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屹立回家不过待上三五天，三个月前他与妻子在拉萨举办了隆重的婚礼，回父亲这边却是十分低调，他因升官加冕公务在身，直接定下了本地的酒店，只准备带妻子和直系亲属聚餐熟络。
林建业难得空出整个晚上，叫秘书将近几天的饭局和公务都往后推，六点后让司机开车送至城西酒店的宴会包间。
而别墅中剩下的三个家属代表，亦穿戴整齐准备赴宴。
林宜青慢吞吞地整理好衣着下楼，发现他二哥已在门口，难得地穿了一件纯色标准领衬衫，整齐地束进裤腰，但下半身依旧是宽口袋的工装裤，漫不经心在玄关处打领带，看到自己走来时，眼神似乎落在自己锁骨上一秒，又轻轻移开。
林宜青低头，想起昨晚蚊子在他床头嗡嗡乱飞，脖子被咬了好几处，正巧圆领口露出来一点。
苏小纭见他下楼就招呼，又转头面对全身镜，将自己才打好的丝巾拆开重新整理一遍，手法有些着急。
苏小纭自言自语道：“这个丝巾怎么老打不好。”
林屹言抱手靠在门边，轻声评价道：“我觉得挺好的。”
苏小纭听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有些抖的手再次按平丝巾的褶皱，说：“哦，是这样吗？”
林宜青跟在她身后说：“我也觉得没什么问题，妈妈。”
苏小纭笑了笑，转身恢复自然的神态，朝他两兄弟说：“那我们出发吧。”
两人跟在苏小纭身后一同出了门。
或许这是一场只有林建业和新婚夫妇才会开心的聚会，包间内的水晶灯在精致的白瓷餐盘上反射晶莹的光，林建业的高脚红酒杯举起来后，全桌子的酒杯都敬了上来。
林屹立的妻子姓程，单名一个俐，五官柔和且端正，将头发盘在脑后，自然地和林父聊天。
聊过一阵话题转到林宜青头上，问他在读什么大学什么专业，又感叹一句，“弟弟都这么大了，屹立给我看照片的时候，他看起来才十多岁，见面发现都是上大学的人了。”
这餐苏小纭话一直很少，听到这句接过话，笑着说：“孩子是这样的，一不注意就这么大了，我现在都还老觉得他上初中是两年前的事。”
林宜青在一旁静静听着，用细细的筷子尖装作挑碗里的葱丝出去，不发一语。
看这个弟弟害羞的样子，大嫂的眼神不得不移到一旁的人，感叹道：“二弟长得真像他大哥，我看照片还好，现在坐在我跟前，真是和屹立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是更年轻。”
林屹立也笑起来：“一晃二弟都比我高了，上一次见还是半大小子，现在成熟多了。”
大嫂立马打趣他：“我看二弟这个模样，不比你当年才当兵时差吧，年轻真好，眼睛都有股年轻人才有的劲。”
林建业听着对这两个小儿子的夸赞，在这其乐融融的场景中喜意漫上心头，笑了下又敛色对程俐女士说：“你别看他今天这个样子还算正经，平时油言不进，要是能有他大哥一半省心就好了。”
林宜青听了这句，偷偷觑了下林屹言。
林屹言没什么情绪波动，嘴角弧度轻微提起，礼貌且自嘲地笑了笑。
大嫂又说：“诶您这话说的，二弟这样子一看就前途无量，三弟也好，一看就是读书的料子。”
“是，”林屹立补充道，“小时候背书就快。”
苏小纭说：“小时候他可爱跟着大哥的屁股后面了，就爱缠着他大哥抽他背书，因为大哥惯他，总会奖励他巧克力吃，是不是啊？”
林宜青突然被点，有些控制不住地眨眼点头说是是。
林屹立因为这句话，像开启了回忆匣子，不断追忆起带两个弟弟的日子，说小时候追在林屹言身后，让他交出作业检查，就和追兔子一样，另一个不用说就会把作业乖乖交过来检查，又说自己以前带两个弟弟爬山，一个一会儿就没影了，一个紧紧跟在后面，去上厕所都要跟着。
大嫂听完眼睛笑弯：“你当哥哥是辛苦，但是三弟有两个哥哥就幸福了。”她扫过对面两个半大青年，冷不丁问，“那你问三弟，他要喜欢哪一个哥哥一点。”
说完大家都笑起来，苏小纭乐呵呵道：“诶呀这种话小时候天天有人问他，那个时候大人就爱逗他玩，问他哪个哥哥更好。”
当笑脸纷纷望至桌对面，林宜青却微微张嘴，几乎忘了怎么去笑，僵硬地扯起嘴角轻轻说：“什么？”
要是这个问题放在十年前，他一秒钟都不会犹豫就能给出答案，可是现在这个问题就像一道惊雷劈进他的脊柱，把他装了整整大半场餐桌的体面和理智劈得全碎一地。
林宜青右手在桌面下，狠掐自己的大腿一把，痛意立刻爬上身体将他从惊慌中拉回，他磕绊地讲：“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那些人是逗我才说的玩笑话，不能当真的。”
