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春雾回音>第13章 往昔(上)

  隆冬一成不变,电车玻璃窗外的天空仍是朦胧晦暗。

  清晨困意浓重、挥之不去,冰天雪地的室外更是加重了它的缠人程度。第一堂课的前十五分钟,教授魔法基础理论的老师着重强调了初级术师考试的关键性与该门课程的重要性,他语气灼灼,永琏却听得浑浑噩噩,但比身旁的希德尼好,后者才听了三分钟不到便昏昏欲睡。每隔几分钟,奎蒂娜就得拿笔猛烈地提醒希德尼,才不至于让他的额头坠落桌面。事实证明,希德尼的预期完全破灭了——开学第一天的学业任务就相当繁重。每项学科的课程内容都不轻松,每位老师布置课后任务时都能听到后排同学的唉声叹气。即便如此,在体验了三天的毕业冲刺生活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将课间的宝贵时间浪费在多余的抱怨上。永琏同样认为自己习惯了这般无心顾忌其他琐事的忙碌生活,直到周四的晚餐桌上,父亲开启了一个让人猝不及防的话题。

  “这周你抽空填下这张申请表吧。”父亲刚坐下就抽出一页纸递给永琏,只见上方抬头写着“奥里捷那越境管理中心-外境界季洲长住申请”。

  永琏先是一愣,放下饭碗,不解地检查着那张表格排列紧凑的申请,“去季洲做什么,找露德温姨妈?”

  “将来我们家或许要去季洲长住一段时间——你只用填写这两部分。”父亲伸手指了指表格最上和最下的两大板块。

  “所以好端端的去季洲做什么?”

  父亲抬眼观察起永琏的神情,“你不想去吗?”

  “当然不想了!去姨妈家玩玩倒还好,为什么要长住?”

  事实上,永琏从没有去过露德温姨妈家,更没去过季洲。季洲遥远,不在秋野、更不在千蒙大陆,它是绯之界的端点都市。境界与境界的运行状况并不稳定,境界狭缝时大时小、时有时无,但少数地区总能紧密关联至另一个境界的特定地区。掌握顶尖技术的奥里捷那机构便利用这层关联,找到了境界狭缝中的隧道,创造了安全又高效的境界穿行技术。

  永琏许久之前便觉得“境界穿行装置”一词听上去奇妙到夸张,但他从未想过自己竟能亲身体验。他不想离开璃光,如果要让此时的他说出一个想去的地方,那唯一的答案便是加梅里亚的萨姆莱德。

  父亲低下头,一边盛饭一边缓缓陈述:“还没确定究竟去不去,只是长住手续办理起来颇费时间,所以才提早打算以备不时之需。”

  “也就是说可能不去?”

  父亲没回应,母亲连忙道:“是啊,这事又没板上钉钉,只是先办个手续而已。等你六月考完试,我们就去姨妈家住一段时间,那时候这申请才会派上用场呢。”

  “没想到你这么不愿意离开璃光。”父亲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们家又不是在璃光过不下去了。老爸你不是以前老跟我说,曾祖父背井离乡费了好大劲才在璃光定居的吗?再说,再说马上就要考试了!”

  “可我记得以前你常说很想去姨妈家住一段时间,体验下季洲的生活。”

  “我是说过,可我现在没那么想去了。”

  “为什么?”

  “那当然是——呃——考试!”

  “又不是大事,问那么多有什么意思。”母亲以不容辩驳的口吻开口道,“吃饭,都先吃饭。你也快吃,吃完继续写作业去。”说完母亲又往永琏碗里夹了两个肉丸子。

  剩余的晚餐时间几乎被沉默占据,永琏也不愿长久被闷热的空气包围,迅速扒完碗里的饭就回了房间。

  《翠河古城考察笔记》就放在书桌上,今天放学到家时永琏还拿起看了两页,此刻他已不再在意查涅尔夫·佩特瑞在昴殿发现的石碑究竟记录了怎样的内容。他将书放去了窗台边,随后赶忙提笔写起作业。他大可不必如此争分夺秒,无非是想消减心头的躁动。

  可是他没有成功。完成作业时已是深夜,疲惫不堪的永琏径直往床上一倒,待一觉醒来烦恼却不减反增。

  “我说,这道历史题有那么难吗,你都瞪着它五分钟了。”

