的禁卫们从身边掠过,血染长殿,惨叫惊骇,经久未止。

  铁锈腥破了满院红梅香,放眼望去四处飞红。

  季春风眼色一沉,落到靳仪图揣着的手臂处,伸出去抓他的手停在一半。

  “怎么。”

  “你……没事吧。”季春风问。

  “我?”靳仪图皱眉偏了半头:“我什么事。御命要他们的命,我不过奉命处置罢了。”

  “不是,我说你——”季春风顿了片刻,小叹一声,道:“我看错罢。也对,你能有什么事。”

  与此同时,大殿内争端仍旧不断。皇城难守,移都之事迫在眉睫。

  然短短五日,带不走满城十几万的百姓。

  众人皆言长陵失守是因太子临阵脱逃,未能撑起军心战到最后,落成他的把柄。

  无能之辈手牵手筑成面虚伪的墙,全责推排在外,当个事不关己的多嘴人,将所有责任归于他身,甩自己干净清高。

  “皇城总该有人守。”

  宰辅继续道:“这么多天,陛下也该下决心了。”

  皇帝扫眼见端坐堂侧的大皇子桂康,他将衣摆平散在地,嘴角难测地挑出弧度。

  “是要我再送了他。”世帝哑道:“报应啊。”

  真龙睁眼,瞳内浑浊暗淡。他自龙椅站起,面前唰唰跪倒一片。

  “求陛下抉择!”

  “请陛下立旨!”

  “求陛下为大昭千年江山决策!”

  “……”

  万般聒噪好像开了锅的水,世帝深感自己便是水中沉浮的豆腐,注定要被搅得稀碎。

  “十六年前。”世帝声哑,后背也佝偻许多,缓步立身阶前,众人之上,沉沉道:

  “众卿死谏,言二皇子勾结政党暗养私兵。朕杀了他,是以身作则为慑诸侯,杀鸡儆猴,确是换来十余年的江山安稳,朕,无悔。”

  他冷一扫百官,又道:“而今五皇子生母旧事重犯,竟要带宣儿一同去了。你们现在站在这里,逼朕再送他留守皇城,成叛军祭物,这皇位——”

  “注定是要朕成那孤家寡人。”

  突然间面前大殿两扇高门猛地拉开,拒之在外的阳光唰地泼洒进殿。

  浓烈的夕金瞬间镀满黑青砖,随高门开启角度逐渐吞没大殿。

  琉璃瓦耀刺人目,百官愕然回首望去,一轮红彤夕阳正对龙椅,觑目隐约间见得有人影长身浩气,逆光拾阶而上。

  靳仪图急地抽手扶剑,不想抖了个空,两下才摸到剑柄。

  世帝睁不开眼,以手遮在额前,直到殿门咚一声闭合,将溢金再拒门外——瞳中青光散去之前,四处已是窒息噤声。

  桂弘一身银丝金甲,发髻高束盘接头顶,一丝不苟,腰胯足有其身量大半余长的雪银龙头托大剑,束袖勒得小臂线条饱满健硕,整身轩昂挺阔,浓目中满带自信。

  其身后护卫长重伤尚未痊愈,着藏青鱼龙服,半臂以绷带吊挂,白底靴踏得稳健,黄金狐面诡异带笑,盘七煞伐杜在蜂腰。

  二人一前一后,一并掀袍跪下。

  “父皇。”

  桂弘拜道:“儿臣愿意。”

  世帝大震,愣是哑口半晌,视线落在他高盘的发髻上,那佩着其上的小金冠简约大气,没什么特别的雕花,却衬得他整张脸更显成熟。

  “你……”

  世帝余光一扫百官,心头忽地空了半截,慌道:

  “你可知朕要让你做什么。”

  桂弘颔首,举臂高过眉心,俊逸浅地一笑,决声道:

  “儿臣愿代父皇死守皇城,为护百姓,身死不退,绝不苟且脱逃!”

  他这一字一句底气雄厚,铿锵有力,甚是一瞬间让满朝文武错意成什么贤君威武的气派,可他们知道,疯子也会口出狂言。

  却也正出在了他们心坎上。

  如此一来,主动请缨便是自愿,就是连陛下都没了拒绝的理由,顺水推舟——

  有人留守皇城,他们才能理所应当地逃离这里寻条生路。

  世帝长叹一声,佝偻的后背明显更弯几分。

  殿外夕阳缓然落下,怀金的琉璃瓦渐成深桔,再成暗红。

  “你想要什么。”他问。

  “没什么。”桂弘爽朗笑过:“若以我当守城中十万百姓,您不妨赞儿臣一句,足矣。”

  世帝垂眸不语片刻,点头道:“太子将代朕镇守皇城,三千禁卫尽数许你——”

  “儿臣领旨。”

  桂弘扬眉一笑,目光瞥向身侧斜座上的桂康。

  大皇子安然往后倚了半分,朝他得意扬了下巴,眼眯成条线,口中做型好似:“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