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春雾回音>第10章 宴语(下)

  一道深棕色的身影出现在入口处。如果说永琏原本还担心着自己的穿着不够正式,那么看到这个人之后就完全不必担心了。

  此人脱下了显旧的长斗篷,递给侯在门口的仆人,打底则是一件素色的黑毛衣。他的亚麻色头发略长,一侧扎起了三条辫子,另一侧则随意的披散着。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晚宴应该出现的形貌。永琏猜这位姗姗而迟的来客肯定是朱祐辉的三哥朱章裕,果不其然,他一扭头就看见朱隆诚的笑意消失得丝毫不剩,整张脸僵硬得如同一块钢板。

  此刻的气氛只有那么焦灼了,当朱章裕走向他们时永琏更是浑身不自在。他不过二十余岁左右,脸庞稍瘦,皮肤略为黝黑,走近后还能看见他的左眉骨上留了道浅色的疤,因此面貌更显老成。两耳廓上戴着一串黑色耳饰,其中几枚还是尖刺形状。当朱章裕站定后,先是端详几眼朱祐辉,再扫过永琏,最后居然没有直视他父亲,永琏顿觉大事不妙。

  “你……”朱隆诚瞪着他,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你——”

  “是祐辉邀请的我,”朱章裕旗帜鲜明地开口道,声音与朱祐辉相仿,但要低沉些,“今天这场生日宴说到底也是为祐辉举办的。就算要把我逐出去,那也该由祐辉来决定。”

  “三哥今天能来就再好不过了。”朱祐辉在朱隆诚责难前开口道,“我们都很高兴,怎么可能将您逐出去。”

  “那我可要打从心底感谢这份宽容了。”说完,朱章裕拉开一张椅子干脆地坐下,看也没看父亲的脸色。

  “我是看在祐辉的份上才懒得在这里说你。”朱隆诚早已面色铁青。

  “我也是看在祐辉的份上才特地感谢您。”

  一名端酒的侍从经过,朱章裕叫住了他,泰然地给自己拿了杯白葡萄酒。永琏如芒刺背地埋头盯着桌布,余光瞥见朱祐辉抬起手,随后,他听见朱隆诚的秘书走来。

  “大人,吉月良嵩先生邀您过去一叙。”

  原来是送救命稻草来了。朱隆诚什么话也没说,径直朝会客厅左侧走去,永琏终于能放松喘气。

  “三哥,其实您要是实在不想来也不必勉强自己的,何必对父亲说这些话呢。”朱祐辉无奈地对朱章裕说。

  “我可不是不想来,不如说我还挺想来的,可惜老爷子不可能不在场。”朱章裕把酒杯放回桌上,竟咧开嘴笑道,“再说我要不来,那两家人岂不是只盯着你编排了?”

  “我从来没在意过他们对我的评价。”朱祐辉说着看向永琏,向朱章裕示意道,“这就是我之前同您提到的那位朋友。”

  朱章裕这回饶有兴致地将目光投向永琏,“你就是星见寺司铎的儿子星间永琏?”

  “是。”永琏唐突地应着,“朱彰裕先生好。”

  “印象中似乎是有个小屁孩从小就跟在祐辉身后,原来就是你啊。”这话本身就让永琏有些不快,更别提朱章裕正一手扶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既然是初次见面,那我们俩就来好好聊一会儿吧。祐辉,你先去安慰下老爷子,免得明天又要说我把他的旧病气复发了。”

  朱祐辉倍感诧异,“父亲现在正和吉月氏的主事人讨论要务,我怎么好过去?”

  “若是其他人,即便是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旁都是会被训斥的,你就不一样了。你是老头子最宝贝的儿子嘛。”

  朱祐辉也听出朱章裕是有意让他回避,便再确认了一眼永琏,点头道:“那就劳烦三哥陪永琏说话了。”

  永琏实在想不出他和朱章裕有什么单独谈话的必要,只是有些困惑地望着他。

  “先坐下吧,用不着那么胆战心惊。”朱章裕的语气听上去倒是和善,“还是说我五弟将我描述成了一个桀骜猖狂的问题人物?”