  周五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原本为战斗实践,但因故取消改为了自习。虽然毕业年级没被禁止自习时去中庭放风,但绝大多数人都自觉呆在教室——毕竟周末作业又是一大堆,要么就像奎蒂娜那样去办公室找其他科任老师请教问题。永琏竭尽所能地将注意力集中在题册上,希德尼也摊开了需要订正的生物模拟卷,却时不时就转过身和后一排的同学说几句笑话,要么就捣鼓着手边的小玩意儿。果然,他耐不住无聊主动来找永琏说话了。

  “改你的错题去。”

  希德尼却凑近看起永琏的题册,几秒后煞有介事地开口道:“嗯……我觉得选二。”

  永琏这才读进了书页上的内容,随后一撇嘴,“我看你才二,明明选三。”

  “唉呀,这不是挺简单一道题吗,明明这么快就做了出来,那刚才是在想什么有意思的?”

  “回忆知识点啊。”

  “你就说是不是在想家里的事?我都在今天的报纸上看到了,别瞒兄弟我啦!”

  永琏没吭声。希德尼拉开书包,从中掏出了三张皱成团的模拟卷、一本击球杂志、半块巧克力,终于,他从《普德尔诺魔法精神》中抽出了叠起的报纸,将其推到永琏面前。

  第四版有一条篇幅不长的新闻,《星见寺司铎再次申明今年无扩建计划,拒绝奥刻姆教管理协会的基建补助金》,永琏展开报纸看起来。

  “25日,本市奥刻姆教管理协会公布了第三批本教所属单位改修扩建补助名单,单位数量从草案中的五项减少为四项,曙山紫荇潭星见寺被移除。奥刻姆教管理协会相关事务办公室的夏莉·格里森秘书表示,最终名单是经过慎重考虑、双方协商后才制定的结果,我报记者就这一问题于25日下午采访了星见寺司铎星间康文,星间司铎予以正面回应。‘今年星见寺的所有安排早已确认,本年度没有扩建计划,所以才没接受协会提供的基建补助金。我已经同协会代表说明过理由,非常感谢各位的好意。’

  “但当记者提及星见寺仅供奉驱魔女神蕾·奥尔宁、尚未设有三柱神的奉台时,星间司铎的态度竟骤然转变。‘星见寺自落成之日起主殿中便供奉着蕾·奥尔宁,奥刻姆教管理制度中也并未强制规定所有寺院教堂必须为三柱神设奉台。’星间司铎甚至直接嘲讽本报记者见识短浅,‘你大可多多了解一下,世界上的许多地方都建有境内只有女神尊像的蕾·奥尔宁寺院,比如加梅里亚的尺古湖女神寺。’‘星见寺没有扩建的计划也没有扩建的条件,我能说的只有这些’。随后星间司铎再未回答记者提出的任何问题,更未对与议会长朱隆诚结实已久的传闻(据知情人士透露,八年前朱隆诚之妻吉月良英夫人在世时,朱隆诚便邀请过星间夫妇参加吉月夫人的生日宴。关于朱隆诚的商业扩展计划,详见本报第9版)做出回应,他不仅强制结束了采访,还令两名祝贤将记者架出会客堂。

  “本报记者认为,星间司铎的所言所行无非是在掩盖与奥刻姆教管理协会多有不和的事实。改修扩建补助名单正式发布前,相关事务办公室的负责人多次前往星见寺,考虑到将来的扩建甚至还特地派出了考察队,却次次在星间司铎处受冷。目前星见寺香火旺盛,不久前内容丰富的旧夜祭典活动更是吸引了大量曙山周边地区市民。星间家族自1910年起便担任着星见寺司铎一职,或许从小受家族耳濡目染星间康文的态度才会如此固执强硬。作为一座历史悠久、名扬全国的古寺,不论是蕾·奥尔宁信徒还是普通民众,星见寺稳定与否必定牵动人心,本报记者也会持续关注。(记者巴尼·柯芬)”

  所以父亲才会让永琏去姨妈家避避风头吗?可这般大费周章真的至于吗?永琏不禁嘟囔出声——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啥?”

  “没什么,这文章我也是第一次看。”

  “你该不会想说写的都是真的吧?”希德尼嫌弃地瞥了眼报纸,“你爸难不成真叫人把记者架出去了?”

