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池城位于恒耀境内,在恒耀的西南一角。

  从昂琉湾出发,一直往西南偏南去就可到达。

  城内,安之慢慢往温言身边凑去,低声问道:“为什么以前没有痛觉,现在又有了?”

  温言反问:“那沈渊右眼视力也叫拿走了,怎么现在你没成独眼?”

  “对哦!”安之这才察觉不对,胡乱猜测道:“不会是我现在这副躯体不是沈渊的吧?对对对,他早叫羽渊下的厉鬼啃噬了,我现在这副身子一定不是他的……”

  “对你个头!”温言反对。

  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安之惊讶得嘴巴合不起来,“你是说,沈渊根本没叫羽渊下的厉鬼啃食了,有人救了他?”

  温言环顾一圈,确定赤子厄、居狼没注意到他们的谈话,他才低声道:“我跟你说啊,是向延下去把他的躯体带走了,还割了自己的指头给他们。”

  安之抬手,轻轻地覆上温言的额头,“你也没发烧啊,怎么说胡话呢?向延为什么要为沈渊做到这种程度?”

  温言一把拍下安之的手,白眼大翻,“爱信不信!”

  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山脚下紧挨着一座血红的建筑,倚山望水,建筑前一片湛蓝色湖泊,而后便是布局疏密有致的民居、街道。

  这就是望思台。

  安之正看得出神,赤子厄转过身,拦住他,又将两手平摊,随后左右手怦然出现一只黄金半脸面具,“把脸遮起来。”

  安之瞳孔中闪出一丝抗拒,咧开嘴笑道:“这……有些夸张了吧……”

  每到正事,赤子厄便会严肃起来,话语权威,“净潭封有那具所谓的你的肉身,尚池城百姓每日清晨去望思台朝拜,必会经过净潭,早对你的长相聊熟于心。”

  赤子厄话音刚落,一直在旁不说话的居狼出声劝道:“的确。没错。”

  温言也附和道:“对对对。”

  安之斜睨一眼那座雪山,从赤子厄手中拿过黄金面具。

  正午当空,晴空万里,尚池的天空也似那片蓝色湖泊,纯净得没一朵白云。

  “快看!”一声叫喊突然传来,“武家制器师开始造圣器了!!”

  只听那声音从身后传来,三人皆转身看去,只见一大群人汹潮澎湃地冲来。

  他们脸上挂满笑容,情绪很喜悦。

  怕冲撞到自己,四人自觉地退到街道旁。

  一众人踢踏而过,仿佛跑过一群马,竟震得脚下土地微微颤动。

  “哇,什么事儿啊这么激动?”安之看着脚边不断上下跳动的石子,不解地问道。

  赤子厄道:“看看去。”

  四人提步向人群走去。

  走进,只听喧闹的人群中传出一番议论;

  “昨天悦神司传令,今年净潭祭祀足足需要三十副圣器呢!”

  听语气,那人似有些自豪,好像那几十副圣器是几十条黄金打造而成,每副重达千斤,价值连城。

  “这儿又得是一片血海了哟——”另有一人冒出一句带一点点担忧的话。

  又立马有一群人用一副满不在意的轻蔑语气道:“净潭祭祀一年一度,才三十副而已,不多不多,又不是些值钱玩意儿。”

  安之听得云里雾里,只想弄清楚他们口中圣器是什么。

  抬眼只见一大群围观的人,水泄不通,他踮脚引颈,往人群里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一气之下,纵身翻至一旁的屋顶上。

  这下视野开阔不少,又忽听飒飒风声由远及近,轻盈地落到自己身旁。

  轻轻偏头撇一眼,是居狼跃至屋顶陪他来了。

  安之没再多注意力分给居狼,紧紧地盯着远处。

  围观人群中有块圆形空地,寥落地摆着些巨大的笼子。

  安之眯眼数了数,刚刚好三十只,每只都被黑布笼着,根本看不见笼子里关着什么。

  笼子旁,有一位人在走动。

  安之猜,那人应该就是那些人口中的“武家制器师”。

  只见制器师缓步行走在笼子与笼子的间隙间,时不时伸手掀开黑布一角,弯腰往里察看一眼。

  在看过不少于十只笼子后,他终于锁定一只笼子。

  他一把掀开黑布,打开笼子铁门,连拖带拽地拉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安之眯起的双眼瞬间瞪圆,诧异地惊呼道:“那是人啊!!——!”

