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点不祥的预感。但不是很严重。
莫期很少被情绪影响，如果准备做得足够充分，通常来说，不会有太多意外发生。
“你会送走他，对吗？”唐晚随意地踮了踮脚尖。
“嗯。”莫期帮他将颈圈的位置摆正，说道，“我和他说的是会放走你，不过，是你自己选择了留下来。那只好换他走了。”
“我想要留下来陪你。”唐晚郑重其事地说道。
“就算我和他的交易是放你回去帝国？”莫期又确认了一遍。
“他回去，我留着。”唐晚乖乖点头，“而且你答应过我，要放他走的。”
“既然这样说定了，一会儿他对你说的话要认真记着。就算不懂他在说什么。”莫期提醒他，“毕竟一旦放走他，我就没有其他的消息来源了。”
“会的。”难得严肃的Omega握拳宣誓。
大致又交代了一遍过后，莫期让唐晚进了房间。
房间是新改造出来的，配置有些类似监狱的探视间，但不完全相同，一张桌子，一片玻璃板，中间破开几点小洞方便声音传播。
代西已经在房间里了，沉默着坐在桌子的另一面。
莫期最后看了一眼桌子两边的唐晚和代西，关上了门。
——
“没有任何的监控装置，对吗？”代西在脑中问道。
“是的，宿主。”
“我们之间的对话，绝对不可能被莫期听到？”
“就算您在这个屋子里扣下扳机，”系统强调道，“他也绝对听不到。”
代西表示知道了：“好。”
“你打算怎么办？”系统有些紧张，“打破这个玻璃弄出的动静可能太大，但若隔着这个玻璃，我们很难……”
它的话戛然而止。这并非自愿，而是由于代西按下了手环的开关。
代西是第一次使用唐晚给他做的手环，他之前也曾怀疑过手环的效力，但事实证明，机械天才果然名不虚传。
“按下了这个之后，我脑袋里的东西，就无法控制我了吗？”代西开口问道。
唐晚正坐着发呆，没想到话题居然是从这里开始的，有那么一瞬间没反应过来，但很快他便开始滔滔不绝地给代西介绍起了自己的大作：
“是的！采用了最新的屏蔽技术，卫檬也给了我一些参考，虽然我没有告诉她我是想帮你逃出去——总而言之，一旦打开，你脑袋里的那个东西就会被强制‘关机’，很安全！”
“谢谢你。”代西说道。
“不客气。”被夸奖的唐晚有些害羞，虽然他常常自夸，但被别人夸又是另一回事。不过，唐晚还记得莫期给他交代的任务，及时地将话题拉回正轨，“你要和我说……”
“代西。”代西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
“我的名字叫做代西。”代西认真地盯着他的脸，他不得不承认，就算是同一张脸，给人的感觉也可以天差地别。或许这就是他被莫期认出来的原因，“我不是唐晚，我是代西。”
唐晚懵了：“代西？”
“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了。在系统眼里他是宿主，在攻略对象眼里他是原主，而代西这个身份，早已被所有人逐渐遗忘，包括他自己，“你才是真正的唐晚，我不是。我是代西。”
一个替代品。
看着唐晚吃惊的表情，代西缓缓站起身来，手撑着桌子，微低着头，仿佛正在宽慰他人的神父：“我想对你说——这不是第一次你的人生，这是第四次。”
代西知道，莫期一定没有将重生的事说给唐晚听过。
没有任何重生者会向他人透露重生这件事。
对于唐晚来说，他的生活就如同管中窥豹、盲人摸象。
漫长的四世人生，他仅仅能看到最末的那一段。
到底莫期在做什么，到底莫期想做什么，如果连一开始的前提条件都不清楚的话，唐晚是绝对不会理解的。
代西要让唐晚站在一样的起跑线上。
他慢慢描述着：“是这样的。在第一世的时候，你和莫期，是一对青梅竹马。
“你从很小开始，就对机械有无穷的兴趣。你想要在这方面发展，你想要去最好的机械系深造，成为最顶尖的科学家。
“但很遗憾，除了拥有超凡脱俗的机械天赋，你还拥有无可救药的恋爱脑。
“你喜欢你的竹马莫期，尽管他表现得对你全无兴趣，你还是想做一做最后的尝试。
“因此，虽然也有考虑过O装B潜入军事学院，但你还是选择了在莫期所处的BO综合学院就读。你想要多点时间和他相处。
“你这些小小的努力和考虑，对于莫期来说不值一提。他冷硬地拒绝了你的告白，无视了你那些拙劣的追求手段。如果不是碍于世家的关系，或许他再也不会理你。
“很快，你最后一点尝试也将迎来注定的失败。匹配度结果出来，很不幸，你成为了唯二两位百分之九十九匹配度的中奖者。联姻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只要你还留在帝国，留在唐家，你的未来就只剩一条路可走。
