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良犬>第92章 上药

  画良之一连串骂得语速惊人,直接把桂弘使劲蹬翻地上,人也箭似的倒窜出去老远,缩大纛底下,瞳孔剧颤,惊惶万分。

  “哎——呦,不是,我脱,我……是我脱的,我是……”桂弘在地上滚了两圈儿,头晕脑胀成了结巴,连连摆手,就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画良之慌乱中胡乱刨了地上的衣服过来抓着遮在身上,细长的眼梢都惊成了剥皮鸡蛋,动作大了扯得身上疼,嘶嘶哈哈跟见鬼一样。

  这般抵触倒是让桂弘心头一下凉了半截,心凉又混着心疼,整一个进退两难。

  “你……!”

  “我……”桂弘顿了口气,干脆就势盘坐在地上:“我什么我,还真当我是那恃强凌弱,见缝插针的小人了?趁您当下体力不支,妄图不轨?你就这样想我?”

  画良之紧攥着衣服,他知道什么啊,他只知道自己睁开眼就是这么个襟怀大敞,大抵养的虎终成了患:“不然呢。”

  “不然……呢?!”画良之咬牙切齿挤出这三个字,真就是三把剜肉的刀子,直接戳人心眼子里去了,闹得桂弘一时忍不住,跟着反问出来。

  “还问上我,无论春楼那日你屋内春光,还是王府里……”画良之话到一半,不想说了。一是不愿去回想,二来——

  是真的害怕。

  无论是为掩饰或作秀,他好男色的事板上钉钉,哪怕同住许久,可夜半梦回,那些出于本能意识的动作,隐在心底的情愫。

  他不说,可又怎能瞒得过自己。

  画良之向上微挑了桂弘一眼,那狗儿沉了脸,多半是在生闷气。

  “你当我混迹酒池肉林,是那皇城臭名远扬的顽徒。”桂弘跪起身,攀爬着步步逼近,画良之挤在大帐尽头,无路可退。

  “无可厚非,毕竟我要的就是臭名远扬,才不会跳进我大哥或是朝野乱党的眼里,引人戒备。可俏唇楼里上牌二十八人,或是我西楚拥揽大昭绝色名妓——这么多年,我怎就一个都看不上。”

  画良之从他添了侵略性的眼中看得见自己的倒影,衣衫不整,甚至面露惊色,全都陷进那吞人的黑里,属实有些滑稽。

  秉性不驯的人危机中总是嘴比脑子快:“看不上,因为无人像我。”

  桂弘眼眶一紧,自觉荒唐地干笑两声,也不再往前逼了:“很明显吗?”

  画良之话一出口便开始后悔,只好硬着头皮嗫道:“你能瞒得住我什么。”

  桂弘埋脸进掌心,哈哈大笑,再把药膏罐展给他看:“我就来给你上个药,怕您不乐意吗,不得不跟做贼似的,趁人不备。”

  画良之见状两颊烧得厉害,更是羞愧难当,气得摔了身上衣袍到桂弘脸上:“上药不会摇醒人好好说,吓死个人,还以为你要……”

  “我要什么。”桂弘摘下盖脸的外袍,怕是疯子喜怒无常,刚刚戏谑一扫而空,伸手按住画良之的肩膀,肃穆道:

  “以为我要什么,良之哥不是懂我,不妨说来听听。”

  咫尺距离下带着磁性的嗓音,至此染了危险的韵味。

  “……以为你要……”画良之一时晃神,心思与烛影一同不稳摇曳。

  “什么。”

  “滚蛋吧你!我哪儿知道!”画良之猛地撇头,挣着手要走,却被桂弘一个巧劲儿拉了回来,砸进怀里。

  “不行吗。”他问。“我若真要,不行吗。”

  太炽热了。

  鼻息,语字,眼神。

  如熔岩般看似温顺若水,流淌绵延,和缓细腻。

  却是足以融化,包裹,窒息,占有一切的凶险危殆。

  厌恶吗,不一定。画良之在短暂的停滞中扪心自问,心跳是紊乱喧杂的,得不出答案,反灌注进大量陌生的酸胀。

  唯一清楚的,只有自己下意识在拒绝此般过度亲近,厌恶触碰,厌恶气息,厌恶关心,不是厌他。

  “阿东,别闹。”画良之在这般威胁之下溃不成军,没了利爪虎牙的狼,比狗还听话。

  桂弘嗤笑笑,腾出一根手指,点在他胸口疤痕上。

  “别忘了。”他说:“你是我的狗。”

  画良之打了个颤。

  耻辱与难堪如疤痕难洗,成了二人间最后一道隔阂:“是,所以我这般给你卖命。”

