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城出发,穿应河,过三城,接下来的地形就变得崎岖许多。南方的空气比京城要湿润很多,但寒冷却丝毫不少,甚至因为潮湿,更有一种渗入骨头缝中的冷意。
慕千山知道,从战场上下来的人,身上大多会带着点伤势,格外怕的就是这种天气。只不过他没想到南方也是如此。
沿途经过应河的时候,应河已经封冻起了一层冰,格外厚,甚至能看到挑着货担的行人从冰面上穿行而过。
此时正是清晨,天还黑着,甚至有星子在夜空中闪烁。寒风肆虐,透过帐帘钻入车内,真有滴水成冰之感。就算车厢里点着火炉,也无法完全抵御这寒冷之意。
明玄意识刚刚清醒的时候,迷迷糊糊感觉自己胸口处贴着一个人,后背则是贴在马车厢壁上,周身都被一张毛毯妥帖地包裹起来。
脚下火炉的光似明似灭,车厢里已经没多少炭气了,全靠紧贴胸口的这个热源。
“慕千山?”他小声唤。
慕千山眼睛没睁开,却从被褥下伸出一只手来,准确地环住了他的腰。
“再睡一会儿。”
“到哪儿了?”明玄问。
“快到青城县了。”慕千山低低道。
随即又说:“天气很冷。”
“天气很冷,所以这个冬天,关外的乌瀚人日子不好过。”明玄容色平静,“他们的牲畜遭了冻,乌瀚皇子就是借着这个由头,向大晋发起了入侵。”
“你又想起来了一些,”慕千山慢慢道。
“差不多吧,”明玄不置可否。
车厢里充斥着炭火燃烧的噼啪声,明玄推开慕千山的胸膛,坐了起来。
慕千山眼底神色深了深,低声问:“殿下?”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有人轻轻叩了下车厢外壁。明玄的动作顿了顿,慕千山扭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主上。”
明玄推开了慕千山。慕千山昨夜将自己的大氅盖在了被褥上头,他匆匆将氅衣一披,撩开帘子。
“什么事?”
影卫道:“我们在前面的村子发现了许多血迹,似乎是被山匪劫了——死了不少人!”
慕千山应道:“我下去看看。”
明玄和他一起下去了。暗部众人都知道明玄的真实身份,也不往外说。
村口土路上就有新鲜的血迹,层层叠叠,上面还有拖拽的痕迹。
像是人死前还挣扎过一番,令人看了有些不寒而栗。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清晨的缘故,村庄里头看不见人,就连一星灯火都没有,看上去颇有几分诡谲。暗部的人已经在查了,慕千山牵着明玄下车,两人往里头望,只见一片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
慕千山心头浮现出两个字——屠村。
这村子里,很可能已经不剩活人了。
乡下小民向来起得早,冬天这个时辰,虽然天还黑着,但整个村庄不该如此寂静无声。他们一行人在这里弄出来的动静也颇大,难道里头的人都没有丝毫察觉?
