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春雾回音>第7章 烟火(上)

  旧夜,一年之中星见寺最喧闹的节点。不比神临日等宗教节日惯有的肃穆庄严,竖琴与长笛不再是绝对主角,回荡在山谷里的声音更不止是诵经声。最后一缕日光仍在山脊的弧线上恋恋不舍时,参道最前列的灯笼已点亮许久。笑容满溢的市民们登上除完雪的青石台阶,他们是今晚第一批来到紫荇潭的参观者。山岭之间,灯笼和路灯结成的灯串描绘出潭水的半边轮廓,火光在山门正前方修筑着法壇的小广场编织成中心。当天空彻底沉淀成靛紫色,市声膨胀到一个顶点,紧接着逐渐往安静的湖边扩散而去。

  参道上的摊位都已准备就绪。铁锅中熬煮着的牛骨汤沸腾翻滚,蒙蒙热气转眼就散入寒冷的风中,浓香却在流连盘旋,缓缓飘往手工糖果摊的档口,一时间竟覆盖了馥郁的麦芽味。小孩们拿着各式各色的纸提灯,一蹦一跳地上前至贩卖手工艺品的摊位前围观,身后的大人们正谈笑风生。湖边长椅上更是被坐满,在此短暂休憩的人们或是在津津有味地品尝牛骨面,或是痛饮着醪糟啤酒,或是与朋友分享同一份热乎乎的甜面球。如果沿着湖边步道朝另一侧走,不出几分钟就能听见响亮的锣钹有如霹雳。木桩与布搭成的简易戏台上,两具涂装鲜艳的半人高卢森洲风格木傀儡正在表演一场紧张激烈的打戏,戏台最上方的灯箱中实时滚动着唱词的翻译。花白胡子的艺人撸起袖口露出结实的红胳膊,他瞪圆眼睛,额头两侧肌肉紧绷,威武雄浑的念白仿佛能呼风唤雨,连人群最外围都能听得字字清晰。耍剑舞的,变戏法的,搞占卜的,观众们看得叫好连连,商贩们忙得更是不亦乐乎。

  稍稍远离祭典中心的星见寺侧门暂时用一根缠金线白绢的紫檀木拦了起来。祭典的热闹偶尔会越过围墙溜进星见寺境内,永琏倚在会客堂火炉边的靠椅上,百无聊赖地修补结界模具打发时间。他下午便来了星见寺,打杂到祭典开始前一刻。今晚的祭祀典礼将由父亲亲自主持,他已经七年没有担任典仪的工作,这次难得从祝贤长手中接过祝器。永琏已经记不清父亲上一次踏入法壇时的模样,唯能忆起的无非是父亲当年行祝祷之礼时的身段尤其庄严神圣,哪怕不信仰星见寺的神明也能被他的一招一式感染。但永琏终究不是父亲那样的蕾·奥尔宁信徒,他很难对午夜前分的禊事亦或是明日清晨的证道会提起兴趣。

  不过是坐在这里等人而已。

  用完寺里的晚膳之后祝贤和门院们重新各司其职,一同上山的母亲也去给父亲做禊事开始前的准备。今晚祝贤长难得不在,永琏用不着应付他啰嗦的盘问。

  快到八点时,一位祝贤额外送来了一份烤玉米,作为昨日帮她搬鼓的谢礼。

  九点刚过,绫叶兴高采烈地找了过来,问起永琏的烦恼有没有顺利解决,随后给他一颗用亮绿色锡纸包裹的糖,还笃定说吃了这颗糖能使人充满勇气。她似乎误会了什么,可永琏还没来得及解释,绫叶就飞快转身朝出现在门口的筱原和也跑去。

  十点整,永琏再也无法集中精神了,于是收拾好杂物,将靠椅面朝窗外,观看起围墙外金色的法术焰火接连蹿上松柏的树尖,再在观众们的惊呼声中交织融合成一只展翅而飞的大鸟。片刻后,表演越来越眼花缭乱,闪光的法术焰火能在十秒钟内变幻三四次,时而宽广地散作星辰,时而轻捷地延展出光轨。后来线条收束了,汇聚成一颗葳葳大树,树冠又在一瞬间变为赤红色,燃烧的火焰旋转、膨胀,熊熊跳动,化作一头大龙仰天长啸。

  “是黎融啊。”

  永琏被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朝前铺出去两步。

  “你到了倒是吭一声啊!”永琏瞪向身后的人,“走起路又一声不响的!”