  “我不要你的命。”桂弘跻身借力,身材高大壮士的人轻而易举就能画良之翻倒在地。手指换成手掌,肌肤相处间何等激烈澎湃的心脏鼓噪,仿佛随时可以迸裂破膛。

  “我只想要这个。”

  画良之笑了。

  咬牙时唇间血腥味溢出,确实提神。清醒时,他不是个任人摆弄的玩物。

  于是反唇相讥地抓住那只手,泰然道:

  “混账东西。桌上有刀,想要,你剖开取了就是。”

  桂弘目光钉在略淤青的胸口:“可惜,我更想要它如当下这般急切的为我而跳。”

  “太子殿下好生难养。”画良之板了脸,不想被桂棠东戏弄,也没觉得自己连这种琐事上都要照顾,放任其随心所欲。

  桂弘眼眸渐亮,调侃中带着了然,画良之辨不清他只是拿自己寻乐还是认真,总之被他这么压着,华服上熏的香直往鼻子里灌。

  “你的太子殿下只是坦诚。”桂弘道,“不像你,惊弓之鸟。我想要的东西,会让他完好无缺留到现在?”

  “我本还要谢你大发慈悲,就算是枕边美人,也没拿过来消遣。”画良之道:“而今看来不过自作多情,原来你不想要啊。”

  “或许只是时候未到。”桂弘道:“人嘛,善变,说不定呢。”

  “地上凉。”画良之伸手薅了他辫子,“狗东西,放我起来。”

  桂弘折了身,头皮被他扯得痛,捏腔道:“药没上完呢,正事儿。夫君在外为我打出片天来,小娘子在家感激涕零,无以报答,还不得伺候好了。”

  画良之哭笑不得:“放那儿,我自己来。什么时候劳驾太子殿下伺候他的护卫了,不成规矩。再说我那是公事公办,可不全是为你。”

  “就知道你要这样说,才会偷鸡摸狗似的过来,被你抓了奸。”桂弘手底下使了劲儿,钳子样把人按在地上,不让他反抗,单手剜出好大一块儿药膏,往人胸口那大块淤青上涂。

  画良之是个烈性,厌极了叫人当成掌上物的滋味儿,更不愿意在他人面前暴露伤情,气得嗷嗷叫唤:“让你放了!狗崽子,我不用,不用——”

  “干嘛啊,好心好意,这么嫌我。”

  “啊嘶!疼……是你弄得我疼!”

  桂弘下手没得轻重,听了个疼字,还跟不信邪似的捞着人的腰翻了个个儿,按了按他背后实打实接招的那块儿发紫的淤,奇怪道:

  “校场上没看您疼出声,怎么到了我手里就怨声连天啊。”

  “……”画良之无语极了。

  桂弘反正是不心疼药钱,再挖出几乎半罐,吧唧一坨丢到画良之背上,咕咕唧唧地揉着,道:“想您大我这么多,咱俩这辈子若是就这么绑了啊,待您先老了,可就要指望我照顾,现在开始练习方才为时不晚。”

  “我操你——说的什么狗屁话——啊!桂棠东,轻点!疼死了……喂!”

  “大哥哥——”

  外头忽地有人掀了大帐的帘子就往里进,正是楚凤离捧着个牛角小哨,低个头兴奋念叨:

  “大哥哥,我给您用牛角雕了个小角哨,您别瞧他小,这声音可是格外高亢尖锐,能传个小百里,待您行军时需发号施令,刚好……

  少年话到一半儿,抬了头,乍地哑口愣住。

  一时间六目相对,捧着角号的,跪地回头的,和躺地上撑脑袋看的。

  桂弘举着的一手沾满晶莹剔透的药膏,另一只手底下被他按着的人不着分寸,挣扎得蓬头垢面不说,疼字尾音都还未落。

  齐齐是个神色慌乱。

  楚凤离憨声一笑,挠了挠头,象征性弯了下腰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把小角哨搁在地上,万般淡定地悄声倒退出去。

  待帘子落了,再净个片刻。

  就听外头“啊——”一声扯天的尖叫,紧接着成了响彻狂野的:“哥,哥!哥——!!!我我我我我我闯祸了!哥——!”

