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良犬>第84章 活咒

  桂弘双眼无神地滚了几圈,忙往画良之怀里一头钻去。

  他那么大一个人,到底只能把脑袋插进他怀里,呜呜咽咽念叨的全是不要,不要,我不要。

  “画良之!”

  画良之忙丢了桂弘出去,匍匐几步跪到下边,道:“臣在。”

  “给太子请出去!他若不肯去长陵,你就是把他打晕了,绑起来,也得给他弄过去!”

  “……是。”

  画良之爬起身去拉扯桂弘,怎知这人重得像头牛,拉不动,要死要活偏要扒着柱子哭。

  可给他气得头疼,贴耳极小声骂了句:“见好就收,别他娘的装了,走啊!”

  桂弘只跟听不见似的,使劲躲着手不让人碰,尖叫得更厉害,纹丝不动。

  画良之:“……”

  转而想起自己身上有楚东离留的应急药,极是不想动的,可还是放着众人的面掏了出来,哗啦啦倒出一堆。

  再分出指甲盖小的一颗,掰着桂弘的嘴,压在舌头根儿处,强塞进去。

  果然没一会儿过去,那疯子不再叫唤了,没了力气,就缩在他护卫怀中瑟瑟发抖,埋着脸迟迟不肯露出来。

  到底还得是靳仪图领着御前卫十几个人生拉硬扯,才给他扔到辇驾上去。

  “明日启程。”

  靳仪图冷眼瞧着瑟缩在辇上的太子,同画良之提道:

  “这些日子你怎么过的,跟这种破烂东西住一块儿。”

  “怎么说话呢。”画良之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扶腰大喘气,还得给他帮腔,说:“嗐,好歹也是太子。”

  “什么太子。你这可是要陪他送死。”靳仪图瞥上一眼,无语得漏了声干笑。

  “画大人难得贤才高手,因为这么个草包废了手,辞了官不说,现在还要给他陪葬。”

  画良之揉着眉尾,把手举到二人面前,屈指动了动:“晦气呢靳大人。还活得好好的,就开始盼我死了。没残废,瞧着,能用。”

  “走之前,都没时间聚。”靳仪图叹了口气。

  “呦,靳大人还能主动提出聚字呢,怎突然变了性似的,多少毛骨悚然了。”画良之话到这儿,忽地想起问:

  “最近兄弟几个没见过项大人吗?我正有事想问,听闻他也罢官……”

  ——“画良之!!!”

  画良之闻声回头,就见三个熟人心急火燎追过来。秦昌浩抱怀在后面瞧着,詹老爹唉声一叹,季春风则直接是扑上来的。

  “没瘦,过得不差。”秦昌浩拿眼睛把画良之打量一遍,道。

  “人都要死了,还关心瘦不瘦呢。本来就是个瘦猴,你还想让他往哪儿缺肉。”詹老爹狠劲儿堵了秦昌浩一嘴。

  画良之乐了:“怎么今儿个个都是来咒我的啊。我说啊,老子现在可是太子左鹤禁卫使,不比大伙儿差。”

  “你到底要逞能到什么时候。”季春风注视良久,终于开了口:“他若是有一分一毫将你当成个人看了,我都不会这般替你不值!”

  画良之古怪地扬眉,问:“太子殿下待我不薄。春风,何出此言。”

  季春风一噎。

  视线微微下落,到他缠了护臂的腕上。那双铁爪总是带着,禁卫这只黄金笑面狐很少有卸了护臂的时候,想必那么深的口子,定要留疤的。

  正如那日芙蓉苑,美人撩发,袖腕滑落——

  季春风忙地挤了挤眼睛,头上绑着红带的高马尾几晃。

  “你欠我顿酒。”他道:“不能白让你吃那熏鸭,你得回来,请我们吃酒。”

  “行啊。”画良之爽朗笑道:“带上风流自在去了的项公子一起。”

  “小事儿一桩。”詹勃业哈哈震声:“到时我把埋了二十几年的女儿红挖出来,反正你们都是我女婿,早喝晚喝,一样!”

  “老爹抬爱啊,终于愿意认我做女婿,不再春风独享了?”画良之跟着笑得停不下来,再是抱拳一拜,道:“诸位,定要守好这皇城,等我与太子凯旋归来!”

  “职责所在,鞠躬尽瘁,自是必然。”秦昌浩揽上季春风的肩,向来没个正形的武卫大人把他当成柱子靠了,笑得脸上竖下来的刀疤都成了活的。

  季春风拱了几下,没能把那死皮赖脸的拱得开,也就算了。

  夕阳照得石板泛金,鱼龙服溢彩中赋了生机,靳仪图扶剑不语,默地转了步伐,从热闹中抽身,往别处去。

  曾经风光无限,鲜衣怒马,盛名远外的禁军六卫啊。

  聚不齐了。

  夜幕下黑马扬鞭如影,一头钻入破旧烂屋,匆匆下到玄机后的地室。

  马背上下来的人连大氅都未解,逮住郎中当头呵道:“七日了!”