  “他没跟我说太多和你有关的事。”永琏拉开最近的一张椅子坐下道。

  “也是,凝能学院肄业,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到白迦西之国做旅行者,用老头子的话说是‘心甘情愿当流浪汉’,如此种种听起来的确不是身为兄长应有的行为。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不告诉你是应当的。”

  “祐辉没说过这样的话。”永琏尽可能保持平静地说,“他也从来没这么想过。”

  “你怎么知道我五弟有没有这么想过?”

  “我猜的。”永琏即答,“有的人习惯将别人往恶的方向揣测,有的人习惯将别人往好的方向揣测,我选后者。”

  朱章裕轻笑一声,听上去不是肯定,但也不像嘲讽,“看来你觉得自己十分了解我五弟。”

  “‘十分’说不上,六七分该有。”

  “我倒不讨厌你这番自信与把握,既然如此,就给你讲个故事吧。”朱章裕再抿一口酒,开始讲述道,“大约四十年前,有个出生在小山城的穷小子,他祖上世代务农,家中亲人因循守旧,唯独他一人勤奋好学,打着工读完药炼学专业后成为了一个小药商。虽然赚不了多少钱,至少个人衣食住行不用发愁,于是他决定走出家乡的小山城,去附近的大城市做活。这位年轻的药材商人外出打拼时固然吃过不少苦头,可是他运气很好,遇见了一位贵人。

  “是位来自当地有名的大族的大小姐,她家中有不少在政商两界有头有脸的亲戚。但就是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却爱上了当时只有一间小药材铺的穷商人。真是不可思议,对吧?

  “一切的开端也非常巧合。这位小姐是个虔诚的蕾·奥尔宁信者,她每周都会前往山上的寺院参加祝祷会。某日下山时,她不慎从高高的青石板路上跌了下去,正好被在药田选材的商人看见。商人冲上去给予治疗,又护送着她下了山,还赠给她了几服外用药。离别时,商人告诉了小姐自己的药铺位置,说日后身体若有不适可以再来找他。

  “小姐康复之后,果然光顾了商人的小店,当时并未告知自己的身份。随后的几个月,他们始终保持着往来。商人陪同小姐去参加寺里的祝祷会,小姐陪同商人去市郊的药田选材。再到后来,商人的药铺越做越大、越做越多,这位小姐也成为了他的妻子,为他生育抚养了好几个子女。有了妻子家族的扶持,商人逐渐成为市里的大商人,创立了规模可观的产业,后来即使是从政也一路顺风顺水。只是,我不禁思考一个问题——

  “你说,要是这位小姐仅是平户出身,商人还会不会迎娶她为自己的妻子?”

  “……这是你们父母的事,我怎么能胡乱评论。”

  “谁说这两个主角是我父母了,不过是个故事而已。”朱章裕用食指敲敲桌面,“所以你怎么想,星间永琏?”

  他的目光紧抓着永琏不放,后者意识到自己必须正面回答他的提问。

  “我觉得商人之所以在小姐受伤时救她,是出于本能,而不是看重对方身份。”永琏缓缓说道,“请小姐再访自己的药材铺也是出于医者责任,而不是有意攀附。你要问我商人是不是出于真心,不如在描述下这个商人究竟有没有独立创业的能力。凭你目前的叙述,我认为即便那位小姐不是出身贵族,商人也能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只是规模可能不如现在这般庞大。”

  “照这么说,你觉得商人更看重家人而非名誉权势?”

  “只听你所讲的内容我没法判断,但如果……”永琏顿了顿,“参考现实的话,我觉得应该是。”

  “现实啊,既然你这么想谈现实那我们就来谈谈吧。”朱章裕短暂地提了提嘴角,“我们兄弟姐妹中要问老爷子最倚重谁,无疑是我二哥;但要说他宠爱谁,那肯定我五弟了。且不说五弟是否平行端正聪慧过人,单是他的出生就足以让老头子喜出望外——你应该听说过那枚‘神明所赐’的白玉项环吧。老爷子刚步入政坛就喜得贵子,随后顺风顺水地高升更是应证了五弟是我们朱家的吉兆。再说母亲还在时也格外疼爱五弟,不指望他将来成就一番事业,只求他能平安顺遂,听了母亲的劝说老爷子才将五弟送去东雅而非龙芝这样的市内名校。所以在得知五弟留级时老爷子才那么生气,只怕他步我的后尘。但是,老爷子终究是个商人。”

