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汵应照肖烛汍的要求在家休息一天。

  趁肖烛汍煎药之际,她出门去,在院中查探一圈。

  只看到素馨花丛中有大块倒伏,其位置与噩梦中逸舒君躺倒之处相近。

  这就让她摸不着头脑了:“昨晚一切是梦呢?还是真实发生过?”

  为证明,她又在院中、家中搜寻一番,试图找到逸舒君给她的荷包,或者折断的箭。

  然而,无果。

  “可能真的是发噩梦了吧……”她不再多想昨晚一事。

  翌日,方汵照常去往私塾。

  进门,看见一堆人围坐成一圈,叽叽喳喳议论什么。

  她心道:肯定在议论我!

  方汵最喜欢抓人个猝不及防。她轻手轻脚走到那堆人身边,猫着身,偷听到:

  “昨天,早课结束后,我去如厕,刚出门就撞见肖烛汍!当真是花魁,那张脸在浔武不说是第一,那也是第二!”

  “她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花魁个啥?其实呀,我觉得方汵不光继承了她母亲的脸,最主要的是与我们一般大年纪。年轻啊!出身比她母亲好,不在那花街柳巷。等再过两年方汵长大了,一定会出落得相当漂亮!”

  猥琐!——方汵默默地在心里骂道。

  “女子就应该柔柔弱弱,方汵与她母亲比差远了,简直一悍母!”

  哼!柔弱还得在在乎的人面前表现,对你们还不至于自降身份去讨好。行君子之礼以谓君子,对小人嘛,就应该以牙还牙!——方汵暗怼道。

  是时候给这帮人“送惊喜”了。她刚直起身,立马有人道:“不过,肖烛汍昨天来私塾做什么?”

  娘亲什么时候来私塾了?——不得已,她又弯下身。

  “我知道我知道……”有人跳出来说道:“昨天啊,我罚抄完《孝经》,准备送去给先生过目。我刚到先生门前,里面就传出先生与人议论的声音,先生说:‘方汵得了风寒,今天肖烛汍专门来私塾为方汵请假’。”

  “喔。这么说,昨天确实没看见方汵。”

  “江哲昨天也没来。”

  江哲也没来吗?——方汵心中疑惑。

  “奇怪?难不成江哲也得风寒了?”

  “哎呦呦!——”有人讥笑道:“江家是屠夫,得不了风寒,要得,也是得猪瘟呐!——”

  “这话就有些恶毒了!猪瘟人传人,那整个浔武都在江家买猪肉,我们岂不危险?”

  “呸呸呸!就当我刚才的话没说过。昨晚,我娘亲还在江家买了三斤猪肉,用来做红烧肉来着。我吃得还挺多。”

  “江哲父亲在外欠债,有没有可能是债主找上门,被……”

  “不可能吧——浔武的大事小事能逃过那些没事在背后嚼舌根的人的嘴?要真被‘咔嚓’了,早就传遍浔武啦!”

  “那到底怎么回事?”

  “不知道。今天散学我们去江家看看。”

  “先生来了先生来了……”有人小声提醒道。

  方汵忙着偷听,忘了时间。

  趁这帮人还没散,她赶快直起身,回到自己角落里的座位去。

  待先生站到讲台,所有人都坐定,她扭头看去江哲的座位。

  ——果然空着。

  她想不会这么巧吧,竟然和江哲同一时刻请假?

  方汵疑心片刻,便对此满不在乎了。

  暮春花事落幕,而孟夏初来,雨水繁多,潮气不减,暑气渐增,上蒸下湿,处在这种湿气邪热结合时段,让人身心都难受郁闷。

  私塾窗门大开,暮霞之时敛去不少暑气。

  散学,方汵收拾课本回家,却有两三个人聚到她书案边,对她说:“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同去江家探望探望?”

  方汵没给那几人一个眼色,自顾自地收拾课本。

  连自己都奇到江哲为何会跟自己在同一天请假,别人怎么能不怀疑?她直言不讳澄清道:“不是我害他不能来私塾,我也没必要去探望他。”

  有人指着方汵的鼻子道:“唉!……”

  方汵立马接话道:“不去探望会说我作贼心虚,不敢去;去探望吧,又会说我在遮掩什么。”

  她停了一会儿,又道:“谁叫我们前脚刚闹完矛盾,后脚又碰到一起请假了呢?最关键的是,我有妖异之象呀!不是我伺机报复是谁?”

  把别人要说的话,自己提前说出来,叫别人无话可说。方汵深谙此道。

  那几人听她把话说这么满了,也不好再接话下去,只好作罢。

  方汵看到几人离去的背影,不忘补话道:“你们探望回来,明天早上别忘了跟我说说江家到底怎么了!”

