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风云策【完结】>第5章 纵容

  “你不记得我了吗?”

  明玄被他按在怀里,就着这个被禁锢的姿势勉力抬头,却看不到慕千山的正脸。他能感受到对方激荡的心绪,虽一言不发,心跳却沉闷地撞击着胸腔,血液几乎冲上喉头,整个身体都在发抖。不知道为什么,明玄的胸中倏然生出了一丝难过。

  头部重伤,带走了他的记忆,脑海也好像蒙上一层轻纱般的迷雾,隐隐约约,看不真切。唯有直觉般的熟悉刺破迷障,刹那间现出一星锐光,他嘴唇颤动,近乎无声地问,“是你救了我吗?”

  “不,我来晚了……”慕千山深深地凝视了明玄一眼,放开了他。

  明玄身体失去支撑,不知为何心中一空,来不及思考那丝怅然究竟来源于何处,他用左臂支撑起自己久病卧床的虚弱身体,目光从慕千山脸上偏开,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狭小的房,布置并不多么华丽,但处处都从细节中显露出精巧,大概不是寻常人家。床头处有一个木质小柜,上面摆放着水壶茶碗。他转回目光,才发现慕千山正紧盯着他,目光一丝一毫都没有偏离过。

  他的眼神太过灼热,明玄被看得很不自然,下意识偏头避开,伸手去够那个水壶。

  慕千山已经抢先一步抓到了那个水壶,倒出一杯温水,喂给了他。

  明玄眼睛不眨地注意观察对方的表情,慕千山好像感觉到了,又好像没有。他偏过头,一双漂亮的凤眸低垂着,睫毛的阴影投在脸颊之上,十分精致。

  两人之间的气氛在无声的拉锯之中仿佛绷紧的琴弦,仿佛久别重逢,又无话可说。慕千山给他喂完水,便敛衣起身,似要离开。明玄早积了一肚子疑问,见他起身,不由出声叫住,“等等。”

  “怎么了?”脚步一顿,慕千山声音低沉柔和地问道。

  “你去哪里?”

  “给你弄点东西吃,”慕千山回头,眼眸深处黑沉沉的,“……好好躺着。”

  两人对视片刻,慕千山慢慢地说:“我不高兴。”

  “所以你不要让我更不高兴了。”

  外间的灶上温着粥,慕千山端来一碗,递给对方。明玄怔怔地看着他,忘了接粥碗。

  慕千山便舀起一勺,送到明玄唇边,示意他吃。

  明玄顺从地吃掉了那勺粥,眸光掠过慕千山的侧脸,伸出手指,鬼使神差地抚了上去,触碰到了温热的皮肤,心头尘封的琴弦轻微一震,掠过模糊而深重的悲哀,自己也不知道为何陡然生出难过。

  慕千山呼吸之间的温热气流连着睫毛尾端一起,轻轻扫过他的掌心,有些痒。

  慕千山一动不动,只是视线越发灼热,伸手捉住了他的手指,逐渐而缓慢地跟他十指相扣。明玄整个人简直要被他抵到床头去,两道身影几乎重叠。好在对方理智尚在,最后一刻勉强克制住自己,伸过一只手护住了他的后脑,很注意没有压到受伤的头部。

  “你看……你还是没忘的……”他自言自语,声音很低。

  紧接着他侧过脸,薄唇在明玄的额头上蜻蜓点水般贴了一下,似又难以克制,一路吻下,温热气息流连到嘴唇。明玄猛地一颤,眼眸倏而睁大,强忍着把他一把推开的冲动,然而他整个人都在抖,那双漂亮的眼眸几乎溢出湿润的水光,断断续续地喘息着。

  “你……”

  半盏茶之后,明玄感觉自己的嘴唇都麻木了,慕千山才和他分开,目光落向他兀自颤抖的,鲜红湿润的嘴唇。然而明玄像被针扎了似的,偏开头不让他看。

  慕千山也不在意,坐在一旁等,等到明玄周身的颤抖逐渐平复,才听见他问:“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情人……”慕千山似乎笑了下,却又半酸不苦,良久才道,“你的头受过伤,可能忘了吧。”

  话语尾音落地,屋内安静下来,只剩下了毕剥的炭火声。

  “……”明玄怔怔盯着他,一时无言。慕千山的眼神很直白,里头像是有烈火在烧,封藏的情绪一览无余,利剑般尖锐地刺进了心底,让里头的一切鲜血淋漓袒露无遗。

  ——这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假话。

  窗外风雪呼啸,过了好半晌,明玄垂下眸。

  “情人?”