  朱章裕晃了晃酒杯,凝视杯中时的神采骤然冷淡了许多。

  “十几年前老爷子第一次参与议员竞选,为了拉到曙霞区的选票,他决意多结交几位在民众中享有声誉的人物,其中一个就是曙山星见寺司铎、你父亲星间康文。或许这是我母亲的主意,但不论如何,老爷子很受用。得知星间司铎有一个独子后,他便带着我五弟以请教祥瑞之兆为由上山拜访,后来还安排我母亲再带着五弟去学会‘巧遇’你母亲杜多女士。至于我五弟,打小就天赋异禀,五岁时老爷子就同意他进藏书室随意阅览。想来只要老爷子稍加提点,他断会知晓见到你时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朱章裕轻笑两声,目光越过高脚杯口扫向永琏,后者终于明白他铺垫如此之久的意图。

  “你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了。”永琏握紧双手回道,“很久以前我爸就告诉了我你们朱家总来拜访的原由。我爸没有强迫我答应或者拒绝,他说要不要和祐辉做朋友随我自己心意。”

  “所以你是自愿的咯?”

  “不然呢。”

  “在你眼里,我五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啊。”永琏还没回答,朱章裕便飞快地打断了他,“不必回我,我对你的答案没太多兴趣,因为我大概能猜到。我想说的是——我这五弟可不是个纯粹的人。”看到永琏略带恼火的目光,朱章裕似乎相当满意,“你好好回想一下,星间永琏,祐辉和你相处的时候是怎样的态度?应该总是一副悠闲自在、宠辱不惊的模样吧?你比他小,我想他会很关照你,兴许总会满足你的要求。他在你面前发过脾气吗?指责过你、怒斥过你吗?应该没有吧。当然了,如果真是关系要好倒也没什么,但你就没觉得他这数年如一日的波澜不惊的态度有些反常?”

  “我没觉得。”

  “看来你当真信赖我五弟啊,难怪说自己有六七分的把握。换做是我,对他的了解可能连五分都不到。”

  “我只是认为他对我说的一些话没有对你说过。你要是觉得你五弟待人的态度有问题,那就把这些话再当面给他讲一遍。”

  “我是在提醒你,星间永琏。祐辉的聪明可不仅仅体现在学业成绩上,还有处事待人上,他很清楚怎么说话能让人信服、愉快甚至意惹情牵。但你若去探知他内心的想法,他便会立即将自己捂得密不透风。这就很可怕了。如果有个聪明人在你面前总是笑容满面、无悲无忧、百依百顺,提到自身之事却含糊其辞、敷衍搪塞,要么是他自身已经被关进了虚假的皮囊中,要么就是他生来冷心冷情、从未将周遭一切放在心上罢了。”

  如果永琏在稍微晃一下神,恐怕就要彻底陷进朱章裕的陷阱里了,他迅速让自己的意识从摆脱忆与怀疑的潮涌。

  永琏愤愤不平地瞪着眼前人,“朱章裕先生,你应该只是在试探我吧。即便只是试探,我也认为你身为他的兄长不该说这种话。”

  片刻后,对方放下空酒杯轻笑几声。

  “难怪我五弟总是提起你。”朱章裕站起身,对永琏身后说,“交到了一个好朋友啊,祐辉。”

  朱祐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永琏身后。他对这声略显唐突的感慨有些诧异,但很快点头应道:“于我而言这并不是个意外消息啊,三哥。”

  “我出去透透气,这屋子里的味道真熏人。”

  朱章裕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朱祐辉将盛着食物的餐盘放到永琏面前,随后在后者身旁坐下,永琏这才回过神。

  “我又不是走不动道。”他近乎抱怨着说。

  “朱家几位最能说会道的伯母婶婶正在餐台前聊得兴起,还是别过去为好。”朱祐辉把餐叉递给他,“这个羊肉做得很不错。”

  永琏不情不愿地接过叉子,“你怎么不吃?”

  “出门接你前我就吃过了。父亲说宴会上得应酬许多人,让我们提前垫垫肚子。”朱祐辉一手垫着桌面,“你想喝什么吗?”