  郎中咚地惶恐跪地,瑟瑟发抖。

  “七日了,什么烧还不退!非要把人烧成傻子废人才作罢吗!连个烧都退不下去,还做个屁的郎中!”

  郎中不敢抬头,哆嗦着拿头咣咣撞地,慎重颤道:“首领……如,如您所言,高烧起因不明,七日未退,项公子脉象极为紊乱,肾虚肝弱,扰心性大变,易怒生燥,日渐消瘦,茶饭不思,呕吐不止,血流难凝,是……怕是……”

  “是什么!”靳仪图攥得刀柄发响,没那个耐心听他磕巴。

  “怕是……血证……不治……”

  “什么!”

  靳仪图猛地掐住郎中脖颈,五指稍加用力便能卡进喉咙里去,再多半分力气,都不至于还能有眼下嗬嗬喘气,脸涨通红,逼出哑声来求饶的机会。

  “首——首领——我……饶……”

  “庸医一个!”

  靳仪图一脚将那郎中踹翻,夺步推门,却见这石室之内空空如也。

  他忽然慌了。

  再不愿承认心性已乱啊,也藏不住打战的牙关。

  “人……人呢!他人呢!都是群废物!连个病人都看不住!今日谁守的门,拉过来,拉过来!”

  靳仪图一把噙毒短剑纣绝阴,未等几位手下骇恐,便已被封喉,成了尸体。

  桌上叠纸,蝇头小字纳下大气。

  “命数至此,岂可复累大人。项某尚未尽事宜,愿宥其不辞而别。”

  背后赫然画着姑获图纹。

  ……

  血顺着地面漫到脚下,生涩的气味愈发浓烈,黏着人无法动弹。

  五指捏紧,把那纸揉成一团,丢进血泊里去。

  果然是你。

  所以那不是初次杀人的反胃呕吐,也不是过度紧张而忽视掉手臂伤口。

  是你病入膏肓,感官偶然麻痹,所以伤口难愈,血流不止。

  躁怒杀人也是。

  好你个让人难安的混蛋东西。

  十六年前。雨夜。

  屠门的血混着雨水,把整个皇城洗得腥臭。男孩被人塞进出宫的泔水车里,临行前母亲塞给他的玉佩冰凉,揣进内怀,阵阵寒意镇得心都是木的。

  “阿笙……”

  那温柔含笑,语气生颤的脸,和那颤得厉害的手上温度,他记不清了。

  “出了宫,去太仆寺卿项大人的府上。三姨在那儿,那这块玉佩,去找她。”

  “娘……”

  小孩连哭都不敢哭出声音。

  “活下去,阿笙。”

  活下去。

  活下去。

  小孩带着满身难闻酸臭,站在夜色下漆黑恐怖的府门前,听里面哭嚎声连天,他早吓得呆傻,不敢敲门。

  直到面前大门“吱呀”一声,如恶鬼低嘲地杂作敞开,打里边跑出来了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神智混沌的女人。

  那女人顿止了哭声,愣神瞪开大眼,盯着眼前脏兮兮的小孩。

  片刻后,不顾身后焦急追来的家丁,一把强行将他搂进怀里。

  “清儿,清儿……清儿!是你吗!你回来啦,回来了……回来就好,这不是好好的,来,娘看看,娘抱……好好的不是,他们怎么都说你死了啊,你没死,你活着的,没死,没死——!”

  小孩吓得头皮发麻,哆嗦着去掏玉佩,拿在手里说夫人,我不是,我来找人,我不是什么清……

  ——“啪!”

  疯女人一把夺过玉佩,当街摔了个稀碎。再是狠狠揪起小孩头发,强迫他睁一双惊恐至极的眼直视自己!

  “不……你是他,你就是他!!!”

  “不是……你不是……不是……是……不是……是……是!”

  是,或不是。

  终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靳仪图策马在这忽起漫天鹅毛大雪的夜里,甩鞭狂奔。

  暴雪瞬间掩盖马蹄印迹,也让人转眼白头,似要覆盖天地了,埋葬所有肮脏,成一片易碎的皎白。

  项府大门轻扣几声,官家揉着脖子,哈欠连天地不耐烦问“谁啊?”

  直到见了来人,愣了几许。

  “夫人!夫人!公子回来了!”

  项穆清笑得软腻,扶着门框往前走了几步,慢悠悠跪在母亲面前唤了声娘。

  换来一声响亮的巴掌。

  “还知道回来!败家子,怎么不混天乱地死在外头!胆子大了,竟敢得罪曹公公!你当真没有个底线吗!”

