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给长窗外侧蒙上一层冷霜, 玻璃内侧水珠凝结滑落。
麦凯奥林看着长长的战报，捏了捏眉心。
片刻之后，他猛地锤了一下桌面。
会议厅嘈杂的声音猝然消散。
麦凯奥林看向自己左侧侧的男人, “岚，你来说。”
黎微尔的现任首相，在众人热议纷纷的时刻一直闭口不言, 听见了皇帝开口, 才起身道：“是, 陛下。”
当所有人都把视线集中到他身上后，岚稳稳地开口了：“东南的战争如今已经持续了半年, 十月之前双方实力还算相当，但自从龙和巫师皆被对方俘虏, 我方就陷入了完全劣势，目前看来, 战败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情。”
几个大贵族忍不住拍案而起，“首相这是什么意思？！黎微尔的军队怎么可能战败！”
麦凯奥林冰冷地扫过去：“我让你说话了吗？滚出去！”
那个贵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但是一看见麦凯奥林的眼睛, 他就再也说不出辩解的话, 随后很快被人“请”了出去。
岚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在麦凯奥林的示意下，继续说道：“依照储君殿下带去的战力计算，一开始我军胜利的概率是极高的, 而战争的发展次次出乎预料，并非我军战力本弱。而是对面出现了巨大变数。”
麦凯奥林沉声道：“直接说重点。”
岚点点头：“那我就从结论开始说了, 对方要么在我方安插了一个极高层的间谍, 要么就是有一位先知者的存在。”
包括麦凯奥林在内，厅内所有人都被这两个结论弄得瞳孔震颤。
鉴于上个轻易开口的人被拖出去还不久, 议员们皆不敢出声。
麦凯奥林舔了舔嘴唇，“你解释一下。”
岚面不改色陈述伸出两指道：“虽说是两个结论，我个人更倾向于后者。”同时他把中指叠起。
“从开战之今的几场重大战役来看，对方对于我方的重大战略部署都有着有如神助般的应对策略，包括能够击破魔法屏障的绝缘石兵器，这绝对不是一朝一夕，而是经历了长时间战争筹备。在开战前几个月，其实两国贸易流通就初现端倪了，丘涅那一方通过关税等政策有意控制商人贸易的货物种类，很可能对方在那时已经察觉我方在备战的事实。”
“进入战争后，针对龙的战策，虽然各国都知道我国拥有龙骑，却始终没有良好的对策，丘涅是唯一的例外。正如多年前我们的巫师扭转战局，他们的巫师也是转变战局的关键。”
麦凯奥林点点头，敲了敲桌面：“你是说那个不死的巫师。”
岚平静道：“米莉亚巫师大人曾经写信汇报战况，其中出现了对方使用她从未见过的咒语的词句，我不认为米莉亚大人会在此事上说谎，详细战报也提现了这一点。那个巫师很可能创造出了不同于当今魔法的另一种新的魔法咒语，而其中包含大型移动的阵法，以及广域攻击魔法。”
不少人听到这个都道吸一口冷气。
岚指着图板上的地图，说道：“刚开战时，储君殿下就曾说过，他们兵力集结速度太快，不合常理。丘涅的东西线列车确实已经开通，但是我方故意推迟了宣战时间。骑士团先行。不到一天的时间内，对方阵线已经全面落地。在后期战争的侦测中，也发现了丘涅方拥有的大型传送台。以及他们用来抵御龙的防护罩所做的魔力桩。他们在魔导道具水平上已经远超我们。”
“根据交换回来的人质可知，那个巫师等级还没到八级，但是各方面的魔法水平，包括治愈能力，已经登峰造极。他甚至拥有复活自身的神迹魔法……嗯从表面看来，任何人都会觉得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巫师，把视线集中在他身上。”
“但是？”
“但是，就目前所知，丘涅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有目的性地针对战争的，准确来说是针对我们黎微尔的，他们从战争开始几年前，就开始准备了………除非他们在战前已经知晓了我们要打过去，并且知道我们具体的战略部署。从后面几场战线的部署可以看出，他们非常了解我们这边的阵型和战法，指挥调度也游刃有余。”
麦凯奥林皱起眉头：“也有可能是他们想攻打我们或者其他国家而做的准备。或者指挥官是真的有水准。”