  “不用,刚才我只是听你三哥说话。”永琏尝了口盘中的焖羊肉块——好吧,味道的确还不赖,“他分享了许多人生经验。”

  “我三哥竟然变得爱说教了?他没有为难你吧?”

  “只是说说话而已。再说我是你邀请来的,他为难我不就是为难你吗?”

  “我在一旁看着他仿佛像在审问你。”朱祐辉稍作停顿,“我三哥说起话来可能是有些刺耳,但他并没有恶意。”

  “我知道啊,否则他也不会给我讲你们父母的往事了。”

  “他还讲了这个?倒真是难得。”朱祐辉的神情终于缓和了些。

  所以你究竟是怎么同朱章裕描述我的——永琏很想问,又不禁担心起朱祐辉的回答。或许此时更该思考吃完东西做什么,亦或者自己该什么时候回家。就在永琏犹豫不决时,一个细柔的声音缓缓响起。

  “那个——很抱歉,打扰了。”

  原来是之前那个叫莉雨的少女。她独自一人来到桌旁,双肩微耸着,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左右食指绞在一起。她面朝朱祐辉,只是偶尔小心翼翼地瞄他两眼,不敢将眼神彻底落在他身上,连外耳廓都蹭上了一圈绯红。当朱祐辉询问地抬头看她时,她四肢更是僵直得纹丝不动。

  “对、对不起,我……我能拜托您一件事吗,祐辉哥哥?”

  朱祐辉沉默几秒才道:“你先说吧。”

  少女舒了口气,攥紧自己的裙摆,“其实……我对古代历史很感兴趣,尤其是乌斯威克帝国兴亡史。妈妈说您家的图书室收纳着多领域的藏书,所、所以我想……要是祐辉哥哥您有空的话,能挑一本借给我吗?”

  朱祐辉没回话,转头无言地看向永琏。

  一种锋利且滚烫的冲动催促着永琏,同时又有一道冷冽地声音不断提醒着他直接拒绝最合适。永琏用力咽下口中的食物——它们本来烹制得爽滑细嫩却突然变得粗糙到硌喉咙。

  “你就去呗。”他尽力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埋头将盘中的东西机械地送进嘴里。

  朱祐辉垂下眼沉思片刻,随即起身,“我知道了,请跟我来。”

  显然,他是对那位少女说的。永琏没有留意朱祐辉的神色,回完话后他将自己的目光锁定在盘中。永琏等待着朱祐辉从身旁离开,后者却多此一举又漫不经心地抬手,短暂地轻抚过永琏的头发,就像是特意为其整理后脑勺处那缕不服帖的翘发似的,直到手指触到后颈才作别。当永琏转过头,朱祐辉已经带着少女走出了会客厅门口。

  “哟,现在又来哥哥长妹妹短的了。”熟悉的声音在阴阳怪气着。

  “悠月姐是在一边看好戏呢。”

  朱悠月已经换上了一身简洁的黑色礼裙,头发已梳理整齐,她一手端着鸡尾酒,嘴里还嚼着樱桃。听到永琏的玩笑连忙解释道:“我哪里是去看戏了呀,刚把药膳给我那姨外祖母送去了。听夕村夫人评头品足了好一阵,她尝都没尝就说我药材处理得不够仔细,我倒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懂起了药材医术——话说回来,你刚才该拦着呀,永琏!”

  “可我也没理由拦啊。”

  “谁说的,你是祐辉的客人,他留下来陪你是应当的嘛。”朱悠月无可奈何地摇头,“这一去不知道多久才回得来了,夜深人静的无人图书室,不发生点什么都对不起那姑娘的小心思……”

  如此说来,永琏当真做了个错误决定。

  “唉,我肚子真是饿得不行——”她朝餐台看去,“她们还没聊完啊……算了,我还是直接去厨房吧。永琏你稍微坐会儿哦,我很快就回来。”

  不知是否是又想起了朱章裕那些话的缘故,永琏说不清究竟是气恼还是焦躁,他将餐叉狠狠地戳进盘中的土豆。一想到那姑娘面对朱祐辉使用的是“那个称呼”,他真想直接追上去,反正又不是不知道图书室的位置。

  耳边的声音聒噪又清晰,永琏恍然听出背后的那张餐桌旁做了一群与自己年龄相近的少年。

  “瞧瞧你们那个吃相,跟饿死鬼投胎似的,有这么好吃?”那声音刚硬响亮,仿佛巴不得能让周围十八方的所有人都听见,“还把盘子盛满了拿回来,丢人现眼……”