  “当然不可能了!这些细节——什么态度强硬、什么冷嘲热讽肯定是瞎编的!”

  “我猜也是,你爸给我的感觉就不是这种人。”希德尼把报纸从永琏手中抽了过去,随手私下一角擦起钢笔筒里的墨水,“最近这些报纸净整些胡言乱语,我拿来包油饼都嫌脏,呆会儿改完错题顺便送给路德教授让他拿来擦红斑树蟾蜍的粘液吧。”

  老实说,东雅术师学院刚入学时就成为了朋友,可这五年能对希德尼心生感激的契机可谓少之又少。于是永琏主动问:“你那卷子有没有不好改的地方?”

  希德尼喜出望外,“可多了!这道、这道,还有这些都是!”

  “呃……选择题简直是惨案。”

  “这算啥,你是没看到我的魔法基础理论作业,老师竟然没把我叫去训话,看来我运气还挺不错。不过——”希德尼掰开巧克力嚼起来,“玩笑归玩笑,我看《光都晨报》隔三差五就说星见寺这不行那不好,特别针对你们家,还是小心着点为好。”

  “你想多了吧,我日常生活又没受到影响。把你的生物书给我。”

  “那也得小心!”希德尼睁大眼睛,“格兰南方越来越乱,很多格兰人都跑来了秋野,东南边雅艾特兰和厄斯纳兰的仗越打越激烈都影响到我们国家的航运业了!还有阿萨克斯的德里库里奇家族,你应该听说过吧,那可是好几百年历史的老贵族了,没想到前天凌晨封地内发生了凶杀案,你可以看看国际版,说得特玄乎——”

  “你到底要不要我讲题了?”

  “要要要,大人您请讲。”希德尼仍叹了声气,“最近实在是哪儿哪儿都不太平嘛。你看龙芝昨天又是过了中午就放学,说是学校的防御结界又不稳定。”

  “我建议你还是先看看这道离谱的错题,书上的笔记就写岔了,这种蜗牛的栖息地是埃马拉峡谷,不是埃马拉火山。”

  诚然,疑惑并未解决。父亲从来不会在家里的餐桌上谈论工作或时政话题,永琏最近也无暇关心报刊杂志上的闲言碎语或爆炸新闻,可这并不是他不知晓星见寺、星间家亦或是朱家此时正处于风口浪尖上的理由。他忽地记起,那日参加朱祐辉的生日宴时的确听见谁提起过朱家陷入了左右为难的情势,紧接着他便意识到朱隆诚为什么要对自己说些当时听来莫名其妙的话。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可是,永琏寻不出这几根蜘蛛丝的源头,每当他绞尽脑汁地回忆着最近发生的一切,它们就像杂乱的毛线团缠绕在一起,冥思苦想到最后也没辨出究竟是哪件事最不对劲。

  “‘有没有听说古怪的事’?唔……应该没有吧。”

  绫叶拍了拍雪人圆滚滚的脑袋,使其更加紧实。这个雪人及她胸口,结构匀称、端端正正,就差鼻子眼睛和手臂。

  周日的下午,永琏随父亲来到了寝林的筱原家宅。还是像曾经那般,当父亲与筱原和也在会客间谈话时他就去庭院找绫叶作伴。雪停了,会客间的门板紧掩,竹林中没有一丝杂音。绫叶兴味盎然地堆着雪人,永琏贪图暖炉的热气,便躺进毛毯与软垫成的睡榻,同院子里忙活的绫叶说话。手上捧着装蔓越莓干的瓷钵,热茶就摆在一臂之远的案桌上,悠闲懒散得像是宅院的主人。

  “果然没有啊。”永琏若有所思。他浑身上下暖洋洋的,思考速度都减缓了不少。

  “话说回来,永琏你说的古怪究竟指的什么呀,或许我理解的和你不一样才想不起来。”

  “那——反常的事,有吗?”

  “反常——我想起来了!”绫叶挥挥手中的树枝,“最近老有人深夜来拜访爸爸,我都撞见过两回了。但是爸爸不准我偷听,也不肯告诉我那个客人究竟是谁!”

  “……这也算反常?”

  “相当反常啦!明明允许我随时进会客间,从前只要问客人的来历都会告诉我的!”绫叶不高兴地撇撇嘴,将树枝插进雪人身体的两侧。

  “难道说你去会客间偷听过?”