  “抱歉抱歉,我的注意力也被焰火吸引了。”朱祐辉含笑道,他从会客堂门口走到永琏的椅子旁,继续看着对人群咆哮的火龙说,“应该是一位言术师在表演吧,这副黎融的形象似乎是后人想象中的模样,毕竟猎龙时代后期黎融就从这个境界消失了。”

  小孩们还在为吐火的大龙叫嚷个不停,但永琏已经没有兴趣继续观看了。

  “光都时律神圣堂的典礼已经结束了?”

  “我没有进圣堂。他们的仪式很繁琐的,离开时司铎还在发言,估计要持续到凌晨。他们唱完诗后我赶紧和父亲知会了一句,所以这时才过来。”

  “你又不信奥刻姆教,怎么你父亲今年偏拉着你去?”

  “其实不只是我,除了三哥我们一家人都去了,只有我和悠月姐呆在圣堂的别院无所事事。”朱祐辉的声音相当平静,听不出半分无奈或烦躁,“今年比较特殊,父亲作为议长必须现身表个态度,否则别有用心的人会以此大题小做。”他飞快地扫了眼永琏,后者只是撇着嘴,“这话题没意思,我们不聊这个。”

  永琏点头,抽过搭在另一张空椅上的深色围巾,此前他特地将其放到离火炉不近不远的位置。

  “你的围巾。”永琏递给朱祐辉,“我家可没地方帮你放。”

  “噢,我都忘了。”

  朱祐辉双手接过,继续凝视了几秒。不知出于何意,他竟突然将围巾拿近至面前,嗅了嗅。

  鬓发像是突然被点燃了似的,永琏觉得自己的两只耳朵腾地烧了起来,慌张地拉开朱祐辉的手臂,“闻什么闻,洗过的!”

  眼前人笑了起来,“闻出来了。”

  “闻出什么,柔顺剂?那个味道是有点冲。”

  “不是,是你身上的味道。”朱祐辉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永琏,“有点像——秋天的阳光?”

  “你、你有病吧,上山时寒气侵体了?”事实上永琏更需要一点寒气帮忙降低耳朵的温度。

  “戴两条围巾的话别人恐怕是会这么想。”

  “……你自己看着办,我反正还你了。”永琏低下头,踩了脚火炉的踏板,周围的温度迅速降了下去。

  沙沙的摩擦声听得很清晰,正要抬头时,光光的脖子上忽然一暖。朱祐辉的围巾垂在眼前。

  不是永琏刚还回去的那条深色围巾,而是朱祐辉原本戴在脖子上的那条浅色围巾。永琏愣在原地。

  “好了,走吧。”朱祐辉戴上归还的围巾,继续轻松地笑说,再伸手帮忙抚平围巾的褶皱。

  “什么好了!”永琏回过神,再次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你能不能提前给我打声招呼啊?”

  “原来这也需要吗?”

  “当然啊!太明显了……”

  “什么?”