  有人砸着嘴回他,“这个什么蟹我们确实没吃过啊。听说还是从远东进口来的,来来来,明哥你也尝尝——”

  “尝什么尝。”那个被称作“明哥”的人似乎推开了对方,因为永琏听到餐盘的翻倒声和小声的哀叹,“也就你们这些没见识的家伙才当那玩意儿是山珍海味。这都是朱隆诚随便买来应付我们的,你们看吉月家的吃吗?他们碰都不碰!”

  “但……应该还是得费些开销吧?”

  “能费多少?我爷爷说了,朱隆诚家马上就要发大财了,这些对人家而言不过是小数目。赶紧把盘里的东西吃了,吃完跟我出去走走,呆在这闷得不行的地方无聊死了。”

  “出去啊……去哪儿啊……他们家好像就一个藏书室稍微有点看头?”

  “藏书室有什么看头,你也书读傻了么。明哥,我看吉月家有两个姑娘长得倒行,你要不去认识一下?刚才我还见朱祐辉跟一个出去了。”

  “明哥”似乎起了丝兴致,“朱祐辉?”

  “是啊,兴许是跟那妹子去藏书室了。”

  “你当真瞧见了?”

  “那是,不只是我,我们都看见了!”

  “明哥”大笑起来,“我就知道!走走走,咱们上藏书室看好戏去!”

  “这……不太好吧,明哥。我们又不是没有去堵过朱祐辉,前年不就——”

  椅子被骤然拉开的摩擦声划过,紧接着就是一道惨叫。

  “你瞧瞧你那窝囊样子!上次受的气是不是不想还了——是不是?!”他的咆哮声仿若惊雷,“你要是害怕,就别在这里坐着吃了,带上你的碗,到外面蹲着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还废什么话?朱祐辉比我都还小两三个月,你真把他当表叔了?一会儿他回来了,你干脆就站门口去对他说声‘表叔好’,看他愿不愿意认你这个好侄子。”

  几道短促的调笑,那人冷哼一声接着说:“也就只有没见过世面的才瞧得上朱祐辉那张脸了,咱们瑶津乌羽玉大街上多的是跟他长得差不多的人。”

  “哟,明哥连乌羽玉大街都去过呐。”

  “有什么值得稀罕的。朱祐辉要是去了乌羽玉大街,多半只能被丑得要死的老肥婆看上,噢正好他家是卖药的,说不定有那种派得上用的药——”

  乌鸦叫唤似的笑声很快便戛然而止。

  说话者的屁股没有稳当地落在他先前坐的椅子上。他摔了个四脚朝天,倒在永琏身侧的地上满眼错愕,手握的高脚杯也一并翻倒,没喝完的果汁泼脏他的上衣外套。至于他的兄弟朋友们更是无不诧异,却愣愣的不敢多说一句。

  见此情形,永琏向躺在地上的那人伸出手,作出惊讶语气:“哟,没事吧?聊得再开心,落座前也得确认下屁股有没有对准椅子嘛。”

  对方粗暴地打开永琏的手,“你谁啊?”

  永琏收回手,也不打算和他假笑了,“我是朱祐辉的朋友。”

  “噢——原来是‘朱祐辉的朋友’啊。”对方勾勾嘴角,自行起身,将酒杯往餐桌上随手一放,脱下上衣外套扔给身后一个少年,再提过自己的椅子摆在永琏面前,翘起二郎腿不怀好意地笑着。

  他留着很短的头发,脑袋顶的几簇更是叛逆地竖直着。比永琏要稍稍高些,也更壮实,眼型狭长,瞳仁却小,眉峰锐利。衬衫最上端的两枚衣扣敞开着,露出脖子上的一道崂水语纹身。

  “咱们也认识一下吧,小兄弟。我叫朱明生,瑶津人。”

  “我叫永琏。”

  “怎么,你没有姓,果然是这儿的下人?”

