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盼一走,汪徊鹤便走到了沈渊跟前,“世间万物都要有自知之明,盼盼未来前途无量,你呢?你是什么东西?”他掐住沈渊的脖颈。

  沈渊一向傲然,本以为是万众瞩目下的羽化飞升,如今却是被掐死在一条破船上,成了个鬼神。

  先是藏在云石身体里的紫霄雷阵,再是沉岛一事,要罚自己的那五十下清源鞭,到季渊时莫名出现要杀自己。

  这一切都对他下了狠手,是奔着要他来的。

  不,不对。

  浔武,木柿完全有机会杀自己,可她没有,她只要了自己右眼视力。

  可为什么呢?这一波又一波,仿佛都是针对自己而来。

  他正独自前往玉山殿受封成神,可赤子厄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小子,不要去玉山殿!”

  鬼域不似人间,清风与明月,它沉闷而混沌。

  黑灰色尘埃,随脚步扬起,周围是数以万计游动的荧火,隐隐发出蓝绿色微光。时不时一粒荧火从耳边擦过,模模糊糊地能听到它的嘶吼。

  沈渊亦步亦趋跟随赤子厄往鬼域北部去。

  两人皆不语。沈渊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他忍不住问:“赤子厄,上船之前你去哪儿了?”

  “了解真相。”赤子厄淡淡地回到他。

  真相?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吗?沈渊思来想去,恐怕只有沉岛一事的真相,是自己不清楚的了。

  又是行进一番。

  他们来到一处峡谷,入口处黑雾笼罩,仿佛天将降大雨时的乌云在此徘徊,雾气浓厚。

  赤子厄带头进入雾中,沈渊与向延相视一下,点点头,跟着一脚踏入。

  摸石头过河。三人在这片浑浊里相互照应,缓慢而小心翼翼地行进,良久才到达目的地。

  “真相就在眼前。”赤子厄兀自出声。说着,敲了敲身侧。

  只听“咚咚”的沉闷声响。沈渊与向延均寻着声音查看过去,只能看见黑雾中,影影倬倬地透出一个巨物轮廓,二人不约而同走进几步。

  仔细看去,是一棵参天巨树,其树冠深入黑雾,再看不见,但树已枯死,不剩半点绿叶。

  “死树?”沈渊奇道,“这是什么真相?”

  “还记得二十年前羽渊突显异像吗?”赤子厄胸有成竹。

  沈渊点头表示记得。

  赤子厄又问:“那你知道那次事情的经过吗?”

  沈渊点点头,回忆道:“二十年前魔神突显羽渊,之后导致人间瘟殃频发,埋尸千里。是汪岛主与婖妙娘娘合力引下两道紫霄雷,才将其毁灭。”

  “说得不错。”赤子厄轻轻鼓掌,忽而话锋一转,问道:“可魔神真的死了吗?”

  沈渊道:“一道紫霄雷能弑神,任他是魔神,两道的话,也化为粉齑了。”

  “不错。确实是化为粉齑了。”沈渊早已习惯赤子厄转换话锋了。他不急着接话,一会儿,赤子厄果然又道:“但,这二十年间发生的事,大抵上都与那魔神有关。”

  沈渊问:“既然魔神已经成灰了,怎么这些事还与他有关呢?”

  “这些事与魔神有关,又不一定是他做的。”赤子厄意有所指。

  沈渊在旁思忖片刻,缓缓开口:“是说有人借着魔神名义做的?”

  赤子厄讥讽地说:“挂羊头,卖狗肉,屡见不鲜。更何况是魔神这么一位冤大头。”说着,赤子厄愤愤起来,“尽欺负他什么都不知道,既不能言,又不能语的……他自己被欺负得够惨,还为人家着想呢……”

  沈渊颔首,“嗯,是被人卖了,还给别人数钱。”

  “人都亦正亦邪,接受并压制恶念,不可耻。可耻的是有人作了恶还想维护高洁形象。那借魔神名头啊!不管他有没有灰飞烟灭。死了,就胡说八道被魔神附身了、被控控制操控了;活了,就摇旗呐喊嚷嚷着杀了他。说不定,喊得声音最高的,不是道德感最高的,反而是那些借魔神名头做了恶的。”

  赤子厄清醒理智得可怕。或许,这反倒是他避世而居的原因。

  沈渊心里生出一丝悲凉,“这么看魔神怪傻,就一名头吓人……”他又问:“是什么人在借魔神滋事?”

  赤子厄一挑眉峰,说:“玉山殿上那位。”

  五雷轰顶。沈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婖妙娘娘是三大古神之一,是凡尘最高神,千万年来一直庇护百姓,也一直深受百姓爱戴,有什么理由会做这种事?!

  赤子厄解释道:“早在羽渊异像之前,婖妙就已经受过伤,且在闭关,直至二十年前也不见出关。你清楚不过,我们虽是神,却受制于人。直到瘟殃越发严重,百姓纷纷向她请愿,她才出关……”

  “婖妙娘娘是古神,谁能伤到她?”沈渊出声打断。

  赤子厄摇头,“不清楚——”顿了顿,他继续道:“在引紫霄雷之前,婖妙曾与汪岛主下过一次羽渊查看。也是那次,婖妙又受伤了,第二天他们便匆匆引雷,再之后,婖妙就一直在玉山殿不出了。”

  沈渊道:“可只是受伤调理,闭门不出,这不能说明婖妙娘娘就是假借名义作恶之人。”

  好像早知道沈渊要这么问,赤子厄勾起精致的嘴唇,轻轻一笑,接着,转头看去身旁的枯树,道:“要说明清楚,还是要回到这棵枯树。”

  沈渊顺着赤子厄目光看去,耳边又响起他的声音,“也是人尽皆知的。二十年前,羽渊下突然出现的不止魔神,还有一棵参天巨木,一条盘踞在巨木之上的青龙。你们面前的这棵枯木便是那时的巨木。”

  他跟家长似的,老气横秋地说:“逸舒君倒要来看看沈渊有没有在蓬山好好听。考考你,神木落于羽渊,为何在鬼域能看到神木呢?”