“你知道自己不能再留下去了。哪怕再怎么不舍，你也无法接受被一个陌生的alpha标记。
“你想要跟莫期来个最后告别，却连这样的胆子都没有。你坐在他常去的阅读室外面，一遍遍自虐地刷着终端上的匹配度结果。
“没想到他突然从阅读室里出来了。你口不择言，慌乱不安，你知道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可越是在那样的情况，你越想要抓住那一点脆弱而不堪的希望。
“你希望他带你离开。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但你还是说出了那句乞求，乞求他带你走。
“他拒绝了。你并不意外。和理智的他比起来，你一直都是在感情用事。你想，与其在这样纠缠下去，不如早点放弃，礼貌得体地告别，或许还能在他心里留下一些没那么糟糕的影子。
“所以你独自逃了……”代西停了下来，没有再继续，“你哭了，唐晚。”
唐晚泪流满面，却没有发出声响，只是小声地问道：“这是你经历过的事情吗？”
“不是。”代西摇摇头，“这是你，唐晚。你自己也能感觉到，对吗？就算记忆已然被抹去，那些感觉也是忘不掉的。”
“后来呢？”唐晚问。
“他来到了唐家。他陪着你逃了。”
唐晚手指按住袖子，用力得发白。
“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Omega，和一个文弱的Beta，是很难在管辖区外活下去的。现实告诉了你这个残酷的真相，你选择不再连累他，回帝国去。而他接受了你的选择。
“你不想再将他扯进你的事情里，他也正有此意。护送你回家是他给自己定下的最后任务。确保唐家Omega没有因为离家出走而遭遇不测，完美地完成了监护人的工作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帝星。
“你在婚礼前五天得知了他离开的消息。他走得很利落，没有和你告别。他的姐姐安慰了你，说他只是学业繁忙，所以顾不上参加你的婚礼，说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说结婚后也可以常来莫家做客。
“但你知道没有可能了。你已经在朋友卫檬的帮助下，制定了再次逃离的计划。
“只是很可惜没能让他看到你穿结婚礼服的样子。
“只是很可惜曾经你也觉得，或许你们真的能够在管辖区外共同生活下去。”
“这不是他的错。”唐晚喃喃说道，“本来Beta和Omega就很难在一起。及时止损才是正确选择。”
代西不想接他的话，继续说道：“后来你就死了。”
“我死了吗？”
“因为一些意外。虫族、激素、混乱。总而言之，你死了。”这句话诡异得如同一句审判，“然后，世界开启了第二世。”
“第二世？”唐晚有些困惑。
“是的。”代西压低了声音，“这个世界被重启了。而莫期拥有了重生的能力。”
唐晚屏住了呼吸。
“他辍了学。开始研究信息素。”
“是因为……我吗？”唐晚最后那两个字，掩藏了些小小的、惊喜的或者感动的情绪。
“你觉得他是为了你吗？”代西反问道，“这一世的他，的确接受了你的告白。
“但你知道为此你付出了多少吗？你掏空了你的零花钱支持他的研究。你陪着他从早到晚呆在那间，我可以向你保证——里面的氛围绝对会逼疯人的实验室里。你尽心尽力地制作他需要的一切设备，只为换一两个拥抱，或者是轻吻。你自愿成为了他的实验品，然后患上了信息素紊乱综合征。”
唐晚的脸色发白。
“你有印象的，对不对？”代西温柔而又悲伤地望着他，“很痛。那么多个晚上，你绝望地躺在床上，一个人捱过那连绵不绝的疼痛的时候，他还在进行着这些造就你痛苦的实验。他让你忍着，即使是片刻暂停实验，他都不愿意。他做的唯一一件能算得上对你好的事，就是减少了注射进你体内的药物量。”
“那有什么用？”代西定定地望着他，“你的身体已经被毁了。你的信息素已经彻底紊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我……不懂你，唐晚。”明明是在讲述着唐晚的事，最后却变成了表达代西的疑惑，“为什么呢……你为什么要这么护着他？你要被他害死了，你才那么小，才刚刚成年，就要因为他那个荒唐的实验死掉了，你为什么还要管他的事？为什么还要让卫檬帮他逃跑？”