  “……”慕千山轻轻吐出口气,吞下了所有呼之欲出的言语。他心底很有一种冲动,将所有的事都告诉明玄,告诉他自己已经不是那个毫无威胁的人质,告诉他自己五年来每天都很想他……但是明玄的病情制止了他。毕竟头部受创的人,最忌劳神苦思……

  最后他只淡淡地笑了笑,说:“嗯。”

  “我很喜欢你。”

  明玄覆在被面上的手轻轻抽动了一下,心脏也不由抽紧了。他说不清楚自己心中涌上来的那股复杂情绪究竟是什么,或许……是愧疚。

  他闭上眼睛,等着这股感觉消退。然而心悸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头部也开始隐隐作痛,眼前蒙上了一层黑雾。慕千山很快察觉到了不对,立刻凑前扶住他的身体,慌乱之中嘴唇发抖地叫出了另一个称呼,“殿下……”

  明玄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顺着鬓角滑了下来,以他心性之坚忍,都几乎呻|吟出声。好在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少顷便过去,化为了不明显的闷疼。黑雾散去后,视线逐渐清晰,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把头搁在慕千山肩上。

  慕千山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将他拥在怀里,那是一个用尽全力的拥抱。

  明玄全身都有些脱力,头还是疼,但没有当初那么疼了。

  察觉到他身体不再紧绷,慕千山眸光才动了动。明玄久病之后削瘦的身躯就压在他肩上,分明轻飘飘的,却像是有千斤之重。

  “好些了?”

  明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低低地叹出一口气,无力地勾了勾唇角,“……嗯,我没事了。”

  他苍白的面颊泛起了一团血色,不知道是头伤发作被激的,还是刚才被亲的……慕千山此时也生不起多余的心思了,心里思忖方才的场景,不由生出一丝后怕,正色说:“我给你叫个大夫来。”

  “……”明玄抬了抬眼皮,表情有些不悦,殊不知他的表情变化都被慕千山收在眼底。

  任性了些……不像从前那般心事重重了。慕千山很好笑,更有一种反过来照顾对方的新奇感,目光忍不住掠向他的耳垂,真想再亲一亲。

  慕千山扶明玄侧躺下去,掖好被子,让管家进了屋。这几个月,除了大夫进进出出,慕千山不让任何人进这里,管家低着头进来,余光只看见慕千山手执玉勾,漫不经心地放下了帐帘,隔着一道纱遮住了里头光景。但是他却能看见,那帐帘里头卧着一个消瘦的侧影,骨节分明的一只清瘦的手正搭在床沿,被慕千山紧紧握着,像欣赏玉器一般反复揉捻、把玩。

  他眼皮一跳,连忙垂下眼,没有出声。

  慕千山抬了抬眼,语气平淡地吩咐道:“请大夫来。”

  这大夫不是别人,而是京城除了宫中御医以外最有名、技术最高的大夫,名叫谭若水,今年方才二十一岁。

  放在其他女子身上,她的这个年纪,已经可以成婚了。然而谭若水志不在此,自十三岁开始,行医救人至今,享有盛名,乃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名医。谭若水不仅医术了得,更有武功在身。她继承了祖上衣钵,在治疗疑难杂症方面向来拿手,但脾气古怪,只医平民,不医权贵,慕千山第一次派管家请她的时候,管家若不是说出自己来自广平王府,恐怕已经被她扔了出去。

  慕千山如今权势显赫,但因为害怕走漏消息,也不敢冒险让太医给明玄治病。以谭若水本人的话来说,宫中太医也有力不能及之处,自己虽是后辈,比起他们也不遑多让。

  管家应了声是,匆匆退了出去。回春堂距离这里不过两条街,管家的办事效率也很高,左右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谭若水便到了府上,身后还跟着个童子。只见她一身素裙简朴,眉目英丽,提着药箱,被管家引着,脚步匆忙地跨进了门槛。

  “王爷。”谭若水见了礼。

  两人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慕千山同样回礼,“谭姑娘不用拘那些虚礼,我有事相求,心急了点。”

  “王爷重情重义,我自义不容辞。”谭若水简练道,也不废话,“先前王爷让我诊治的那位公子还没醒吗?”