  雪后山林的清雅气息正无比近地萦绕在永琏周围,围巾上还残留着朱祐辉的体温。只要呼吸,便一定能感知到他的气息,这让永琏烦躁不安,所以他没有回话,转身快步朝会客堂外走去。

  横架在星见寺侧门前的缠着金丝白绢的紫檀木有齐膝高,仍没被撤走。永琏见状,想都没想直接抬腿跨过。他转过身看朱祐辉,后者停在紫檀木后满脸诧异。

  “这么做不太好吧。”他难得面露迟疑。

  “有什么不好,信其有不信其无的东西。”

  或许是出于某种虔敬,朱祐辉选择从紫檀木末端处短短的空档通过。永琏等着他走近,再一起经星见寺外围的林间小道往参道走去。

  “那十六天你过得怎么样?”朱祐辉主动问。

  “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永琏如实又笼统地答。

  “期末考试呢?”

  “一般。”

  “这个一般应该是进步很大的意思吧?”

  “早知道你要盘问,我今天就把成绩单拿来了。”

  “这么说来果然考得不错啊。好,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你怎么又开始自说自话了。”

  “我只是安心了,看来先前真的只是我想得多。”朱祐辉略显感慨地说。永琏不愿盯着他太久,以免再度想起那份决定抛之脑后的惭愧。

  灯笼的光越来越近,树间的人影越来越清晰,喜悦的说话声、热闹的音乐声、灶上铁锅中食材的沙沙翻炒声也更加响亮。

  “寒假开始后……”永琏望着不远处的灯笼架缓缓开口道,“我基本每天都来寺里帮忙,比起市中心的时律神圣堂,这边的祝贤和门院数量并不多。他们没有给我安排太多的事,还算关照我,所以我经常溜去别院偷懒,烦人的是祝贤长老是有事没事地来找我说话。”

  “他和你说了些什么?”

  “问我对神学有没有兴趣,将来想不想到星见寺当祝贤,他乐意推荐神学院,还愿意帮忙写引荐信。我说我没有这类想法,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了很多遍。烦死了。”

  “你的意思是对方很热情。”

  “压根不是,他是不放心而已。一直皮笑肉不笑地问我话,那样子看着真让人不舒服,他肯定不希望我未来真的进入星见寺。”

  “恐怕他是想到你父亲和你祖父都是星见寺的司铎,所以下意识地认为你也会走同样的路。”

  “那又怎样,就算我曾祖父也是星见寺的司铎,难道他们信什么我就得信什么吗?”到拥挤的参道了,祭典观众成群结队地来往,永琏引着朱祐辉走到道路外侧,“所以你也这么觉得?”

  “没有。”朱祐辉毫不犹豫地回,“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认为你是个特别的人。”

  永琏差点脚一崴撞上油炸肉饼摊的小方桌,“能不能别老是突然说些奇怪的话!”

  “很奇怪吗?我是指你将来一定会不同凡响。”

  他的话不像是在玩笑,可又说得那样轻描淡写,让人不敢揣测,最后永琏决定当他在说实话。

  参道与环湖步道的岔路口时人尤其多,甚至出现了交通堵塞。原来是空地上有两位云行族的年轻女艺人在用燃火的轮刃表演舞蹈,如此寒冷的室外她们却穿着轻薄的传统服饰。火舌从她们的臂下、腰侧、腿间的皮肤掠过,舞姿如猫一般轻巧曼妙,看得人们啧啧称叹。跟随人群缓慢向前挪动时,永琏远远地观看了几分钟,两位女艺人交替空翻之后一齐摆出一个舒展的动作,当她们在念念不舍的尖叫声中下台后,人群的移动速度终于快了几分。

  “时律神圣堂的庆典上绝对没有这样的节目。”

  “怎么,你很喜欢?”

  “诶,我可没像某些观众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们。”朱祐辉连忙解释,却眉头微皱,“奥刻姆教向来排斥这些外貌与众不同的种族,你父亲同意云行族和敖济族这些维纽达人参加祭典必定顶着很大的压力——”

  “都这种时候了,你能不能别再一本正经地做分析了?”

  “抱歉,是我不好,现在的确更应该享受当下。”朱祐辉谦逊地低下头,“你有什么想看的表演吗?”

  “没什么特别想看的。”

  “或者你想去哪个方向?”