岚点头：“的确，他们现在的实力，无论打下哪个国家都绰绰有余了，但是面对我们黎微尔，远不如在他们本国作战有优势，他们采取的都是防御为主灵活策略，事实就是开战至今，投入兵力巨大，伤亡却有史以来最少，明显是人为有意控制的结果。至于指挥官，如果是两个指挥官特别厉害也就罢了，几乎所有战线都完美应对，这是不可能的。”
他继续说着语调却愈发冷酷：“说实话，以他们现在准备的东西，只要杀光了龙和巫师，黎微尔将必败无疑，事实就是，他们已经活捉了我方几乎所有的龙和巫师，这可比击杀困难。”
麦凯奥林：“为什么？”
岚摇了摇头：“我暂时还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不动手。”他顿了顿，接着道：“之所以排除高层间谍这一条，是因为接触核心战略的人，基本上都是跟随陛下十几年之久，且从未出国的人，即便有间谍，也不可能在计划制定之前，就泄露出去。我们的核心战略是在开战前两周制定的，只告诉了储君殿下在内的极少数人。因此，排除了一系列矛盾的事实，我所能想到的，只有先知者。”
“我听说，丘涅女神宗教庭教皇出关之时带出了神谕，但是丘涅从那时起，严格管控了消息，我方并不知道那个神谕究竟说的是什么。也有可能于此相关。”
麦凯奥林荒唐地笑起来，他笑了一会儿，表情转为凝重。
理智告诉他，这个他信任了半辈子的男人说的话不可信，但是直觉告诉他，这非常接近真相。
接下来，岚又用详细的战局的复盘报告，向他们一一列举阐述，他们越看越心惊。
那大大小小的细节都在告诉他们，对方提前知道了这边的战略。
看似僵持的战局，其实是对面在完全控制，在步步胜利的同时，压低双方的伤亡。
麦凯奥林突然指着丘涅的地图道：“西境兵力还没有下来。”
岚微微一笑：“他们在等您，陛下。”
麦凯奥林也自嘲般笑道：“真的是，连这一步都算到了。”
他也曾经在战场上陷入劣势，因为他的自负，失去了自己的龙伙伴，可那时，他终究凭借自己杀出一条血路，也没有现在这样被牵着走的感觉。
岚没有任何劝阻：“就算有先知也并非全能，事实上，对面的巫师也曾经被刺杀死亡过一次，哪怕复活也不可能是没有次数限制的，储君殿下已经尽其所能了，不然可能连现在也支撑不下去。”
他知道麦凯奥林一定会去。
他略微停顿，勾起嘴角：“陛下是能够创造奇迹之人，一定能为黎微尔再次取得胜利。”
麦凯奥林笑了笑，站起身。
厅内的人们眼中的迷茫无措消失了。
他们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当一个人的实力强到一定程度，任何阻碍都是眼前云烟。
黎微尔现任皇帝的实力就是足以让人盲目追随的程度。
***
两三天后，麦凯奥林交代了一些事情，准备即刻出征。
这日清晨，在他的卧室里，侍从们给他披上了铠甲后退了出去。
“陛下，是大皇子殿下来求见。”
“嗯？让他进来，你出去。”
麦凯奥林一见他进来，眉眼就舒展了，眼神格外温柔。
大皇子卓奇，与他另外俩孩子都不一样，打娘胎里就虚弱，早产导致天生不足，虽然没有残疾，但到现在大部分时间也只能坐着轮椅。
但，他是唯一一个他所爱的女人，这个国家的皇后所亲生的孩子，也是他唯一的亲子。
在外对人称一二皇子都是皇后所出，可二皇子，并非她亲生，也非他自己的血缘，只是因为皇后怀二胎时难产产出一个死胎，怕她伤心而抱来的偏远贵族籍的失恃失怙的子嗣。
虽说皇后对于俩孩子都没什么感情，麦凯奥林还是很担了两位皇子的养育责任。二皇子小时候遇人不淑，养成了偏激的性子，与他不小心忽视有关。而大皇子却长得很好。
对麦凯奥林来说，艾列娜是他最引以为豪的女儿，而卓奇是他最心疼关爱的儿子。
卓奇推着轮椅抱来了披风，靠近麦凯奥林身前，“陛下。”
麦凯奥林轻轻抬起嘴角，蹲了下来，背对着他。
卓奇亲手把披风给他挂在肩上，扫了扫肩膀，笑起来：“父亲，祝您一路，得胜而归。”
麦凯奥林转过身温柔地抱住他，“这边交给你了，不要让你弟弟他们闹起来。”
卓奇点点头，柔声道：“您和艾列娜在外辛苦，我绝不会让国内的事情烦扰到你们。”
麦凯奥林刚要说什么，突然感到背后一点刺痛，他皱了一下眉头，松开了与卓奇的拥抱，转过身看了看，背后什么都没有。
卓奇问道：“父亲？突然怎么了？”