  谭若水对这个人有很深的印象,不止因为他古怪的伤势——拥有贵公子一般漂亮皮相的青年,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身上竟密布着刀剑创痕,头部伤势惨重陷入昏迷,如被重物所砸——更是因为慕千山的态度。慕千山郑重地承诺她,如果能将这个人救活,他便欠她一条命,事后一定重谢。对于那年轻人身上的伤势,慕千山是这样解释的,他是自己一个很亲密的朋友,有些武功,往来京城和北方州府之间做些生意,却不幸遇上了流匪拦道,拼力抵挡后不防众匪徒从山壁砸下大石,伤到了头……但是这个故事中有很多问题,首先就无法解释那年轻人身上或新或旧,斑驳重叠的错杂伤痕,有些很明显已经有数年之久了……谭若水很聪敏,能察觉到慕千山隐瞒了一部分真相,但也不寻根究底,双方保持着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

  “醒了。”慕千山轻声道,“但他的状况似乎不对,我也不敢断言,便只能请谭姑娘诊断一二。”

  谭若水是医者,平日里潜心钻研医术,是以并未听说过京城流言。虽然有些讶异为何慕千山会如此在意此人,却并未多问,提着药箱,跟在慕千山后面转过了屏风,便看见一处软纱床帐。走到跟前轻轻撩开,明玄已经坐起,似还有些不适,身体轻轻地靠着床头,形容倦怠疲顿。他有一双安安静静的眼眸,低垂的眼睫如同雪地鸿羽,颤动之间划开一道轻柔的涟漪,如同在人心弦轻颤,却又水波般转眼消逝无痕。

  谭若水不由将目光投向慕千山,慕千山已经是京城出名的美男子了,不谈功绩,单凭一张脸,就不知有多少京城公子败在他的手下。现在她觉得,这位不知名公子的容貌和他相比,似乎也难分伯仲。

  一个是静如霜雪一般的冷冽,另一个却带着侵略性的昳丽。两人各有千秋,都很养眼,只不过风格有所不同。

  京城脚下,这样的美人竟然毫无名声?不会吧。

  “咳咳。”谭若水心中好奇,清了清嗓子,不由把怀疑的目光投向慕千山,心想这人不会是你拐来的吧……慕千山却仿佛没看见她的眼神,自顾自拉过一张圈椅,坐在了旁边。

  “公子。”谭若水唤了明玄一声。

  明玄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一抬眼,便看到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目光毫不客气地在自己脸上打量。他先是一惊,很快便反应过来,坐直了身体,“姑娘是……”

  “我叫谭若水。”谭若水让小童在外头等着,嘱咐了两句,将药箱搁在一旁的小几上,自我介绍道,“名字不重要,在下……我是来给你看病的。”

  明玄点了点头,声音仍然是虚弱沙哑的:“咳……多谢。”

  慕千山吩咐管家将小童带下去,好吃的好玩的随意招待。自己拉了张椅子在床侧坐下,侧头看向他。明玄偏了偏头,被他看得想起什么,耳尖微红。

  谭若水背对着他们二人,对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恍然无觉。慕千山眼底流动着一丝笑意,什么都没做,只是目光一错不错地投到他身上。

  明玄挪开眼神,耳根直发烫。

  谭若水倒是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短短的一个照面,她心中已经有所判断。从箱子里取出脉枕,依次给明玄两只手都号了脉,望闻问切一番之后,大概明白了他此时的情况,不由的“嘶”了声。

  不过还好,不像原先那么棘手。

  这年轻人脉象虚弱,却已然平稳。前些日子他撞到了头,昏迷了许久,大概是刚刚恢复过来,气血不足,手脚有些冰冷,但没有大碍。

  只是……毕竟头部受了重创,给这伤势增添了不少未知数。

  “怎么样?”慕千山问。事关明玄,他心中不免紧张。

  “脉象虽然虚弱,但已经平稳,下地行走没有问题。按理来说,只要像先前这样养着,不出一个月就能恢复。”谭若水将东西收起,心中已然有所猜测,“王爷,他伤在头,可是记忆出了什么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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