  “人少点的地方。”

  “那我们朝湖边走吧。”

  环湖步道便清静了许多,不少市民在此暂作休息,几个玩火花棒的小孩咯咯笑着。再走几步就是摊位区的最外端,搭建于潭边的观景平台上五名敖济人正在演奏他们的民谣。没有舞台,歌手身兼乐手,都坐在竹椅上深情地合唱着一首慢节奏的歌,一边击打着挂有贝壳装饰的鼓。偶尔有一两人不再跟唱,停下来吹奏起音色深沉哀戚的陶埙。受限于难以理解的语言,观景台上的听众仅十余人,永琏却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这首歌的旋律会让人想起深邃的大海,以及徜徉其中平静而有力的波涛,仿佛稍不留神手中之物便被卷走,并再也无从寻觅。

  “真是唱得人难受。”半晌后永琏说。这时敖济人唱到了副歌部分,正不断重复着同一句歌词。

  “歌词是有些悲伤。”

  “讲了一个难过的故事?”

  “是一首情歌。‘洋流会将我的思念送去大海彼岸,但我仍然不希望你从我身边离去’。”

  朱祐辉注视着乐团,永琏注视着他。

  是身后那些灯架制造的柔和光晕的缘故吗?从前怎么没有发现他的眉梢、他的眼角、他的鼻梁,或者说他整张侧脸都如此好看呢?任凭永琏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还有哪个男子的面貌比他还要俊雅——

  自己可真够愚钝。

  难怪他会成为某些女生的暗恋对象啊,不论是谁都会情不自禁地希望这么一个风度翩翩的人只对自己展露微笑吧?

  不知究竟注视了朱祐辉多久,就像潮水会将五彩的贝壳冲携上岸,重归耳畔的敖济人歌声同样带回了一个莽撞的想法,与之相随的另有几丝海藻般湿滑稠密的恐惧。

  ——要做吗?要说吗?

  ——只怕不好……

  ——不,朱祐辉不会生气,他一定不会生气。

  既是宽慰,又是鼓舞,更是祈祷。拳头不自觉地在外套口袋中捏紧,掌中有一个小小的硬物。永琏将其拿出,是绫叶之前给的糖果。

  好吧,此刻他的确需要些许勇气。

  永琏打开绿色糖纸,将硬糖塞进嘴里。

  有点酸,品不出究竟是何口味,融化得又慢,永琏有些不耐烦地咀嚼起来。这显然不是硬糖的标准吃法,并且,他很快就会知晓这个决定有多么轻率。

  嘴中的糖果裂开,像是打开了一道强大的封印,酸涩、辛凉的味道瞬间席卷口腔,再势不可挡地蹿上鼻腔,眼泪顿时便涌了出来。

  “咳、咳咳咳!呸、呸呸——呸!”

  永琏赶紧把嘴里的糖果碎屑吐出来,不仅是朱祐辉,周围几个听歌的观众也转过头意外又不满地看向他,他知晓自己此时的行为有多么败人兴致。

  “你不舒服吗永琏?”

  永琏没有回话的空档,只得甩了甩头。嘴中太过清凉,再吞了几口冷空气,连唾液都被刺激得快从嘴角流出来。永琏勾着腰,试图吐干净嘴中的残渣,朱祐辉一边轻拍着他的背,“我去给你买杯饮料吧。”

  丢人,真是丢人。永琏直起身时,朱祐辉已经走远了,他又生气又丧气。

  毫无疑问,自己搞砸了,刚才明显是个绝佳的告白机会,今晚可能不会再有那般四下无人、还有动听的歌曲作伴的场合了。归根结底,永琏只是觉得自己没用,他不该吃那颗糖,更不该在绫叶把玻璃罐子递过来时从中选出那颗糖。