  刚说罢,她便听到有人暗骂自己道:“不要脸!”

  方汵嘴角一扬,一笑而过。

  一晚又过去了,方汵准时来到私塾晨读。

  奇怪的是,昨日去过江家的同窗,皆一副面色煞白,心事沉重的神色。

  以前,他们对自己是不多加言语,或是刻意无视,可如今对自己的态度,就仿佛碰见好久没洗澡的乞丐,全部捂住口鼻,躲着走,连挖苦都没挖苦自己一句。

  这让以怼人为乐的方刚,瞬间失掉大半乐趣来源。

  这种情况一连持续了大半月。

  直到江哲带着一位叫云石的和尚来到私塾为止。

  当时,已近散学,方汵已无心听先生讲课。她双手支着下颌,百无聊赖地盯着窗外发呆,一动不动,仿佛木偶人。

  而破天荒地,平时好像把眼睛安在方汵身上的;逮到自己发呆就会说教她的;更甚者为了芝麻大点事就要叫肖烛汍过来的私塾先生,竟然没发现她走神!

  反正还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要散学,不怕先生逮到叫娘亲过来。

  方汵家住郊外,肖烛汍过来一趟时间要很久。熬到申时之后,先生再抓到她,总会对她说:“明天叫你母亲来!”

  而第二天她总能以“忘记跟娘亲提”、“娘亲没空,要等明天”、“明天不行,等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诸如此类的话术,拖到私塾先生忘记这茬事为止。

  屡试不爽。

  此时,方汵就更心安理得,毫无顾忌地发呆了。

  然而,侥幸之余,猛地一闷棍敲上她。

  继而,双眼一黑,陷入昏迷。

  方汵从混沌中醒来,也搞不清是自己看不见东西,还是天已经黑下来了?反正意识仍是迷迷糊糊,眼前乌漆麻黑。

  突然有人说话:

  “扔这儿,扔这儿……”

  这副聒鸭嗓子方汵熟悉——是江哲!

  她总觉得情况不太对,便疯狂地用力眨动眼睛,试图将眼前的黑暗挤下去,以清明视线。

  突然,两双大手握住自己手脚,硬生生提起自己。

  身体在空中晃荡两下,又是“咕咚”一声,被摔到地上。

  方汵正是眼冒金星,浑身疼痛之际,又传来:“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还伴随敲木鱼的声音。

  “咚咚咚……”与“南无阿弥陀佛”的低吟徘徊方汵头顶,持续不下一个时辰。

  中途,她想小憩一会儿,可和尚的声音太具穿透力,每每昏沉之时,都会被那声音惊醒;醒来后再听,那和尚念经的语调又很催眠。

  于是乎,入睡,惊醒,入睡,惊醒……如此往复,不得安宁。

  她大概明白为什么和尚念经有驱妖的作用,照这样在耳边低声吟唱这么久,别说妖,人都听得头昏脑涨,告地求饶。

  就在方汵忍不住要破口大骂之时,“当”地一声清脆铃铛响,那和尚停住念经。她终于松口气,却听江哲道:“云石大师,我爹算是超度好了吗?”

  “是的,江施主。”云石的声音,极度低沉,肃穆,仿佛一支穿云箭。

  江哲道:“哎吁——我得在神像前为爹爹供柱香。”

  “是的。”云石一再附和道。

  一会儿,方汵闻到一股檀木香。她暗自奇道:超度江哲父亲……难道江寒月死了?!……

  不明所以,她准备听下去,却冷不防地恢复了视觉。

  过于突然,她几乎被吓一跳。

  只见面前挤满了人,乌泱泱一片,穿着袄子,一个个地以黑纱覆面,唯留出一双眼睛。

  那几万双眼睛无不盯住方汵,怒睁着,炯炯目光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仿佛要用目光凌迟了她。

  此时此刻,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她故作镇定地笑问,“哈哈——有什么大事吗?怎么都集中一处了?——哈呵呵——”

  “整个浔武街的人都来了,当然有大事!”江哲高声道。

  方汵转身看去,只见逸舒君神像伫立眼前,神像脚下的神坛里插着三炷香。那香已燃烧一段时间,香灰不住地往下掉,而青烟袅袅而上。

  江哲跪在神像前的蒲团上,脚边还躺着一只黑色布袋。

  ——方才眼前一片黑暗,原来是套了罩布!

  不等江哲起身,方汵气道:“是你把我带到这里?!”

  江哲刚行完叩拜之礼。他拍拍手掌上灰尘,站起身,向她走进,“不是我,是整个浔武的人把你带来。”

  方汵回头看到人群,片刻,扭过头,说:“六月正兴,你们黑袄子穿身上不热吗?为什么要这样打扮?像巫师……”

  她立马恍然大悟,瞪到一旁静立的云石大师,“你们不会听了那位和尚的话,要做什么法事,所以穿成这样吧?!”

