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莫期与罗安在桌子两旁相对而坐。
说完自己的打算，为了不给莫期造成额外的压力，罗安还额外添上了一句：“很抱歉向你提出这样私人的请求，若你不愿接受，我也能够理解。”
“我可以接受。”莫期说道，“把这件事告诉莫亦，对我来说是举手之劳。”
“多谢了。”罗安近两个月来的不安与烦躁，第一次有了安放之处。她向莫期露出了一个感激的微笑，起身准备离开。然而，她离开的动作，因为莫期的话停住了。
“队长也认为，虫子的出现是因为变异吗？”
罗安并不想承认自己与魏承康的看法一致，但在这点上，她确实也是这么推测的：“这是最有可能的理由。”
“但也是错误的理由。”
“什么？”罗安紧盯着他，试图从莫期的脸上猜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但她失败了。莫期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说出的字句却如同惊雷般砸进了罗安心里：“真正的理由，是入侵。”
“入侵？”罗安皱紧眉头。
“这些虫族，不是本地昆虫变异的产物。它们是来自人类尚未探索过的星系的高等文明。第三分队曾经与之战斗过的虫子，是不具备大脑的军虫，它们背后，拥有近人智慧的虫母，才是一切的元凶。而虫母的最终目的，是彻底占领——这块由人类发展起来的星系。”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罗安手不由自主地缩紧，“你应该立刻向上面汇报这些消息。”
“我没有证据。”莫期不急不缓地喝了一口茶。
罗安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
没有证据。这样的话语，若是让别人听了，怕是会认为这一切都是莫期个人的臆想。
但他们曾经一同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罗安很清楚，眼前这个稚气未消的十六岁少年，远比那些倚老卖老的成年人更稳重可信。
“不仅没有证据，也无法告诉你我消息的来源。”莫期继续说着，“联系莫亦之后，莫亦会帮助你。但帝国这样由各贵族世家共同管理的国家，仅仅莫家的支持，是无法让你完全顺心如意的。起码现在你已经知道，魏家一定会站在你的对立面。”
“第三分队这样的牺牲，是第一次，但不会是最后一次。”
“虫族目标在于入侵，它们不会直接对上强势的帝国，因此管辖区外星球才是它们的首要目标。即使我们能够在议会上博得一席之地，不管是莫家，魏家，还是帝国任何一家，都不可能同意拨出兵力去支援管辖区外。”
“这不是帝国单方面的问题。管辖区外混乱的势力也无法与帝国达成有效的外交。”
“然而，一旦管辖区外的大部分星球被虫族控制，”莫期的眼底是警告，还有更深的，罗安看不明白的东西，“被半包围的帝国，一定会陷入最危险的境地。”
罗安双手交叉，置于桌上：“按你的说法，这是一场终将来临的悲剧。”
“是不是悲剧，要看主角的舞台在哪里。”莫期接道，“是身于帝国内，被条条框框所束缚，还是破釜沉舟，开出一条新路。”
罗安没有回答，只定定地望着他。
“你可以不相信我。”莫期很坦诚，“但我希望，你下定决心的时机，不要太迟。”
罗安否认道：“我只是觉得，神神叨叨的先知，或者是巧言令色的说客，都不像是你会担任的角色。”
“或许是因为，”莫期难得轻嘲地笑了一下，“我心怀天下吧。”
——
当初的罗安不明白莫期目的究竟何在，如今的她却能够摸到一丝端倪了。
四年前，她没有立刻做出决定，而是按照原计划联系了莫亦。然而接下来的发展与莫期说的分毫不差，魏家显然有备而来，莫亦与罗安的提案在议会上被迅速压了下去。
与此同时，新的分队在出任务时，再次遇上了虫袭。
而她暗地派出的侦察兵，汇报的内容与莫期的说法全然吻合。
再一次上述，报告又被魏家压下后，罗安最终做出了叛离的决定。叛离定然会背负骂名，不被世人所理解，但罗安知道，这是她想要实现目标，拯救人类的唯一选择。
罗安带着自己最精锐，最信任的部队，离开了帝国，在瓦瓦星驻扎了下来。莫期与莫家断绝了关系，随军行动，并向她引荐了一位极其优秀的机械师，名唤卫檬。
在莫期的辅助下，罗安联合了周遭部分星球，成立了雄踞一方的联邦，并不断扩张其势力。
在管辖区外，作恶多端的管辖者随处都是。有时联邦会主动发起进攻，但基本不会伤及星球上居住的民众，而仅仅是颠覆了位于上头的管辖者的政权，悄无声息地改朝换代。所以尽管发展迅速，联邦并没有受到除管辖者以外的其他阻力。
而莫期在罗安手下人的印象之中，也由沉稳内敛的天才少年，变成了野心勃勃的政治家。
不过，多年来朝夕相处的生活，使罗安比其他人看得更清楚。
莫期根本没有野心。一代名臣，一方霸主，这样的描述无法激起莫期心中的半分波澜。他做了这么多，似乎只是为了一件事——找人。
当莫期第一次对罗安提起唐晚这个名字的时候，罗安对这个人做了一些简单的调查。唐家前任家主的子嗣，拥有一个足够悲惨的童年，流落于帝国管辖区外，不知所踪。