  嘴中的清凉总算退却了几分,一想到刚才自己像个呆瓜似的盯着朱祐辉看那么久,永琏便觉得脑袋在发热,他幽怨地瞪着漆黑的湖水,突发奇想地想跳进去冷静冷静。

  敖济人乐团又唱完了一首歌,朱祐辉终于从人群中走出来。当后者将那杯淡红色的饮料递到面前时,永琏问都没问,接过之后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一,浓郁的甘甜温暖了喉咙与胃,回荡着柑橘的酸甜和苹果的清香。

  “刚才不小心吃了什么?”见永琏缓过劲后朱祐辉问道。

  “不知道,怕不是催吐药。”他把那张糖纸塞进朱祐辉手里,糖纸上全是看不懂的文字,“绫叶给我的——她把糖罐打开,让我选一颗,我就随手一拿,哪晓得这么难吃。”

  朱祐辉把被永琏攥得皱巴巴的糖纸展开,正反看了看,随后忍俊不禁道:“从某方面来说,你的手气还不赖。”

  “你是在取笑我吗?”

  “我没取笑你,这种糖是专门用来醒神的,其中那味薄荷还是赫玛图瓦榭亚山脉东麓的上品特产,被广泛用于各类魔药当中。这薄荷的辛味很强,可白迦大陆的商人偏爱它的味道,尤其是跑赫玛图瓦榭亚山道的,还有途经南大道这类地势险要之地的商队。”朱祐辉将糖纸收起,“虽然不合我们的口味,但要是放到进口商店,一盒估计能卖到十几银珩。”

  “还不如你之前买的那个包装盒花里胡哨的曲奇。”

  “我也觉得那白巧克力曲奇味道不错,你要是想吃,开学之后我再多带几盒回来吧。”

  “我可没说我想吃。”

  “那你手里的果汁好喝吗?”

  “……说得过去。”事实上永琏的嘴几乎没离开过吸管。

  “那就好,我就猜你能喝得惯。”

  糖果的味道已经从嘴中清得干干净净,连带着永琏也暂且忘记了那份倾吐不出又咽不下去的浓稠感情。敖济人乐团在齐唱一首庄重的慢节奏歌曲。

  “我想沿着湖边走走。”永琏提道。

  湖边步道的路灯尽皆亮着,祭典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像永琏和朱祐辉这样愿意远离光华万丈之处的终究是少数。走过某道无形的边界,人群的欢腾与民谣的鼓点便骤然远去。

  “冷不冷?”过了一会儿朱祐辉问道。

  “喝了你买的这个果汁很热乎。”

  “要是想回去了就告诉我。”

  “知道了,能不能别总把我当个小屁孩似的。”

  “我总感觉你没以前那么爱说,也没以前那么爱笑了,仿佛一直顾虑着什么。”朱祐辉观察着永琏,“果然是遇上了麻烦吗?”

  “都说了没有。”永琏坚持道。

  于是朱祐辉朝他靠近了些,“那你现在笑一笑我看看。”

  “傻子才会莫名其妙乐起来吧。”

  “要不我给你讲个笑话?说凡蒂尔大陆第二次集体对外扩张时期——”

  不得不说他的笑点属于高深莫测的一类。

  “果汁多少钱,我还你。”

  “你不想听我就换个话题,何必说这么生分的话呢?”

  “我不是不想听。”永琏赶紧喝完果汁,把空杯投进路边的垃圾桶,把双手插进衣服口袋里,“你还没有告诉我这段时间你又做了些什么。”

  这个不失唐突的转折算不上多么精妙,但朱祐辉的表情却缓和了,“先是应付考试,回了璃光之后便处理家事。今年不只是悠月姐,诗音姐和三哥他们都回来了。但你知道,三哥和父亲的关系向来紧张,所以我隔三差五地去劝他,说明即便不住家里也该和父亲一同吃顿晚餐的必要性。至于效果……谈不上显著。这半年父亲和二哥的生意很忙,这些天要是有空我便帮他们跑腿。当然了,他们交代给我的都是便宜的任务,无非是寄送文件。再有闲暇时间,便处理教授布置的两篇报告,以及明年外出实习考察的计划表。”

  “这么听起来你也没去奇怪的地方啊,悠月姐为什么还说你早出晚归神神秘秘的?”