  江哲阴森森地笑着。他笑而不语。

  “汵汵!……”肖烛汍的声音突然从人群中响起。只听她非常凄厉地喊道:“汵汵,他们已经疯了!!——要向逸舒君献祭你啊!!!——”

  “什么!——”听闻,方汵一阵酿跄。

  “堵住那脏女人的嘴!”江哲朝人群下令道。

  不久,肖烛汍便没了声音。

  方汵与母亲相依为命,不可能抛下肖烛汍独自逃走,再者,一个十四岁小姑娘能逃过整个浔武街的人?

  她不明原因,病急乱投医,只能将矛头全部指向云石,“好端端地做什么法事!这和尚突然出现,指不定是什么江湖骗子。你们要听他的话草菅人命吗?!”

  云石开口解释:“是女施主用妖术害人在先,云石不过替天行道,怎来草菅人命一说。”他的语气平缓,没半点情绪波动。

  方汵质问,“妖术?害人?难道因为我天生的白发,就认为我是妖?”

  云石道:“贫僧还不知女施主是妖是人,出家人不敢妄语。”

  方汵心中无鬼。她盯着云石的眼睛,坚定道:“我就是普通人,不是什么妖。”

  云石古井不波,江哲揣测不出他内心想法,但为了整个浔武的百姓,他毅然决然道:“大师,口说无凭,是不是妖,要验一验才知哇。”

  “随便你验,如果我是妖,随你们处置,但是我有两个要求。”她掷地有声地说。

  云石道:“请讲。”

  方汵道:“第一,无论结果如何,请一定放过我的母亲。”

  “哎,这不行!”江哲不同意,“如果你是妖,那你的母亲还能是人不成!”

  种瓜得瓜。云石比较认同江哲的话,他点点头。

  见状,方汵痛快答应道:“好,那就依结果而定,反正我绝不可能是妖。”

  云石接着问:“施主的第二个要求呢?”

  “在验之前,我要扣三下逸舒君的神像。”方汵抬手指向神像。

  她早知自己摆脱不了瓜李之嫌,只能把希望寄托于那晚的噩梦。

  “神明知万事,真相永远不会因为你临时抱佛脚而更改。别说叩三下神像,就算你求爷爷告奶奶也行。”说着,江哲突然想到一件事,脸色凝重起来,略带惋惜地说:“忘了说。阅微堂堂主,也就是你的爷爷奶奶,已经死了……”

  “怎么会呢?!不久前我发烧,二老专程来为我切脉,我明明见他们的身子尚康健!”方汵怒道:“你怎么能说出这般恶毒,诅咒人的话!”

  “我恶毒?!”江哲瞪圆怒眼,手指指着自己鼻子道:“你做的事,居然说我恶毒!”

  “我到底做什么了?!”方汵确实不明状况,与他对吼。

  听闻,江哲转身面对逸舒君神像,愤怒得不住地连连颔首。他走到神坛前,三支线香已尽数烧完,落了一堆香灰。他弯腰捧起神坛后的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拂去盒身落的香灰。

  方汵认得那种木盒形制,“骨灰盒!”

  她回想到自己迷糊中听到的江哲与云石的那段莫名其妙的对话。她不可置信地惊道:“是你父亲!江寒月!……怎么会?!”

  沉默不语。江哲捧着父亲的骨灰盒走向方汵。

  他走得每一步都很沉重,包裹全身的黑色袄子,衬得他像一只索命的幽魂。不达目的不罢休。

  方汵不寒而栗,身体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避他。

  自己并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呀,怎么会不敢正眼看他?

  却听耳边响起“哗啦”一声,她抬眼轻轻看去,只见江哲蓦地将蔽体的黑袄扯去,随手丢弃一旁。

  值得松口气的是,他并没有衣不蔽体,还是把裤子穿得很整齐的。

  下一秒,方汵就是心头一震,腿立马软下,跌坐地上。

  眼前的江哲不能说像个人了,更像一具高度腐坏的“尸体”!

  脓疮烂肉,还隐隐飘来腐臭味。

  他恶狠狠地说:“你表现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装给谁看!这难道不是你的杰作嘛!”

  “阿弥陀佛——”方汵耳边传来云石的低吟,“事情还没有定论,江施主不可妄加论断。”说罢,他默默地捡起黑袄,扬了扬灰土,披至江哲肩上。

  江哲拢了拢肩上的衣服,咬牙对方汵道:“装傻是吧?好。我就帮你好好回忆回忆这事儿的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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