  “我经常去偷听,躲在屏风后面,除了爸爸谁都发现不了我——”绫叶忽然迟疑起来,“对了,今天爸爸也特意叮嘱我别偷听他和星间先生的谈话……”

  “莫非是要谈什么特别重要的话题?”

  “就是不知道呀,爸爸叫我呆在院子陪你玩,明明不用特地强调我也会这么做的。”绫叶把胡萝卜插进雪人的脸盘中央,端详半晌,“早上似乎看见了两枚纽扣,应该是在……”

  绫叶换完鞋回到室内,她扑上睡榻、拿起软垫寻找起来,永琏只顾沉思,任由自己被她提起手臂、推开肩膀。她黑色的发丝从毛衣上扫过,永琏听着她在身旁轻轻哼唱着陌生又欢快的曲子,心中竟然产生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疑问——

  “要是以后我再也不能来找你玩了,你会怎样想?”

  绫叶停止了动作,抬起脸,错愕地望着永琏。

  “你要去某个很远的地方吗?”她目光清澈,让人心生歉意。

  “就算是吧。或许要离开璃光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并且不得不去。”

  “究竟是哪里?”

  “季洲。”

  “那个外境界的端点都市?为什么去呢?”

  “老爸说考完试之后可能要去姨妈家长住一段时间,但没说原因。”

  “可对你来说这是件大事呀!”

  “且不说这些——你觉得我该去吗?”

  绫叶眼也不眨地回:“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该不该去,但我不希望你去,因为我还想和你一起玩。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永琏你了,要是突然再也见不到你我会很难过的。”

  “比如晚上躲在被子里偷偷哭?”

  “没错,我哭起来会停不住,到时候你就知道不该把我弄哭的!”

  “啊……那倒是没见过的景象,突然有些好奇了。”

  看到永琏的笑脸绫叶气呼呼地挺起身,“干嘛捉弄我!”

  “抱歉,但是听你这么说我忽然有些安心了。”

  “安心什么呀!又不是——”

  绫叶顿悟地坐回软垫上,把脸埋进双手手掌中,就连双肩也泛抖。

  “你突然笑什么?”

  “永琏真不坦率。”绫叶半捂着嘴说,“放心吧,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不光我会难过,朱祐辉肯定也会难过的。”

  永琏噌地坐起身,“谁、谁在说他的事了!”

  “你明明就很在意嘛,所以才会问我,又说放心这种话。”绫叶一针见血道,“朱祐辉在加梅里亚没回来,你很担心告诉他之后他会有什么反应对吧?我认为他不会冷淡地回应你的,指不定还会劝你留下来呢。”

  睡榻似乎突然升温了,连后背都冒出了汗。

  “你又没见过他怎么能断定。”

  “我是没见过朱祐辉,但永琏你了解他呀。噢,他可能不会将诧异与不舍表现得太明显,因为优秀可靠的大人们总会将负面情绪与秘密一起藏进心里。”

  “什么大不大人的,他比我大不了多少。”

  “啊,我忘了,他只比你大两岁来着。不过听你以前讲的那些事,我总觉得朱祐辉像个大人似的——我是说他像是经常来拜访爸爸的仪表堂堂的学者。”绫叶又猛然凑近,惊得永琏差点摔进软垫里,“我一直都不知道朱祐辉究竟长什么样呢,难道他看上去也是那样?”

  “也是哪样啊,很显老吗?绝对没有。”

  “长得好看吗?应该好看吧,能被永琏喜欢肯定长得很好看吧?”

  “你是故意报复我吗?就是在故意报复我吧,因为我刚才和你开的玩笑!”

  “我只是好奇嘛!一直都是听你描述,从来都没见过他——永琏应该有朱祐辉的照片吧?什么时候拿给我看看,我想看!”

  她圆圆的眼睛闪闪发光,永琏屁股下的睡榻如烧烤铁板般热得出奇。

  “你要真这么想认识他,我哪天直接带你去见他就得了!”

  “那就说定了!”

  “你们似乎玩得挺开心呀。”

  筱原和也站在门外笑眯眯地望着两人,弯弯的眼睛像是新月。他仍穿着宽长的素色裘衣,衬得身躯更显瘦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