  “……”

  “…………”

  桂弘至此也闹不下去,随手把外袍丢回给画良之去。

  “拿我寻乐啊。”画良之边套着衣衫,边在苦笑:“我于你而言就是取笑的玩物,是条狗,放了他楚东离就是先生,说一不二,毕恭毕敬,两幅面孔的混蛋东西。”

  “同你学的。”桂弘顺势抱膝坐在地上,看着他穿衣,说:“禁卫军内沉稳为重,深藏不露的笑面狐,其实不过见钱眼开,满嘴放炮的伪君子。”

  “说来说去,都是我活该。”画良之呸一声。

  “您这嘴真是含笑五步癫,半句话都不让。”桂弘不冷不热道:“戳心窝子的难受,小心我疯给你看。”

  “疯呗,最好一口把我吃了。”画良之瞥了眼帘子:“反正托您的福一张脸丢得干净,以后没法做人了。”

  “不丢人,”桂弘颔首贴着脸,涩声道:“我待你好,锦衣玉食,银屋金马,太子客卿,求富贵嘛,不丢人。”

  “那我寻思你给我卖了,一夜八百两吗,往那一躺,来得更快。”

  “……怎么说话呢!”桂弘气得呸呸直吐:“不许你这样讲自己!”

  “我看没什么差别。”画良之撑身起来,站定后睨了眼桂弘:“可我见你的病好多了,没以前那么容易失控,在柱国将军面前足够稳当。”

  桂弘眉头一抬,叹了口气:“话是这样,但它还在这儿。”他叩了叩胸口:“竭力压着罢了,能感受到。”

  “有变化就是好的。”画良之关心道:“总会破境而出。”

  “危险得很呐。”桂弘担忧道:“比起发癫时的我不是我,暴怒急躁,摔打哭嚎——更怕的是有时会被锢了筋骨,动弹不得。”

  画良之转念想他王府那时被自己喊着要杀,气得挛缩在墙角发抖,手脚僵硬,该是浑身紧绷,疼得要命。

  “好不了啦,好不了。”桂弘舒展开两条长腿,就地耍赖似的往那儿一躺:“心病难医,古书有言,需以美人为药引——”

  “吃吃吃吃吃给你吃!”画良之两眼一翻,撸起袖子哗拉抓了桌上匕首就要往胳膊上扎,吓得地上那一长条人鲤鱼打挺蹦了起来,半道儿崴个跟头,险些狗啃在地。

  好歹手里抓住了画良之裤腿子。

  “我闹着,是我闹!您别来真的啊!”

  “瞧你那样。”

  -

  入城第三日,天降大雪。北风呼啸卷成白雾,传讯的驿兵快得像破空的龙,从白茫茫中带着大寒钻出,漆黑的铁甲上覆了层冰霜。

  南疆叛军大军已破坞河,士气高涨,无人能拦,最多三日,至少两天,便会到这长陵界。

  城外战壕挖了三尺,马藜遍地,即便明知一场必败的战,长陵护城军没停下砌沙土加固逞强的劲头,哪怕只是用来拖延时间的牺牲品,然为护皇城家国,无人退缩。

  李肄第一次脱甲卸刀,持帅旗,拜太子。

  城墙上太子金旗展得招摇,城中居民早疏散了大半,留下些不愿走的青壮,混着披甲的士兵,城门下高呼千岁。

  天上乌云越拢越厚,黑压压得不像是几日间散得去的阴霾,仿佛昭示天命穷途,必是场恶战。

  入夜,灯芯断了三根,三更的钟都不知道过了多久,驿馆的灯仍是明的。

  桂弘揣着暖手炉端视地图,毕竟虽曾读兵法,于他而言也都是些纸上谈兵的东西,低头时听见外边有铁甲摩擦的声音,推门卷了股寒气进来,方才从纸上抬起头。

  李肄摘了盔夹在腋下,朝他一拜。

  “听您要见我。”老将道:“刚从校场下来,迟了些,望殿下见谅。”

  “不迟。”桂弘搁下笔,从桌后转出来,走到李肄面前,忽地掀袍跪下。

  李肄骇然失色,常摆着严肃的脸成了惊惶,慌忙咚地嗑在地上:“太子殿下这是……!”

  “将军为我桂家江山马革裹尸,弘无以为报。然兵法战道,空谈理论,怎可领军杀敌,是误国误民。”桂弘立直腰背,宽袍下是片担任的阔肩,颔首拜道:

  “如今将军将帅旗托付于我,桂弘为不负众望,虽只余两日不到,请将军无所保留,将毕生用兵之道授与不才,大昭在我手中,断不与任何外敌同谋,不容奸臣当道,亦不会怯懦,割地分毫!”

  画良之守在门外,听得真切。他把肩上落的雪掸掉,又忍不住往窗影里回望几眼。

  楚东离从旁边过来,裹着个围绒紫袍,端着身天仙似的孤傲贵气,自上而下扫了他一眼,轻咳一声。

  这位天师昨夜便已观测今日有雪,提前告知大军备粮添柴,归营,才不至于在这种大雪封山的天里挨困,冻死兵士,这会儿怕是得了许多拥护,不愧为天师,走哪儿都要被当成神仙。

  画良之不觉得他只是简单路过,生怕这人又弄什么幺蛾子,或是来跟自己显摆功勋:

  “咳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