  “或许是收集资料花费的时间比预想中的要多。我准备调查的课题偏冷门,参考资料不好找,有两卷文献市图书馆不允许外借,另一本藏书只在邻市一家私人图书馆才收有,所以那天回家的时间晚了些。再有可能是悠月姐最近每天晚上都会喝酒,听见的事说过的话都记得不大清楚。”

  “你果然很忙。”

  “没这回事——还是别走得太远了。”

  走到第三个观景台前时朱祐辉提议道。这里恰巧能望到星见寺山门前的法壇广场,甚至还能看见祝贤们在礼台上做最后的布置。地上的积雪稍微干净些,没有太多脚印,于是两人走到观景台上。

  “除了应付这些事——”朱祐辉深吸了口气继续说,“就是思考怎样才能见到你,见到你之后又该怎么开口了。”

  “你没必要想那么多。”永琏言不由衷地说。

  “大概我的其中一个毛病就是顾虑太多吧,从前我就是这样,不打紧。”

  “我说……”永琏没有看着朱祐辉的脸,而是盯着后者的围巾,“你难道不觉得累吗?”

  “你指什么?”

  “所有的事。我知道你是即便左右开弓也游刃有余的人——不是说不好,说实话我觉得这样的你挺厉害的,但是谁都更喜欢轻松的生活吧。或许你是不知不觉地习惯了,可你又不是个机械装置,难道就不会觉得累吗?”永琏硬着头皮把自己的所思所想从嘴里吐出来,“哪怕你看起来一直是悠然自得的样子,但听你之前说的那些话,中央凝能学院布置的任务就没少过……”

  永琏抬眼看向朱祐辉,后者只是对这席话惊讶,但兴许因为某种自咎让他惶恐,所以很快又把视线挪开,再生咽着唾液,试图湿润一下焦热绷紧的喉咙。

  “这半年你其实没必要每周都回来。”

  沉默放大了远处祭典模糊嘈杂的声响,永琏差点就转身回去了,直到他听见朱祐辉的轻笑。

  “想不到你比我还爱想东想西啊,永琏。”后者安抚般地说,“再过半年就要考试了,不清理干净无关紧要的思绪可不好哦。”

  “我是——”

  “我知道。”朱祐辉这次开口有些急,他自己很快意识到了,于是稍作停顿再说,“我选择每周回来并不是为了完成目标,而是顺应自己的内心,你不用如此介意。”

  “那……为什么?”

  朱祐辉凝思了片刻,转过身走到观景台边缘手臂以上栏杆,祭典上的灯火映在他的眼睛里,“璃光这座城市啊,虽说山景水色雅致,古塔庭园林立,可到了夏季、尤其是天阳时岁前后尤其潮湿闷热,到了冬天又常受霜冻袭扰,绝非完全意义上的宜居之地。可我不讨厌这里,至少现在不讨厌。”

  “你当真喜欢在璃光渡过的这段日子吗?”

  “不必为衣食住行心烦意乱,更不必为生死存亡战战兢兢,还有什么能让人挑刺的——萨姆莱德同璃光的地理距离吗?这是能轻易跨过的屏障。”

  “哪怕每天都过得单调,就像——就像你之前回来的时候,只是整日呆在我的房间里,即使出门也无非是走到青鹊桥对岸,你也不觉得厌烦?”

