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良犬>第70章 李代桃僵

  其实这疯子也没伤得那般浮夸,不过金枝玉叶,娇惯,哼唧,赖皮,得好生养。

  几日下来,画良之不禁生了好奇心,为何桂弘杀了人,都没有半个官府的人来追抓,而他也像知道似的,怪不得自己怎么催他跑他都不肯挪窝。

  就算是陛下不想把事儿闹大,可桂弘这当千刀万剐的疯子,不得不说,能如此平安活着,那简直就已经是陛下几近极致的偏爱佳宠了。

  许是那老父亲知道自己一念之差害死亲生儿子,便将一切赎罪的心思,自责的心思,未尽的悔念,全强行加在他身上了?

  反正他也闹不到哪儿去,顶多杀个人了,还阴差阳错当成净了逆党,如此一想,倒还真没抓他的理由。

  呵,他若不是个疯子啊,嫉妒心重的大皇子估计要忌惮得暗下杀他千次。

  桂弘闭着眼,连挪个屁股都要哎呦吟上几声,苦个脸让他读了。

  这些日子的风平浪静,画良之虽意料到是陛下有意压了风头,可他不觉得桂弘白闹了,但信中所言,这些日陛下常留于德惠娘娘的寝殿,许久没召过大皇子共议国事。

  看来信任的桥,已经裂了缝。

  不过意料之外的是,最后一排字。

  侯卫辞官。

  画良之惊愕抽气,道:“项穆清?他在这关头……”

  桂弘死死拧着眉头,才刚说陈皇后之事毫无动静时,都没见得他神色如此,

  然侯卫大人名字一出,他便不适凝眉,只叫画良之觉得二人关系好不一般。

  毕竟篇幅有限的一纸传书,何必费事加上这一句与他无关之人仕途如何的话。

  “可惜啊。”画良之轻叹,瞄眼试探着瞥着桂弘的反应:“项大人,是个好人。”

  “好人?”

  果不其然,桂弘拽声抢了话。

  “哪里好了。”

  “那你得问哪里不好。”画良之提着眼楣打量他,边掰起手指头,发自肺腑叹道:

  “家世好,性格好,箭术好,长得也好。人可是皇城首屈一指的公子哥啊,风姿洒落,人才出众,举笔成文,年轻有为,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助人为乐的事儿也不少做,能有几个大官家的少爷看到路边乞儿还赏眼掏银子的。”

  “又是三天两头请咱们吃酒,禁卫兄弟们以前遇了事儿,也都托他帮持,毕竟说出身和面子,还没人抵得过他。”

  画良之说着话,竟还把自己说进情绪里去了,不甚警告:“你可以说我是见钱眼开的小人,骂我像条狗,那是我该;可若说项穆清半句不是,我都跟你急。”

  “……是吗。”

  桂弘沉吟片刻,从榻上下来,紧了紧身上紫狐皮的大氅,站在门前看积雪覆满园,冬日寒气闻起来舒心。

  “你都这么说了,那他本该是个好人吧。”桂弘看似无心地望满地银装素裹,雪荧着光。

  看久了,瞳中难免显青光难耐,正如美景不可多得,人生难得万全。

  “只可惜,命不好。”

  桂弘往怀里揣着手,心思沉静下来却似万般怅然。画良之站在下面看他,某一刻褪去顽劣轻浮后,硕长英挺,他好像只需站在那儿。

  融雪惊雀,扑碎玉满漫天。

  浑浊眼中装的都是世事人情,万里江山。

  画良之不禁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意,羡叹,但还是唤自己清醒回神,别对这自控不能的疯子起什么没用的期待。

  “胡说什么呢,他的命再不好,能坏得过你我?内情不知,但至少他父母健在,宠爱有加,那这人间还有什么艰难险阻,什么世态炎凉敌得过。”

  画良之摇摇头,扭头练起枪。

  托那楚狗人的福,眼下左腕恢复得顺利,虽然耗力的时候依旧会隐隐作痛,但好歹是勉强算灵动自如,握拳动作时也不再发抖了。

  桂弘冷不丁乜了画良之一眼。

  “他哪来什么父母。”

  掷出去的枪头偏了线,擦过瓷碗撞到墙上,当啷落地,没了下一式。

  “不过是颗李代桃僵的棋子罢了。”

  ——

  夜半的护国将军府,当下虽是个空空无主之地,但也免不了四处兵甲重镇。

  把门的两小兵立得跟石狮子似的标志,更夫刚敲过锣,这会儿道上没什么人。

  远处挑着的灯一跳一跳朝这边缓慢飘来,小兵闲来无事,动了眼珠子看了会儿,原是个提着竹篮的老头坡着脚过来。

  那老头满脸皱纹,背佝偻得块叠成两折,穿的也破,寒风里哆哆嗦嗦提灯走着。

  巧就到了将军府门前那块儿,脚下一虚,咣当跌在了地上。

  “哎——呦——!”

  俩小兵一惊,慌张对视上,再齐齐从阶上跑下来,扶起人问:“老伯,没事儿?”

