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良犬>第90章 插旗

  鼻梁延伸到下颌的曲线硬朗笔挺,望景的眼像是出鞘的刃,撑脸的手骨节分明,青筋延展,仿佛轻易捏得碎人骨,再加上身量宽大,浑身透着一股不可近身的锐气,像是头短暂休憩的虎。

  她的呼吸开始紧促——此前素闻这位太子殿下疯癫跋扈,于是推门进来前都是紧张得含泪,却不想而今见了真人,才想得明白,原来流言害人。

  虽说只是这样坐着,也还是威严得让人大气不敢出。

  “我在看这窗外景。”桂弘忽道:“却不想成了他人眼中景。”

  侍女霍地一抖,意识到自己看得入神,忘了手中动作,呆愣愣把手巾怼在太子脸上,惶然低了头,颤声道:“奴婢……奴婢该死……”

  桂弘眯眼嗅了嗅风,再移开目光,落到侍女头顶,问:“这清香是什么,白梅当没这般鲜郁,漂亮,倒也不艳俗,还有些苦涩,沁人心脾,有点意思。”

  侍女眼睛一转,磕头道:“是……是长陵盛产的茉莉料子,添了乌龙,茉莉本就带苦意,碰了茶,苦意参着清香。”

  侍女忙着从腰上解香囊,心里一急,往上捧的时候,没注意收眼,正撞上桂弘若有所思地看向她的视线。

  正要急于低头埋脸,听见声:“漂亮。”

  侍女心头一紧,嘭嘭跳的厉害,怔然不知道该低头还是抬头了,脑子里也不会思考,只下意识接:“多谢殿下赏识……奴婢,奴婢愿意留下这儿,给您……”

  桂弘一挑眉,猛反应过来这侍女多半是李肄找人安排的。

  细细看了,好像还是个不差的姿色,看来是想使什么美人计,用胭脂水粉把自己软禁这驿馆算了,才不会出去惹事。

  “干什么?我是说你的香漂亮。”

  “……?”

  “哪儿调的。”桂弘问。

  侍女有些不知道如何答话了,自己该是被拒得彻底,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就……城里,街上?”

  “改天去一趟。”他说:“这苦中泛清甜的香,倒是适合一个人。”

  侍女仰着头,说不出话,愧得满脸通红,但心中量得出该是什么人。

  “但说这外头怎么这么静。”桂弘往外探了探头,问:“禁卫长呢?什么时辰了,还不来见我。”

  侍女想了想:“您说画大人?早前去了校场,您没听着声吗,脸色不好,气势汹汹的。要么奴婢先帮您把外衫套好,您要出去的话——”

  桂弘滞了一下,忽想起昨夜谈的什么下马威,心里一悬,顿觉得不好,抓了手边纹金丝的袄子就往外跑。

  长陵校场位于西城旷地,距驿馆不算太远。

  一大块黄土地未经修饰,只有几根长木撑起个简易的门,正前方一处木质点兵台三丈余高,斑红大纛高扬,裸露的黄土被风吹得泼天打旋,撞得纛旗猎猎。

  临近大战,长陵的护城军几乎成日挨在这里,大冬日的打着赤膊扛圆木练体,炽扑扑的雄劲烤的沙土发热。

  眼下时辰尚早,还没到练兵习武的时候,李肄闲在校场后的庭室观书,旁支负责管门的百夫长蹲在点兵台下观望,闲来无事的时候呢,忽闻大门外一阵骚动。

  他提了长柄大刀出去,打眼看着个身量不高的小子立在长柱下头,身后还跟着零零散散的兵士。

  百夫长把来人用眼睛蔑地扫了——那羸羸弱弱的身子装在个套着银线编甲的金红鱼龙服里,头顶以红绳高束了发,傲气吊着根乌黑的马尾,肩头端着对儿兽首的银光肩甲,护臂勒着的是对儿玄黑铁爪,蜂腰劲细,圈圈盘着根好似包了牛皮的鞭。

  大红织锦的袴从泛着刺目金光的兽爪下延伸出来,到了踝处收紧,以个漂亮纤细的模样塞进白底翘头黑靴里头,着实显眼,整个人在太阳底下浑身放得都是位高权重的光。

  不过他这身华丽,全不抵脸上那带讪笑的诡异黄金狐面要浮夸。

  这般招摇着过来,哪儿还用报什么家门。

  百夫长哧地嘲笑两声:“晃得嘞。”

  画良之双手负后,腰骨挺得笔直,冷道:“让路。”

  “禁卫大人怕是走错地方。”百夫长生得是人高马大,八尺余高,铁甲裹不住的筋肉几乎撑破衣布喷发,像瞧着东门树下兔子似的:“这儿不是酒楼妓馆,没得美人小曲儿,只有汗流浃背的臭男人,无趣。”

  画良之不动声色,冷金的假面也见不得神情,把柴东西从背后掏出来,推到二人之间:“这孩子是你打的?”