  “儿子知错了嘛。”项穆清缠着梅光慈的腿,嗲声笑着,略显蓬乱的额发撩着双漂亮的桃花眼,再将脸贴上那花鸟纹绣的裙摆:

  “儿子这不是回来了,随您罚吧,只要母亲开心……”

  “混账东西!”梅光慈震袖将其推翻在地,金玉步摇晃得叮当三响:

  “怎么,你是同那御前卫生了私情不成!真以为一句道歉就够?下三流的贱东西!我含辛茹苦养了你这么多年,连个报答都如此勉强,如今更是直接得罪了曹公公!你是要我们一家都败在你手里!”

  项母骂得极是难听,冷眼看着项穆清跪在雪地里,大雪纷飞落了满肩,染白了头,也盖不掉他发红的脸色,倦怠病体。

  丝毫不像个该关心孩子的母亲,字字更是嫌恶,怨恨。

  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了。

  面前跪着的不过是个替身,是个假的。

  柳时笙这个人的存在啊,对她而言早已从开始填补空虚的慰藉,变成睹其思情,徒曾烦躁的存在,可柳时笙这个名字,自那日玉碎,皆化虚无空幻渺。

  他做不得真的项穆清,也再不是柳时笙。

  “自己滚回屋子里去,停食七日,关禁闭!”

  项穆清伏在地上,抖肩乐了,没显丝毫反驳。

  停食一事,对他而言就像熬鹰。他就是那只本该自由翱翔的鹰隼,人们为一己之力,断食断水,亦剥夺其入睡的权利,苦熬心智,再傲的鹰,也终将为一口吃食低头苟活,困在肩头手臂,成了狩猎的刃。

  就像他小时候打死也不愿更名改姓,不愿改口喊梅光慈娘的时候。

  柴房里潮湿闷热,四肢发麻,头脑混沌地躺在砖土地上,眼光浑浊地看硕鼠打自己脚边嗅着过去——

  不过是打量着互为谁的食物。

  活下去。

  三个字,成了万劫不复的咒。

  不过如今倒也不只得畏惧了。项穆清心中暗道,毕竟自从有了书童笙笙在,这孩子总心疼自己,冒着被打的危险给他偷偷从门缝里塞吃的。

  ……

  原本是这样来着。

  惊骇难平的眼中大雪纷飞,映落雪满地的院中央,两名壮硕家丁挥汗叉腰丢了手中木棒后,对项夫人一拜。

  地上卷着的草席覆雪,刺目的血顺着缝隙洇出,在雪地上绵延开出大片猩红雪梅。

  大雪压枝,片片不足挂齿,一触即化的雪花叠在一起,扑腾腾断了粗枝,砸下好一捧雪。

  “项府不养废物。”项母冷道:“连自己少爷都看不好的奴才,下场就该如此。项穆清,你可看好了。”

  草席卷盖下露出半截扭曲变形,苍白瘦小的手臂。

  攥着那孩子才入府时,自己偷偷送的半块碎玉。

  “若敢再犯,下次躺在这里的人就该是你。”

  ……

  靳仪图快马加鞭赶到项府的时候,门外早已涌了好一群大理寺的人。

  一层又一层,把四周堵得水泄不通。深夜带着压抑强调的吵闹惹得人心更生烦躁,周围难眠的百姓披着棉衣,嘁嘁嚓嚓交谈不停。

  “听说啊,是项家公子发了失心疯,杀了人呐!”

  “他杀自己家奴婢,用得着这么大阵仗?”

  “何止一个呢……他怕是杀了全家!我刚路过的时候,里面传出的惨叫声连连不断,真叫人浑身发毛啊!”

  “都让开!御前卫首领靳仪图,携御赐金牌,谁敢拦路!”

  大理寺的人虽来得多,可没一个敢往里进的。

  纪方苑面色难堪立在门前,此时见着死冤家靳仪图过来,甚至还有些得了活的松气,赶忙问候着:“大人不是与项公子交好?还请助下官一臂之力!项公子毕竟大内高手,又挟持项大人与夫人在内,我们的人不敢硬闯,还烦请大人是劝是……”

  纪方苑话都未落,靳仪图已经夺身冲了进去。

  项府内尸横遍野,大雪盖了尸体,尸体又叠新尸,新尸再盖新雪。

  一层又一层,寒冷气息黏着血,映得漫天血红。

  项穆清坐在院子中央,目光浑浊地抱着个少年尸体。

  曾经明眸皓齿,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少年郎,如今只得大雪盖身,落寞悲凉,哼着类似鹤骨笛吹响时,陌生古怪的调子。

  他不像抱着别人。

  更像是抱着已经死去的自己。

  听见脚步声,悠悠笑着把怀中变形的尸体放下,甚是精心仔细地垫着后颈,稳当搁在雪地上。

  “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