  “哎呦——我的蛋诶——”

  老头根本没顾自己,大声哀哭去抓打翻的竹篮。

  小兵跟着扭头一看,好嘛,原是慢慢一筐子鸡蛋,这会儿全成了散的,蛋清混着蛋黄淌了一地。

  “哎呦,这可是我攒了大半年的,要去给我那生病老伴儿换药的呦——怎么就都碎了——哎——呦……我这老不死的,还活着干什么咯——”

  俩小兵顿时慌了手,碎了的鸡蛋总不能拾起来粘回去了,尴尬望了对方一眼。

  “老伯,别……您这样,你先起来去阶上坐会儿,别把自己摔坏了!”

  哪知老头哭喊得厉害,坐地上不走,抱着鸡蛋篮子耍赖,直念叨着不活了,没脸回去了,死了算了。

  “鸡蛋……待会儿咱叫人去府里看看,反正将军不在府上,后厨多的给您掏几个去,总能解决,您别——”

  老头像那听不进去似的,一劲儿拍着地耍脾,扒拉着不让人碰,给小兵急得六神无主,直冒冷汗。

  叫娘哭天的往将军府高墙处掀了一眼,见着道黑影闪飞进去,又扯起那俩小兵的裤脚子哭丧起来。

  “我的鸡蛋诶———— ”

  半时辰后,西郊。

  地下石殿常年分不清白天黑夜,不知何处而起的滴水声响得空旷。

  一声声阴森冷厉,殿间中央石椅上的男人抱着双剑,一动不动。

  直到急促脚步声从远处奔来,才幽然掀了双目。

  “怎么样了。”

  “回首领。”方劲扯下面上黑纱,跪下道:“全翻了个遍,并无异常。”

  “也罢。”靳仪图揉了揉额角,探道:“姑获一向行踪诡异,做事谨慎,岂能在家里留了痕迹。”

  “可是……”方劲犹豫片刻,再问:“除却冯家少爷,再没能值得怀疑的人了啊。要么还是属下待人归来了,再去一探。”

  “得了。”靳仪图皱眉喝声,在这殿间荡出回响,吓得那跪在地上的一哆嗦。

  “这险冒一次就罢了,当护国大将军的府是什么闲官后院那么好进,叫人抓了尾巴,势必要酿出大事,再说……”

  再说,他家公子一个朝堂事不粘身的,能有什么理由,要做这杀人的鬼鸟。

  “指不定是那纪方苑胡言乱语,根本没什么养不养子一说,倒不如皇城四处插上暗哨,直接抓个现行。”

  他把人唤退下,又是撑起额,心烦意乱窝进椅里。

  自从那夜之后再是没见着项穆清的影子,这心如磐石的影斋首领本以为自己当得清净,终能归回曾经寻常日子了,

  怎得反倒是愈发闹得像是有百鼓在自己胸口齐鸣,震得脑仁嗡嗡,是站是坐都不舒服,心里头被什么鬼爪子捏得揪了,难受。

  好难受。

  靳仪图近来脑子里想不了别的事儿,全在掰扯着项穆清那天又伤又吐。

  如此看来,冯家公子必然不是那姑获人选,但若他项穆清是第一次杀人,

  那谁是姑获了。

  他不是姑获,他不是……

  他怎不是呢,可他又怎会杀了个人,就要恶心的吐成那样。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项穆清,项穆清,项穆清,项穆清,项穆清。

  这三个字好像扎根的爬墙虎,又刺又硬,扒着脑子,四处延展生长,爬得到处,甩不掉,忘不了,还要他时时刻刻都念着。

  地上早已泛白而不知,这都是第几个晚上了。

  到底如何才能睡个好觉。

  ***

  “人就是会这样越来越少的。”

  詹勃业在宫墙下走着,白雪覆红墙,给这诗情画意间多添了分苍凉。

  秦昌浩把弯刀抗在肩上,跟着他一言不发。

  “也会越来越年轻。江山代有才人出,国家不缺栋梁,不过栋梁缺机遇。我本早该告老还乡的,禁军这种侍君添脸的位置,还是当由俊俏的年轻人在更为好,是我赖着不走嘛。没办法,念儿服药,需要银子,我退不下身去。”

  秦昌浩当下的神色就是把置之度外四个字描绘得淋漓尽致,送了耸肩,潇洒自在道:

  “现在的年轻人,哪有老爹您的霸气豪迈啊。禁卫也不能都是小白脸,总得有您坐镇,才压得住气势。不过,反正项穆清这小子可轮不到我们替他惋惜,他啊,说家世,才华,姿色,老天眷顾的人,放哪儿都委屈不着,与其叹他仕途可惜,不如摸摸自己腰包里的银子,看看到底是谁更可怜。”

  “嗤。”詹勃业笑了一声:“你们边沙营出身的,可真是叫沙子烤熟了?瞅你年纪轻轻,说话怎这么老成。”

  “我哪儿年轻了。”秦昌浩蹭了蹭鼻子,乐了:“不比那几个二十多的勃发,倦咯。上什么工呢,要不我也辞了算了,真想回家睡大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