  柴东西视线摇得厉害,两边全不敢看。倒是护城军的百夫长弯腰细细将他脸上淤青打量一通,嘶了一声后哈哈大笑:

  “哎呦,以为是哪儿来的绿豆发了芽——怎么,输不起,找你家大人告状去了?谁家开裆裤没换的崽子跑出来打仗!哈哈哈哈!”

  柴东西说不出话,咬着嘴唇子,又要掉眼泪。

  画良之往前两步,贴在百夫长胸前,铁爪扶了人立在地上的刀柄,发出声清脆的敲响。

  百夫长觉得冒犯,瞬停了笑,正下色来:“看来大人这是找小人的不快来了。小人与您那毛头小子部下的比武可是堂堂正正,他输不起,您不能也输不起,跟我这卑贱小人较劲。”

  “让路。”画良之再道。

  百夫长挪了身过来,掰开刀柄挡在人正前,脸上露得是戏谑:“大人,那可真是抱歉,里头满了,长陵护城军人多,实在腾不出空位。”

  画良之侧头朝里望去,再被百夫长探身将视线挡住。

  “大人还是请回吧。眼瞧着战事来了,咱没时间浪费在这等鸡毛蒜皮——

  “我说让路!”画良之忽浑然一声怒吼,竟是吓得面前八尺大汉一颤:“眼下站你面前的是正三品太子左鹤禁卫军统领,你不认我,那这一身御赐鱼龙服岂可不认!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无视御命,竟敢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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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夫长一愣,未料这小身板还能吼出这般底气来,不觉倒退半步,随即再是回了神,仍将大刀一立,拦道:

  “大人,实在抱歉,将军有令,校场非长陵军人不得入内。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除非您今日在此拨倒了小人,强闯进去。”

  画良之并未抬头分他半点目光:“我不和你打。”

  百夫长纠缠不休,抬脚踢起刀柄,在地上跺出尘来:“还请大人出招。”

  画良之冷笑:“你不配。”

  “……什么?”

  “区区百夫长。”画良之铁爪攥到腰上,后脚微微稍上些许:“真当自己骁勇无边,尊什么武将精神,给我赏眼都不配的东西,也就欺负个小孩儿能耐——柴东西!”

  柴东西立马提了神,抽了鼻子,立正道:“在,大人!”

  “交太子大纛与我。”

  “大……”柴东西顿了片刻,脱口欲出的犹豫被他吞下,小孩狠点两下头,跑去将护卫队车马挂的太子围金大纛旗拔出,双手交到画良之手里。

  百夫长受辱自然不愿善罢甘休,正欲挥刀起势,便见画良之接过大旗,招摇挥起,而后起跳敏捷翻至肩头,蹬了他头顶而上,哪儿有出手相拦的机会,眨眼间已经掠进校场中去!

  众将士豁然惊停手下操练,愕地见着抹银红的影伴金旗如凤鸟振翅,遨向点兵台,再三两步借脚底凸木用力,轻功跃上半山,高度不及时遽然甩出七煞伐杜,缠住木梁,荡至台顶,平稳落步,一套行云流水。

  黄金假面分明见不得五官,眼仁立高处模糊,怎得那股冲破身躯的蔑然睨视,浑身都散着方不善且傲然的气。

  画良之转身将太子大纛插进点兵台至高处后,踏步走向木台边缘。

  望脚下粥粥人群,凛然玉立,洪声道:

  “禁军翊卫之首,太子左鹤禁卫统领画良之,今插旗请教长陵总镇、柱国将军李肄,望将军赐教!”