“就算他进了监狱，那也是他活该！”
“我……”面对代西愤怒的情绪，唐晚眼底有一瞬的茫然。他低下头，仔细想了想，说道，“我觉得……或许他也很难过。
“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你说的这些，我觉得很熟悉，但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一点都……
“我不知道……那时候的莫期是什么样子的。
“只是，如果是我认识的那个莫期的话，就算他已经很难受很难受了，他也不会表现出来的。这是他的性格。
“所以我觉得，他应该也不是故意的……他可能也是，为了我。”
“为了你？”代西问道。
“就像你说的，如果没有抑制药，我也注定会逃，注定会死。”唐晚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事，平淡地补充道，“所以为什么不可能是一条生路呢？只是最终证明了它是致命的路而已。那不是他的问题。”
“就算证明的代价，是你的命？”
“做事总要付出代价。”唐晚说。
代西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又说道：“我知道的所有信息，都是以你的视角写的，唐晚。你死后的事，我就都不知道了。除非他后悔过、愧疚过，才会额外列出一篇‘番外’来，作为‘正文’的补充。但很遗憾的是，没有。”
唐晚眨眨眼，按了按自己的手，没有与代西对视：“如果是自己选择了痛苦的话，自然不会有后悔和愧疚。而且……莫期是很坚强的人。”
代西突然没有和唐晚继续聊下去的冲动了。
“他这几天对你好吗？”代西盯着他手腕上的痕迹。他又在穿轻薄的长衣长裤了，但是还是看得到一些。
“挺好的。”唐晚注意到代西的视线，把手往袖子里缩，尴尬地撇开视线。
“他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代西漠然道，“不过我不太相信他说的话。因为他总是不太在意你的感受。”
“哦。”唐晚试着给莫期找补，“也还好啦。莫期其实……”
他的话再度被代西打断：“你的话大约也是不能信的。毕竟你看起来也不太在意你自己的感受。”
被指责的唐晚像被教导主任训斥的好好学生一样闭上了嘴。
代西颓然地坐下，手支撑着额头，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说这些毫无意义，可能是他压抑太久了，亟需一个发泄的出口：“我以为你会是我的盟友。
“我以为这一世莫期对你做的事，还有前几世的故事，足够让你看清莫期是什么样的人，并与他决裂。”
“所以我才打算……”代西的话说到一半被他自己吞了下去，“但事实证明我错了。”
想到自己一直在试图对受害者说莫期的好话，唐晚不由得有些羞愧，老老实实地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应该是我对你说的。”代西抬起脸来，坐直了身子，“唐晚，我现在拥有的这个身份，其实是你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接下来要说的，在你听来应该相当荒诞。但如果你相信重生，你也会相信我说的话。
“这个世界，本来不是这样的。”
“我所属的机构，快穿局，它能够捕获不同的小世界，并与之建立连接。
“他们会设定好一个剧情，并选定特定的主角。如果主角能够顺利扮演的话，该小世界便会被最终收录，成为储存在快穿局里的一本书。而多余的能量则会被快穿局回收，供以快穿局运作。
“你便是他们选定的主角，唐晚。”代西严肃而认真地说道，“我知道的并不算太多，但也足以拿来解释给你听。
“这是一个A与O的史诗级爱情故事，他们并肩作战，打败敌人，走上人生巅峰。
“遗憾的是，作为主角的你并不按剧本行事，你喜欢上了一个Beta，并为此一次次付出了生命。
“所以快穿局做了很多努力想要让剧本回到原来的剧情线上，比如重启，比如在第三世分开你们，比如派出了我。
“但我现在不想干了。老实说，之前还能勉强安慰一下自己，任务对象很帅，各方面都很优越，是我赚到了之类的。
“然而，被关起来的这段日子，被莫期强行进行精神刺激、一遍遍在伤口上撒盐的这段日子，我已经说服不了我自己了。