  话音未落,人群外飞掠出来一道桃粉色人影,轻飘飘而又不偏不倚地落在制器师跟前。

  “说是圣器,原来是红馒头!”安之怫然大怒,咬牙冷声唾骂一句,飞身至制器师身边。

  居狼不喜多说话,亦步亦趋,紧跟他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落到人群中间的空地。

  不待他们走上前,那位身穿桃粉色裙装的女人说道:“武梁,你是助纣为孽,不是在救他们。”

  安之道:“武梁,那位制器师的名字?”

  居狼淡淡道:“应该是了。”

  然而,不等武梁开口,围观的人却乱哄哄地朝女人喊道:“椒琳,你少在装好人惺惺作态!”

  “作为悦神司司主,有关祭祀的事宜都由你下达,用得着在这儿又当又立,装给谁看呐!”

  语毕,一众人附和道:“就是就是……”

  安之疑惑,双眼盯着椒琳。

  只见她神态自若,问心无愧,脸上没任何表情。

  她的气场稳重,松柏之姿,腰背挺得笔直却不僵硬。

  沙场女将,坚韧干练,英姿飒爽,大抵如她那般。

  她认真地说:“悦神司司主传递命令是本职,不想见自相残杀是道德。如若早早放弃这些残忍规矩,这种命令也不复存在。”

  人群中站出来一位,他道:“用什么做圣器,应向神请示,要怪就怪他沈渊太嗜血!”

  听闻,安之愤愤闷,“不知是谁又当又立……”

  “亡者不语,向死人请示……哼哼……”椒琳没往下说下去,转而以两声讥笑代替了要说的话。

  安之听出那笑声中的讥讽。

  虽说终于有人愿意为沈渊说上两句公道话,安之听了心里挺爽,但总听到“死啊死啊”的这种字眼,欢悦同时又有些不是滋味。

  正当众人把注意力放到椒琳这里时,忽听见武梁“啊”地一声凄惨的嘶鸣。

  “杀人了!——!!”霎时间,所有围观看戏的人尖叫着四散而逃。

  瞬间,这方空间里除与安之同行的四人与椒琳,其余之外没留下一人。

  武梁弯腰去抓笼子里的人时,叫那人将一只眼睛捅爆了。

  眼前喷溅出一道艳丽的弧线,安之下意识后退一步。

  哗啦一声,低头看去,约一步之遥的地面上,洒落一片鲜红,空气中弥漫出浓厚的血腥味。

  武梁倒地,捂着眼睛嘶吼。

  还未等安之反应过来,赤子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围观人群所处的地界掠来。

  完全是碾压对方的实力。他伸出一只手扼住杀人凶手的手腕,反拧至后背,另一只手掐住凶手后颈,整个后背带动手臂肌肉猛地一用力,直接将人押在坚硬的石质地面上。

  他将膝盖跪压在凶手背部,说道:“难怪老远闻到骚狐狸味,原来真有一只狐狸!”

  听闻,安之转目看到凶手,是位小女孩,瘦瘦小小,衣衫褴褛。

  她被压在地上一点不能反抗,眼神中满是惊恐与无措。手中紧紧握着凶器,是一根管状物,染满鲜血,看不出是什么。

  “会不会弄错了。”他走上前说道,“我看她完全不像妖嘛。”

  “化成灰我都能认出这帮臭狐狸!”赤子厄恨恨道,“狐狸生性狡猾,擅长幻化与制造幻境。为达目的,他们幻化成什么都不足为奇。想要知道她是不是狐?我这就让你看个究竟!”说完,他抬掌,作势要劈下去。

  无论如何,安之所见只是一位小女孩,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打死,便下意识地伸手去阻止赤子厄。

  拦下劈落而下的手刀,一股巨痛从小臂流窜至大脑,瞬间,他脸上的血色猝然消失。

  “安之!”温言大呼一声,提步赶来。

  赤子厄心下一惊,脸色煞白,猛地收回手,恨铁不成钢地大声愠怒道:“你是猪吗!”

  居狼也闻声赶来,只见安之右手在细微地颤抖,他眉头微微一折,便要查看安之的伤势。

  他的手指刚碰到安之的小臂,安之呲了呲嘴,拧着眉头道:“赤子厄下了杀手呢……”

  赤子厄愠道:“愚善!这狐狸伤了人,理应斩杀。莫非,你怀疑我认错了?”