慕千山下令众人下马,将马拴在村前的马桩上,一部分留在村口看着,自己接过一人手中的火把,带着几个人,沿着土路,进了村。
土路上结了层薄薄的冰霜,踩上去有种坚实的感觉。慕千山呵了口气,和明玄走在这乡间小道上,心中忽而有充实之感。
越往里走,鼻端的血腥味道就越重。这天气寒冷,有什么血腥味道估计都给冻住了,还能被人闻到,一是说明这血流得新鲜,二是说明这血流得不少。
明玄的情绪显而易见地有些沉了下去,被慕千山安抚地握紧了手腕,他才开口,“是屠村。”
慕千山:“嗯……”
明玄放开了他的手,和他脸对着脸,道:“我刚去北疆的那一年,便碰上了乌瀚人屠村。”他慢慢地回想着,道:“乌瀚人天性野蛮,杀人照着脖子砍,就像宰杀牲畜一般,整个脖子都会被砍断一半。他们每杀一个人,血都会泼得满地都是。我虽看过杀人,可没见过是这种杀法。我带队赶到的时候,整个村庄已经空了,清点出来一百一十九具尸体,都是边陲村镇的无辜村民,最小的孩子才几个月。我当时就想,这笔账,我迟早会和乌瀚人算的。”
“我不该信任范芜的。”他轻轻地说,“陈将军也是因为我的原因,才对范芜没有防备。如果不是因为我……陈将军或许不会死。”
慕千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殿下,你不用自责。”
明玄轻声道:“我知道……我是尽人事,却难知天命。”
他立住,忽然不动。慕千山将他斗篷上的系带系好,手却沿着锁骨摸下去,探进了里头层层衣衫,停在了锁骨的下方。
那里有一道陈年的伤痕。
慕千山是在照顾他的时候察觉到这道伤痕的,当时只觉得这道伤痕凶险,现在看来,当时若是差上半分,明玄可能就把命丢在那儿了。
明玄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饶是他自制力很强,在察觉到慕千山还要往里探的时候,便抓住了他的手腕。
“别碰。”他神情平和地说。“风雪灌进去了,我冷。”
话语中却并没有恼怒之音。
慕千山唇角扯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沉默地给他整了整衣襟,将领口仔细掩好,才问:“是谁?”
“乌瀚的一员大将。”明玄慢慢地道,“已经死了。他死前想要拉我一起去死,我身上就添了这道伤口。”
踢开几个柴门,里头都没有看到有人,然而里头的生活痕迹一应俱全,甚至能看到灶上有饺子汤,破窗里冷风劲吹,窗纸呼啦呼啦响,锅里的东西因为天气寒冷结成了一块僵硬的冰。
“统领,”忽有人上前来报,“前头枯井里发现了尸体。”
慕千山皱了眉,随那人过去。
一旁的人已经将那尸体打捞了上来。
那是一具男性尸体,还很新鲜,致命伤在胸口处,是被一剑穿胸而死的。
是个普通村民。
“再找,”慕千山果断道,“尸体应该不止这一具。说不定还有幸存的人。”
不止这口井里,他们又接着在剩下的井里发现了死人。
但还是太少,这村里至少有几百户人家,人数明显对不上。
禁军将这村子翻了个遍,最后在村后找到一个被土埋起来的大坑,因为血腥气实在太重,渗透了土壤的表层,被发现了。
里头果然就是剩下的人。
此时天光已经亮了,天色却依旧阴沉。惨白的光线打在死状怪异的尸体上,显得莫名瘆人。
然而众人却都没有反应,似乎对这样的景象司空见惯一般。暗部隔壁就是锦衣卫,比这样的景象惨百倍的都见过。
此次随行的不止慕千山,还有暗部的华长春。
大理寺卧虎藏龙,而暗部就是其中最精锐的部队。此次派遣暗部,也因前头牺牲的人在大理寺中有关。
华长春擅长勘验尸体。禁军便将这工作交给了她,自己则是进屋,借用了村头一间庙里的破灶,生火烧饭,烧洗脸水。
就算是京城贵公子下乡,也要领教一把艰苦的环境。慕千山没什么架子地抹了脸,洗漱之后,坐在床边的破木桌上吃面。
过了很久,华长春才进来,双手之上染满血污,几乎已经结成了冰。她用盛在木盆里的热水洗了手,才道:“冬季寒冷,尸体虽然没有出现明显腐坏,但日子已经很长了,大概有七天。”
七天。
按理来说,这么多人忽然失去音讯,应当瞒不过乡里,然而青城县的官员,却似乎不知道这件事。
如果尸体是刚死不久,这还勉强能说得过去。但是七天,这就说不通了。
明玄低声:“是当地的长官有问题。”
慕千山慢慢地说:“进青城县看看。先不要说我。”
华长春道:“王爷先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到时见到县官,就说是我带领大理寺暗部,调查荣御史被害一案,却发现村民被屠。”
“死了多少人?”慕千山问。
华长春顿了一下,冷声说:“一共二百零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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