虽然不能说和莫期全无交集，但若这点交集也值得人翻天覆地去找的话，那恐怕莫期得把世间所有人都轮番找上一遍。
尽管困惑，罗安还是答应了莫期帮忙寻找唐晚的请求。
接下来，莫期的行动仿佛机械化了一般，寻找唐晚，找不到，谋求机会扩张势力，寻找唐晚，如此重复。联邦的发展，对他来说，似乎只是帮他找人的工具。
罗安并不在意手下人的根本目的为何。她不会被人牵着走，只要两人利益一致，便可以合作。
但偶尔罗安也会对莫期过分的执着感到心惊。
莫期做了太多。他甚至拜托罗安注意卫檬的交友，观察是否有极合她心意的网友出现。而这样做的理由，只是因为莫期认为，唐晚大概率会喜欢机械相关的事物。
这种行为只能用古怪来形容。如果不是太天方夜谭，罗安几乎要以为莫期曾经活过一世，才会如此了解唐晚这个从未见过的人，知道唐晚会和什么样的人交好。
但若是真的重活一世，又怎么可能以这么笨拙的方式寻找唐晚呢？
而且，不管莫期付出了多少努力，唐晚也没有按他的想法出现，卫檬的好友列表上，依然是孤零零的那几个人物。
这个所谓的唐晚，似乎只存在于莫期的想象之中。
或许也确实如此，唐晚与他母亲两个omega，怎么可能在混乱的管辖区外安然无恙地活到这个时候。大概早在十多年前，便已经离世了。
可莫期还在努力着。当他将抑制药的药方交给罗安，拜托罗安制作的时候，罗安的震惊一时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抑制药。这样的东西，甚至可以改变ABO的历史。
制作，低价售卖，确保联邦内，乃至联邦外的所有地区的omega，都有机会能买到抑制药。莫期再度联系上莫亦，妄图将抑制药的售卖范围扩展到帝国。
当唐晚十八岁的那天，莫期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将制得的大量抑制药在帝国管辖区外免费赠送，只求那个遍寻不到的“唐晚”，也能得到免费药剂中的某一份。
“你不想他被标记？”罗安还记得自己试探着问莫期。
她是alpha，尽管对这不太执着，却也知道标记与被标记对于alpha和omega来说，是怎样影响深重的事。
被标记的omega，就像是被划分进了alpha的领地之中，旁人再也动不得，碰不得。
莫期仅仅是一个beta，不可能标记omega。或许他的“梦中”情人，被其他alpha标记，对他来说不可接受。
不想让莫期太走火入魔，罗安提醒道：“即使……唐晚活到了现在，他也不一定会购买或者领取抑制药。”
事实上，不管是居住在何处的omega，基本都不可能受过完整的教育。管辖区外自不用说，帝国里的omega学习的东西，也更多是为了将来能更好地讨好alpha，而不是为了独立。
因此，就算没有信息素的困扰，不具备足够生存技巧的omega，也很难走上靠抑制药独自生活这条路。
罗安的提醒，莫期也很清楚。失去了帝国优渥的环境，唐晚没法拥有基础的教育，不曾接触莫期为他准备的那些机械书籍，他很可能不再是当年那个靠自己也能造出军用机甲的机械师。
其实，卫檬迟迟没有认识唐晚，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这一世的唐晚，要么已经死了，要么也在原来的道路上迷失了方向。
在管辖区外这样的环境里，他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还会是属于自己的那个唐晚吗？他还会为了自由，勇敢地逃离帝国为他定下的婚约吗？还会坚定地支持自己的抑制药研究吗？
莫期不知道答案，或许这辈子，他也不可能知道答案了。但答案也不重要。
“被标记，不被标记，都没有关系。”莫期回答道，“这都是唐晚的选择。而我的愿望，就只是希望他能拥有选择的权力罢了。”
莫期既然这么说，罗安也就暂时这么相信了。
只是她的心里依然存着怀疑。
这样就足够了吗？
罗安不知道莫期的真实想法，但她能感觉到，在唐晚十八岁生日那天过后，莫期比以前更加沉默了。
他们的关系发展到现在，莫期不像是她的下属，更像是一个朋友，抑或是军师的角色。罗安很少向莫期下达命令，可她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我们收到了情报。虫族可能向月晦星发起总攻。”
莫期正在浏览联邦的人口资料，闻言轻轻应了一声。他记得月晦星的名字，但前两世，似乎都是直接收到了月晦星被攻陷的消息。
看起来联邦势力的扩展，使罗安得到的情报也更准确了。
“我想派你去支援。”罗安将月晦星的相关资料发到了莫期的终端上。
“我？”
“嗯。我相信你的能力。”罗安接道，“可以吗？”
她希望这次出行能够让莫期转换一下心情。虽然是工作，但能做些别的事，不将思绪全部放在寻找唐晚身上，或许能对莫期的心理状态有点帮助。
莫期并没有拒绝罗安：“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