  安之垂眸看到女孩。

  此刻,女孩也盯着他。

  二人于尚池城清朗的阳光下对视着。

  他在女孩的眼底看到恐惧之外的情绪,是对活下去的坚定追求。

  他不知道这女孩是不是妖,也不知道刚才的举动对不对,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女孩无辜而死。

  “我……”安之叹口气,无言可辩。

  “无论对方如何,拥有善意的人都不该被讥讽。”椒琳突然发声:“净潭祭祀所用圣器,皆为哑男哑女制成,且是刚成年尚是纯净完整之身的少年,绝不存在妖。”

  赤子厄也坚持自己的判断,“她定是狐!”

  从见到女孩开始,他的言语中便蕴藏了巨大恨意。

  “叶岚——叶岚——”正当安之与赤子厄僵持不下的时候,几人身后忽地传来声声呼唤。

  “严舒!”椒琳望向来人,喜悦之情溢于眼底。

  恍惚错觉,仿佛刚才那位女将之姿的椒琳被藏了起来,转而代之,是另一位邻家女人。

  安之心下自叹道:不论男女,有了心上人,变化都极大。

  正当他猜测椒琳会迎上严舒,没成想两人对视一眼,严舒竟停下脚步,原地不动,不再上前,并回转过身体不看她。

  见严舒此举,椒琳也翻脸如翻书般快速,眸中情绪迅速冷却下来。

  见状,安之大惑不解——两人有什么愁什么怨?

  忽听远处传来“踢踏踢踏”的声音,好似谁正迈着小碎步在这块走动。

  安之四顾而望,这片空旷地段上,除了他们几个,一个人影也没见着,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近。

  突然,赤子厄发出“哎呦!”一声。

  安之低头看到他,只见他从屁股后面拎出来一团雪白色动物。

  入目:白玉似的毛皮,蓬松毛茸茸的大尾巴,尖尖的脸……

  “白狐?”安之奇道。

  “它的主人是严舒。”椒琳严肃地回答道。

  安之恍悟,道:“难怪他叶岚叶岚地叫唤,原来是在唤狐狸啊。”

  这种事,他有经验。

  椒琳摇头,垂眸看到被压制在地的小女孩,道:“叶岚应该是她的名字。”

  “把这只小家伙带走……我放它走,它跑回来咬我一口,要不看它可爱,我早就……啧!”赤子厄双手拎着白狐后颈处皮毛,放不是,不放也不是,左右为难,欲哭无泪。

  他不会对狐妖心慈手软,但对还是动物的狐狸就很大度。

  那只白狐不怕人,又闹腾,在赤子厄手中胡乱扑腾,时不时扭过脑袋,张嘴去啃他的手。

  “给我吧。”居狼伸手去接。

  安之提醒道:“它咬人,你小心点。”

  听闻,居狼看过安之,眼底快速闪过方才椒琳望去严舒的那种喜悦、欣慰之光,问道:“你在关心我?”

  安之心头冒出一阵恶寒,忙躲避,低头观察到自己手臂伤势。

  “这只狐妖交给谁处置?”赤子厄站起身,一把提起女孩,问道。

  居狼道:“阿渊说得对,女孩不是狐妖。她叫叶岚,是人。”

  闻之,赤子厄有些挂不住脸,偏头看到叶岚。

  叶岚闭口不语,缓缓点头。

  赤子厄不会枉顾事实,但也十分相信自己的判断。他问到居狼:“如何得知这小女孩不是狐妖?”

  居狼低垂凤目,看到怀中白狐,只见它埋脸在自己怀中,“呜呜”地小声哼唧两句。他道:“是它告诉我。”

  赤子厄转而送目看到白狐,眉头微折,一探究竟地追问道:“它又如何得知?”

  “这只白狐第一位主人是叶岚,后来叶岚才将白狐交于严舒饲养。”椒琳代居狼作答。

  椒琳紧紧盯住叶岚,冷下声道:“原以为叶岚是严舒想象中的,根本不存在于世,没想到真有其人。”

  椒琳也是一双丹凤目,双目形态比居狼更尖锐,也更加犀利,透着股狡黠的狠劲。

  如果说居狼的双眼是寒冰雕凿而成,清透而精致,是一点一点精雕细凿的艺术品,虽散发寒气但总让人忍不住驻足欣赏。

  那椒琳一双凤目便是铁水铸成的寒刃,经过了千锤百炼,冰火淬炼,泛着肃杀寒光,好似靠近碰一碰便会受伤流血。

  安之后背一凉,稍稍移动一步,离椒琳远了些。

  椒琳继续问道:“听严舒所说,你并不是哑女,怎么被当哑女送来充当制作圣器?”

  叶岚张开嘴,伸出食指往里指了指。

  仔细看去,她嘴里黑洞洞的,除了上下两排色泽正常,微微发黄的牙齿,什么器官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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