  “是啊,即便如此也没关系,一切毫无改变也没关系。我甚至会忍不住想,现在的生活要是能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就像璃光数百年前便是这副模样,如今仍是这副模样。你也用不着改变,只用像现在这样就好。”他侧脸看向永琏笑道,“不过,能听到你刚才那些话我还是挺高兴的。我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厉害,所以你就放心吧。”

  他终归还是没有直接回答永琏的提问,笑容与话语明明很诚恳,却又像是在提醒永琏不要再追问下去。永琏默默走到朱祐辉身旁,低头望着一池深水。

  不见一丝涟漪,更不见一缕浮荇,漆黑浸没了澄净。

  只要像现在这样就好了……是啊,要是尝试倾吐某些隐秘的情感,眼前的美好说不定就会荡然无存了。

  “明年你有什么计划吗?”朱祐辉突然打破沉默问,“我指考试结束之后。”

  “我还没想过,干嘛突然问这个?”

  “十月的时候你问有没有一个既能看见山又能看见海,既有温泉又有峡谷,最好还有好吃的海鲜的地方。我最近查资料觉得远东的尼哈尔克斯最符合要求,想来考试结束后到放榜前的一个月也足够来回一趟。”

  “现在考虑太早了吧。”

  “我原本没有遐想未来的习惯,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养成了。前往尼哈尔克斯坐船最为方便,你要是觉得航行太枯燥,我们可以考虑别的方式。”

  ——自己真的没有会错意吗?

  “你的意思是要和我一起去?”

  “当然了,否则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事呢?”朱祐辉并未对永琏的明知故问流露出不耐烦,他不急不缓地接着说,“除了尼哈尔克斯,我们还可以讨论别的地方,光是萨姆莱德就有好些可看可逛之处。明年的现在,如果你父母同意的话我们不妨留在那边。萨姆莱德以北的云杉岭是有名的度假地,有许多人去那里露营观星。”

  这些话仿佛带有某种神秘的魔法,让永琏情不自禁地浮想联翩,当心思跟着朱祐辉的声音飘远时,他好像忘记自己正站在临近午夜的雪地里,一点都不冷,身体更是被一团看不见的篝火暖透了。

  “……徒步路线都很亲和,下雪的话可能要稍稍难走些。话说回来,萨姆莱德离加梅里亚的首都不远,大可抽个周末——”

  “朱祐辉。”

  永琏打断了侃侃而谈,他将双手从衣兜里伸出来。

  “我……”

  说出来,一定要说出来。

  “我——”

  他捏紧了拳头,鼓足气直视着眼前人,后者略为不安地望着他。他提着那口气,不肯落下——

  “我一定会考上中央凝能学院。”

  让人紧张的短暂沉默。

  半晌,朱祐辉如释重负般地吐出口气。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要告诉我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呢。”

  “这确实很重要啊。”

  “我明白,可我从没怀疑过你的决心啊。”朱祐辉无奈地看向永琏,“我正是相信你能做到才会说这些的。”

  “我也知道,所以才觉得必须回应你。”永琏坚定地看着朱祐辉,他再吸了口气,朝朱祐辉站近了一步,“我会努力将其实现的,不会让你的计划只是一场空想——我一定会去萨姆莱德。”

  听罢,朱祐辉注视了永琏良久。他的神情捉摸不透,后者等得都有些不乐意了。

  “你倒是吱一声啊,搞得我像是自顾自地说了傻话似的。”

  “我在想应该怎么回复,才不会让你产生我又把你当作小朋友的误解。”

  “……那你就当没听到我说刚才那些话。”

  “不,我听见了,我也记下了,我会在萨姆莱德等你。”

  心脏被某种欢欣填满了,变得无比轻盈,倒是感到几分别无来由的好笑,永琏更没忍住。

  “这话说出来真怪,明明我们现在面对面地站在一起。”

  朱祐辉刚张开嘴,山门方向传来庄严的鼓声,身着纯白司礼服的祝贤们齐站在法壇周围作恭迎状。

  “仪式要开始了,回去吧——”

  永琏准备转身离开,朱祐辉拦住了他,伸出右手臂勾住了他的肩。

  “就在这里吧。”朱祐辉轻轻说,目光仍落在山门外肃立的神侍和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