麦凯奥林抬了抬胳膊，他感受不到任何杀气或者视线，刚刚那一丁点的刺痛短暂得仿佛错觉，他以为可能是许久未上战场，神经有点紧绷，他为了不让孩子担心，就说：“没事，就是被蚊子咬了一口。”
卓奇微微一笑：“是吗？”
麦凯奥林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正要起身。
砰！
视线一矮。
麦凯奥林的膝盖猝然磕在了地上。
他双手撑住地面，勉强才不至于扑倒。
他的视野中出现了地砖缝线的重影。
“这是……”
他缓慢地抬头，然而，就连这个动作也花费了他许多的力气，他从未有一次觉得自己的头如此的沉重。
卓奇还是坐在轮椅上，但他此刻视线是俯视的。
卓奇温柔的笑容丝毫未变，只是没有想去搀扶自己的父亲的意思。
他从摊开手，拈起食指与拇指。他的双指之间夹着一根仅有小拇指长、发丝般细的银针。
他惊叹般轻声呢喃道：“四阶梯度可真是一种神奇的魔石，就这样小小一根针，就能刺穿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骑士的皮肤。”
麦凯奥林目前神志还没有彻底的丧失，听到这里，哪还能不懂？
就是他最信任、最疼爱的大儿子，借他们父子温情脉脉的拥抱的时机，将这根小针借由铠甲之间的缝隙，刺穿了他的皮肤。
是绝缘石制作的，他身上的魔力屏障没有半点作用，人类的肌肉密度也不可能比得过其硬度，但因为实在太细，他也只能感觉到一丁点的刺痛。
这上面涂了毒。
麦凯奥林喘了口气，闭上眼睛失笑道：“这可比匕首或者枪明智多了。”
卓奇笑容更加甜蜜，营养不良般苍白的脸颊上浅浅的旋出一个梨涡：“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麦凯奥林觉得自己是不是真被毒傻了，被亲生孩子背刺了，竟然到此刻还觉得这孩子笑起来的脸，那么像他母亲。
不过，他母亲这辈子，都不会对他露出这样的笑容了，哪怕是装，她也不屑。
这样看起来，他们俩性子其实根本不像。
麦凯奥林呼吸开始迅速收紧，他勉强开口道：“你………是打算杀了我，还是控制我？”
卓奇伸手又在他脖子里刺了一针，准确地扎入颈动脉。
而麦凯奥林发觉自己竟然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身体倒在了地上，他的视线直直地盯着卓奇。
卓奇把针抽出来，捧着麦凯奥林的脸颊深情地道：“知道吗？父亲，在战场上绝缘石枪支送来以前，我就已经知道这东西的存在了，我比丘涅那边知道得还早，因为这种魔石就是我发现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后来研究发现的科学家大概比我还晚一点。”
“我不会魔法，不能成为骑士或者巫师。我的身体虚弱，甚至不如正常人。所以要想和正常人抗衡，我就得有自己的武器啊。”
卓奇把针上浅浅的血迹擦干，起身站起。
卓奇并非不能走路，但是因为身体虚弱，很少起来。
这是麦凯奥林第一次见他挺直要背，像正常人一般起身。
卓奇眯起眼睛笑道：“别这样惊讶地看着我嘛，父亲，你自诩明知，可是你想过吗，在这个以强者为尊的国家，一个弱小的皇子该如何生存下去。这也不失为一种强大的方式，我也有我自己的天赋之处啊。”
麦凯奥林张了张嘴，没办法说话，他的视野一半变成了模糊的重影，他几乎没办法看清卓奇的模样了。
卓奇好心地说：“你还有几分的时间。有没有要我带给艾列娜的话？哦对了，艾列娜，我很喜欢，我不会杀了她的，你放心。她会为我所用。至于我那个弟弟，反正他也不是你们亲生的孩子。母亲不在意，我就杀了。”
麦凯奥林想问他为什么要杀了自己，出于怎样的理由，怎样的心境，可到最后，他也没能力问出口。
令他最伤心的是，他竟然到现在都看不出自己唯一亲子真正的面貌。
叮！
锵啷锵锵锵
玻璃从崩裂到炸碎。
卓奇猛地回头。
下一秒，天旋地转。
直到他的双眸与倒地的麦凯奥林视线平齐。
那双失望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了自己的头颅。
或许，那眼神里还含着悲伤。
“陛下！陛下！我带您走！”
那个精灵大巫师……为什么会在这里………
卓奇最后一个念头也消散在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