  众人皆是一窒。

  回声荡了足足三圈有余,纛旗于风中孑然煽动——好一个来势汹汹。

  校场寂静片刻,随后私下嗡嗡起了交谈。李肄是这长陵总镇,便是长陵的主,功高盖世,何人敢与他插旗宣战,就是公然挑衅将军名威。

  画良之心知肚明,李肄为人是刻薄了些,但护国忠心不二,对他们如此使绊也不过是瞧不起废物傀儡太子,当下自己公然插旗,宣了决心出来,定不会视而不见。

  果不其然,日晷转过微毫,底下再是一静,李肄纵马打点兵台下过,拣凹面铜锏下马。

  画良之从点兵台上下来,七煞伐杜缠在臂上,抱拳一拜。

  柱国将军被盔包得仔细,盔檐下长眉覆霜,皱纹与嘴角刀疤刻得都是浩然正气,灰髯下薄唇动道:

  “画大人可是大内高手,禁军六卫依律需深藏不露,江湖早传得神乎其神。如今却要在这校场万人面前与我插旗,不怕被人摸清了底细,不好收场。”

  画良之一笑,抬手臂晃了几下:“不怕,走线枪讲得就是个诡谲无宗,旁人摸不清。”

  “那可当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了。”李肄翻腕提锏,难得扯起唇角:“正是试试朝廷好水好养的花摆件,跟沙场白骨人血煨出来的野草,哪个烈性些。”

  画良之拱手道:“不过晚辈还有个请求。”

  李肄盯着他的黄金狐面,画良之语气并无起伏,猜不出里头该是个什么样的表情,抬颌道:“不妨说来听听。”

  “晚辈若是能侥幸胜上半招,”画良之道:“便请柱国将军许太子护卫军入校场,容太子殿下参与战事,还有——”

  他说着挥一指向愣在门外的百夫长:“叫你这部下,给我的部下道歉。比武不盛一事是我部下武艺不精,熟得心服口服,但其出言不逊,对我的部下无视辱骂,实在难忍。”

  李肄捋胡停顿,灰黑的眼珠把面前细瘦不高,气场却要盛了天的上下打量一遍,哈哈笑道:“不成问题。”

  言罢不说二话,操铜锏全力劈砸下去,眨眼间就到了画良之天庭上头。画良之猛地后退,脚下荡起大片尘土,趁尚未散尽前闪身挥出七煞伐杜,九尺长鞭游成黑龙,牛皮下包的铁骨随腕间一抖宛若有了生魂,奔铜锏破空刺出!

  依计略镖头当遭对方防身一档,定会扭了力道,借机缠上铜锏,迅速制约行动——

  七煞伐杜“当”地一声被李肄挑飞甩上锏身,画良之应声反拽,手下却是一松,反踉跄两步抓了个空。

  下一瞬铜锏贴面而来,画良之见状速速闪身,擦着黄金狐面过去,险被破了面中。与此同时,也在咫尺距离下见得李肄手中铜锏通体圆润光滑,又是凹面,根本无法被绳索绞缠得住。

  画良之退得急,半匍在地,一动不动停在那里,面具遮挡下无人可窥其内心所想,倒也给他添了更多无法言表的,安静到极致的诡异。

  李肄持双锏立定,自上而下和他对视。老将长在沙场,经验丰富,仅一招就大致探出些门路,似乎察觉到画良之刹那迟疑,知道这人缠不上自己的武器,下一步就会冒险直奔着身子来。

  溅起的尘土归于平静,就在观战人群屏息窒到极限的瞬间,李肄展身突起,玄黑的甲像是夜行极踪的豹,双锏如利齿挥劈刺砸,画良之连闪数招,几度躲过这般生硬直接,别无它计的进攻。

  再反手震出七煞伐杜,转腕横拉容枪线当到面前,成了条绊脚绳,横扰乱李肄步法,跃身而起,蹬得校场上稻草人嘭嘭三响,尘灰二开,速速绕至李肄背后,迅速腾空出枪!

  李肄舍双锏之一反手背后,拧住线枪,抽至面前,猛地全力一拉,将画良之带到面前后,取另一只锏砸上画良之肩膀,听“砰”的一声,被他鹰钩似的铁爪钳住,没多想,一心拼了力气往下压去。

  铁爪磨得咯咯作响,画良之深知自己光凭力气无法与人抗衡,李肄也像是捕捉到他身手敏捷,枪法难寻但气力单薄的弱点,全心要揪他贴身来斗——

  眼下得了逞,自然不肯轻易放手,直将画良之狠狠压跪在地。

  “还是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