“被迫演绎一个角色，被迫承受那些人的欲望，都令我恶心。很恶心。越来越恶心。
“所以我的目的现在和莫期是一致的。我们都想斩断与快穿局的联系。
“莫期想要结束他无止尽的重生。
“而我，我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了。完成一个任务，紧接着是下一个任务。我感觉就像是身处在无限地狱里，从一种折磨中逃脱出来，然后迎来下一种折磨。
“唐晚，我不想做一个任务机器。我想做一个普通的人。
“你呢？”代西轻轻地问道，“你怎么想？”
唐晚还在疯狂地消化代西所说的信息，一时间没有答话。
代西帮他理清思路：“为了捧起你这个主角，所有人的运都集结在你身上。你会成功，而其他人会失败。”
他慢条斯理地数着：“比如，莫期的姐姐莫亦，一个试图走上帝国最高位，却在权术争斗中失败的世家alpha。叛逃者罗安，统一联邦，但意外在虫乱中战死的前任将军。还有替罗安复仇而被杀害的科学家卫檬。
“这是很正常的发展。因为一部轻松的爽文小说里，走上巅峰的人只能有一个，或者说，一对。
“还有，如果你执意与莫期在一起，你会受到无数来自快穿局的阻挠。如果你执意将自己困在莫期手中，为了将你身上的运解放出来，这个小世界会产生一连串的应激反应。
“只有你死了，‘运’被释放，得到‘运’的其他人才可能获得成功。只要你活着，为了将你逼出来‘拯救世界’，灾难就会持续地发生，可怕的虫族袭击，持续扩大的虫洞，一切皆有可能。
“越乱的世，才会出越强大的英雄。
“事实上，虫族的到来，正是因为快穿局与这个小世界建立了联系。斩断它，没有一个聚集了所有‘运’的人，自然也不会有需要这个人来打败的虫族。
“你不想这样对吗？唐晚。你不期望自己有多么强大，你也不希望自己的强大会伤害别人。
“所以你的立场，与我、还有莫期是一致的。”说到这里，代西突然停了下来。
唐晚思考了很久，问道：“那……要怎么做？”
代西敲了敲桌子：“问题的关键在于系统。如果只是被动地收集资料，不可能成功。”
“所以？”唐晚试探地问道。
代西却又不回答了。他闭上眼，好一会儿才又睁开： “唐晚，如果你最后真的斩断了快穿局与这个小世界的联系，到那个时候，你会有一点点能量，能够改变这个世界的‘初始设定’。
“我其实是希望你能写点东西到初始设定里，搞死莫期之类的。”
唐晚因为他这句暴言瞪大了双眼。
“我觉得你不应该再继续受他束缚下去了。老实说我真的挺恨他。
“但我该恨的任务对象很多，全都是精神病，也不仅仅只有他一个。要报仇怕是报复不过来。嗯……之前的任务对象也都死了就是了。绝望值太高了。
“总而言之，跟你聊完我已经明白了。你不会愿意杀了他，我们不是共同对抗莫期的盟友。
“不过这样也好。我……之后莫期绝对不会放你走，你也要靠着他才能进行对‘系统’的研究。若你是心甘情愿呆在他身边，我的愧疚感也会少一点。”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我已经欠你很多了，我不应该再要求你做这做那。不然就跟那个垃圾莫期，以及垃圾系统一模一样了。”
面对他对莫期的疯狂贬低，唐晚很想反驳两句，证明莫期没有他说的那么垃圾。不过唐晚不是代西，也没有资格替代西原谅莫期，所以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代西终于讲到了重点：“要想斩断联系，你必须找到系统的物理媒介，破解它并攻击它，逼着快穿局放弃这个小世界。
“你能做到的。快穿局的能量都集中在你身上，你有着最强大的运，还有最好的天赋。
“你只是缺少了原材料。
“原材料的话……我想我知道在哪里。”
代西站起身。
这一刻，一种奇异的恐慌感揪住了唐晚的心脏，他同代西一同站了起来，嘴唇不自觉地微微动着。
“能够被屏蔽，也能够被强制关机。系统一定寄居在我身上，在我这具，根据你而复制出来的身体里。”他从口袋中拿出了一个小型武器，那是黑色的，从莫期那里偷来的东西。
代西冲着唐晚露出了一个笑容，这对唐晚来说也许过分残忍，但代西本就是自私的人，考虑不了太多：“再见了唐晚，一定要加油，找到系统——然后把我从那个可怕的任务地狱里解救出来，知道吗？
“还有，真的真的。”代西顿了顿，“很对不起。让你流浪了那么多年。”
“代西！”唐晚失声喊了出来。
能用自己的名字结束，代西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