  沈渊道:“鬼域与羽渊相连。羽渊在鬼域最北。刚才我们经过的那道峡谷入口就是羽渊的入口。”

  赤子厄连连点头,称赞道:“还是你小子聪明。所以我们现在不在鬼域,而在羽渊渊底。我刚刚说了,羽渊有一棵木,一条龙,既然木在这儿,那龙在哪儿呢?”

  沈渊不清楚,不敢作答。

  赤子厄便解答道:“那条龙呀,就是被婖妙派下来致使沉岛一事,再嫁祸给魔神的那个真凶。”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一时让沈渊理不清。

  半晌,沈渊红着眼,颤抖地伸出手。他指向自己鼻子,说:“我、我……我就是……魔神?……”

  汪岛主对他的严苛,妄自鄙薄;季渊时对婚事的强烈反抗……

  还有沈渊最不愿意接受的事实。十岁宴后,根本不因他摔坏了吕华笛被惩罚,而是梦访满身是血地出现他的房中,这让父亲母亲怀疑他要发狂了,而被罚。

  也不是因为典山真的比他优秀,典山就可以继承九离,待在父母身边,而是他根本不可以待在人间。

  为了提防他,他必须被禁在东海,与那龙族一样。看季渊时的反应不难知道,他们也恨死了沈渊。

  一瞬间,那些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原来,他真的生下来就有罪;原来他才是不可饶恕、占尽便宜、不自知的人;原来不是因为别人不分黑白,而是他们真的是因为他而产生不幸……

  沈渊呆站着,冷得打颤,双眼发迷。

  突然,肩膀被人重重地一拍,他怔怔地看去,只见赤子厄扬着他花朝月夜般美好而明媚地脸,说道:“管你是不是魔神,在知道你是魔神前,我先认识的沈渊。”

  听闻,沈渊淡淡一笑,心里的确有些欣慰,可仍是哀莫占据了大半。

  “哦!还有!”赤子厄再次补充道:“汪盼,你就离他远些吧……”为照顾沈渊情绪,赤子厄没直说,也没对此展开。

  “难怪那天我刚到客栈,汪盼就接住了我,就跟算好了似的。照岛主的说一不二的性子,能让汪盼跟阿渊出岛去也是出乎意料……说不定是叫汪盼监视我……还有,让我出岛寻找真凶也是汪盼提出来的。当时他一副胸有成竹、算好了一切的样子,可他又怎么会正好知道真凶是谁呢?……他们汪氏父子可真是唱得一出好戏,机关算尽,步步为营……是那样吗?”沈渊向赤子厄确认道。

  赤子厄轻轻点头。

  汪盼是汪徊鹤之子,汪徊鹤对沈渊管教甚严,又这么厌弃他,肯定也告诉汪盼他的真实身份了,并警告汪盼离他远点。

  在蓬莱十年,期间汪盼并没与他攀谈过几句,怎么可能出岛的短短半个月时间,就会放下对他十年的耳濡目染的成见呢。

  一瞬间明白了所有。

  为什么汪盼会抓到他偷偷出岛?为什么又刚好遇见了那个告诉他们浔武有瘟疫的乞丐?为什么汪盼会跟汪徊鹤说是他主动要求出岛?

  原来他们计划好把他引到浔武,再以沉岛一事污蔑他,叫他死得有理有据,罪有应得。而且明明可以让龙伯先作证,再解决海蛟龙,汪盼却没有那么做。是存心让他畏罪潜逃,不打自招,承认沉岛一事的凶手就是他。

  沈渊勉强咧开一个微笑,说着:“好,我知道了……”,但心却痛如刀绞。

  这尘世能让他痛的东西只有汪徊鹤的雷、清源鞭、还有杀人之后那不知原因的疼痛。

  他想,可能是天地看不下去了,专门为自己立的惩罚吧……

  痛是什么滋味?对此,他知之甚少,但每次体验都使他刻骨铭心。

  那心脏的无故绞痛,竟比清源鞭抽打一下还疼。

  而一下鞭子就足够他昏死过去,现在,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了。

  赤子厄忙伸手扶住沈渊,只见他唇色发白,整个身体逐渐透明,颤抖个不停。赤子厄惊道:“小子,别怪我说话难听。情这种东西你的身份碰不得!”

  沈渊强撑住意志,问:“可什么是情呢?——”这是他从没弄懂的问题。

  “喜怒哀乐皆因他;喜怒哀乐皆可展现于他。”赤子厄道:“你从这儿羽渊之上离开鬼域,无论如何都不要去找婖妙,以凡人之躯而死还可以成神,以神之躯而死你就真没了,汪徊鹤他们就是本着这个事实让你先飞升。跟我回赤水横天隐居吧。”

  说着,沈渊开赤子厄,“可我有母亲父亲,我爱他们,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

  “你!……”赤子厄努不可解,可沈渊根本不待他说话,固执地从羽渊之上返回人间寻找家人朋友,并一直相信大家都明事理,不会这么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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