  永琏把餐叉放回餐盘里,坐正看向朱明生,“我听到你们刚才说的那些话了,全部。”

  朱明生的表情却波澜不惊,“这么说果然是你把我的椅子拉开的。”他勾搭上永琏的肩膀,有些夸张地感叹着,“不错不错,很有勇气。”

  “对你来说究竟是自己不小心还是别人陷害你都没区别吧,我更不会跟你争论这个问题。”

  “那你和我争论什么?‘他不是那种人’,‘朱祐辉可优秀了’吗?”朱明生嬉皮笑脸地打量永琏,前倾着身向其凑近了些,“你看上去确实像会说这种话。我说,永琏弟弟,你从术师学院毕业了吗,是哪家的乖宝宝啊?”

  永琏一抖肩将他的手甩开了,“我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跟我毕没毕业有关系吗?”

  “当然有了。如果我是你,我只会谨言慎行,免得被揍得缺胳膊断腿,像你朋友那样毕不了业得留级了。”他表情骤然一冷,“好话我懒得说第二次——你最好少管我们朱家的事,小老弟。”

  “朱家?哪个朱家?我只认识璃光的朱家。”

  朱明生的双眼眯成了细细的弧线,笑得比刚才还要阴狠,“你之所以这么维护朱祐辉,是因为他是朱隆诚的儿子么?如果不是,你岂不是白在这行侠仗义了?”

  “你什么意思?”

  朱明生伸手指了指自己的深棕色头发,“咱们朱家四代之内,从来没有生来就是红发的,你看今天到场的吉月氏客人里更没有对吧?所以说朱祐辉的红发究竟是从哪儿遗传来的?吉兆所赐?还是说——”朱明生笑得合不拢嘴,“他是哪儿来的野种啊?”

  说完朱明生当即夸张地捧腹大笑,听得永琏的耳朵在嗡嗡作响。他紧咬着牙齿,左手按着右手,强迫自己冷静坐在椅子上。

  “永琏老弟,你不是他的朋友吗,你应该知道不少吧?要不这就给咱们说说呗——噢,也对,他大概没脸告诉你。”朱明生抹着眼泪笑道。

  永琏觉得自己紧合的下颌已经开始发酸,他深吸了口气道:“我说啊,明哥,嘴里臭气熏天的脏东西咽不下去,起码也该先找个马桶再吐吧。”

  身后那桌的几个少年顿时起身:“你这小子说些什——”

  朱明生抬手止住了怒斥,他看上去虽然平静,额头上的青筋却已经爆出,紧握的拳头也能看出清晰的筋骨,“那你想怎样啊,永琏老弟?”

  “男子汉大丈夫就别像长舌妇似的一味躲在背后讲小话了。”永琏直视他道,“既然你打定主意要给我理论,我也不想和你讲大道理,就用公平公开的方式解决算了。”

  朱明生噘着嘴坐直靠过椅背,昂扬起脑袋咔咔地活动着脖子,半晌后吐出一口气,“好,好。决斗——你敢不敢?”

  “就这么说定了。”

  朱明生心满意足地笑道:“爽快!比什么?你来定,我奉陪。”

  “剑术,不过我没有剑。”

  “没问题啊,我可以借你。”朱明生招招手,那个正在啃螃蟹的少年赶忙起身,拿手背胡乱擦了擦嘴便匆匆离开餐桌,“开始之前有些话还是得说清楚,决斗的含义应该懂吧?”

  “我知道。”

  “那你要开什么条件?想要钱?”朱明生上下审视了一通永琏,“我的零花钱可能确实比你多十几倍。”

  “不用你破费。这样好了,如果我赢了,你就去和朱祐辉道歉,并且从今以后都得称他为表叔。”

  餐桌周围一片哗然。桌边的少年们忐忑地看着朱明生,后者虽还在笑,嘴角却如同肌肉抽搐般抖动不停。

  “这点条件你都不敢答应吗,明哥?”

  朱明生的拳头在空气中挥舞了两下,腮帮子像肿胀了似的,咬牙切齿地开口道:“行啊。但如果我赢了,你就得驮着我,在院子里爬一圈。”

  银鸥路28号的庭院就在会客厅的落地窗外,这片宽敞的青石空地作为决斗场绰绰有余,想来积雪尚未扫除干净,即便站在室外都足以让人瑟瑟发抖,更别提大厅内还有这么多衣冠楚楚的客人。

  永琏干脆地点头,“就这么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