大嫂发现了他的紧张，在她眼里这个弟弟实在是害羞得可爱，拊掌笑道：“诶呀我们不说了，把三弟脸都说红了，有两个哥哥是挺好的，我小时候老想要个哥哥，有个兄弟姐妹陪着长大就好了。”
林屹立抿了口酒笑着说：“我大学一毕业就进藏了，实打实和三弟一起待的时候不多，其实他二哥才是和他一起长大，所以算起来他俩应该更亲近一点。”
林宜青深深吐出口气，眨眨眼好似认可，可脑袋像水面浮动的气球，飘忽不定地点头，他不受控制地朝林屹言看去，却发现林屹言没有看桌上任何一个人，依旧挂着那个处变不惊的微笑，像是在听不相干的陌生人的事，偶尔还附和地点头。
一个饭局吃下来，林父和林屹立都喜气洋洋，林宜青越来越沉默，林屹言始终保持良好姿态的社交礼仪，一直微笑点头，仿佛那些谈话从他左耳进，右耳就出去了。
林屹立和妻子晚上一同回别墅，准备住在三楼林屹立少时的卧室，至他当兵后一直保持原样没改动过，两人还准备在城西购一套新房，程俐女士一直说喜欢这座城的风水，等以后生了孩子后就带孩子在这里定居。
林建业听之喜笑颜开，这个规划对他可享天伦之乐，实在满意。
回去的路都是司机开车，林宜青和林屹言同车坐在后座，他频频扭头看右边的人，但都没有开口。
林屹言手臂靠在车窗支起头，沉默着望向灯影流转的夜色。
很快他注意到不断传来的视线，轻轻扭头看过去说：“怎么了？”
林宜青双手抓着膝盖，像做错事待受罚的小孩，缓缓吐出几个字：“没什么。”
第二天早上林屹立随太太去城中重要景点逛了一圈，苏小纭提议在家里花园吃烧烤，就让林屹言开车去商超采购食材，顺便再买一些家中需要的日常用品。
林屹言带弟弟一起开车去往几公里外的商超，他推采购车，林宜青就对照进货单一件件从货架上寻扔进篮子里，像个认真的小机器人，两个人除了捡货，没有任何多余的对话。
在货架上翻找时，林宜青感觉自己背后有灼烧的视线，他忍不住侧过脸偷看，而林屹言眼睛却不在他身上，视线正扫过一堆甜食货架。
手推车差不多扔满了，林宜青将备忘录里的最后一项打上钩，轻轻喘口气说：“终于买完了。”
“你没有什么要买的吗？”
林屹言手肘搭在手推车的把手上，看向林宜青说。
林宜青看着一堆东西，似乎在思考什么，好一会脸上浮上浅浅的红晕，小声说：“有，不过你先去结账吧，我自己提个篮子去买。”
林屹言看着他，停顿了几秒：“好，那我在最左边的那排结账，你记得跟过来。”
他看着林宜青小步钻进了刚刚的零食区，嘴角轻轻勾上一个不明显的笑容，他边自语道，小孩一样，边推过手推车去结账。
没多久林宜青就回来了，排在林屹言身后几个人，林屹言先结完账，将装满食物的购物袋堆在推车中，到林宜青结账时他从出口处返回去，回到同一个收银台。
他看到林宜青的篮子里有一些日用品和零食，林宜青见他过来很意外地猛眨眼，林屹言递出一张卡说，刷这个。
超市收银员疑惑地看了两人一眼，接过了卡插入机器。
林屹言发现林宜青似乎在一旁紧张地吞了下口水。
不就是零食嘛。林屹言心想，刷完卡后林宜青磨磨蹭蹭地跟在他身后，把那一小口袋东西放进了汽车后备箱最右侧。
傍晚到家，林屹立提前回了别墅，见两个弟弟回家，就和林屹言开始在厨房准备食材，林屹言说炭火储备在地下室，一会儿去拿。两个哥哥拿出案板熟练地处理起肉食，林宜青就在一旁清洗蔬菜叶子。
一边切着肉，林屹立开始关心二弟的警校生活，问他还习不习惯，上枪械课有没有什么问题，林屹言用刀尖划过红肉，一句一句答着，神色平常。
林宜青手伸在流水下，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心想，这兄弟齐心的场面实在难得，仿佛他们在这个家里真有个正常的兄弟关系。
突然林宜青想起了什么，捏着生菜的手一抖，将菜扔在滤水篮里，脸色不自然地说：“今天买的东西有袋忘在后备箱了，我得赶快去取回来。”
“我去拿吧，”林屹立放下刚刚切好的牛肋骨，拿过厨房纸巾擦手，“顺便把地下室的钢炭取上来，你就帮二哥一起先把烤盘在花园里架上。”
林屹言甩了下手上的水，说那你等下，我把车钥匙给你。说完两个人都转身向厨房门口去。
林宜青看着两个人的背影，心说不好，情急之下忙叫了句哥。
长兄和二哥两个人都同时回过头来。
林宜青当场定在原地，眼睛在两个哥哥之间来回。
面对两个相像的面容和完全不同的眼神，林宜青头脑一片空白，喉咙发紧，颤声说：“我是说，二哥……我，我有话和二哥讲。”
林屹立颔首点头，几步退出厨房，去了客厅。
林屹言则走至弟弟跟前，刚刚林宜青叫哥时他直接条件反射地回头，看见林宜青发懵的样子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可更没想到的是林宜青接下来说的话。
什么话非得现在讲，林屹言拧起眉看向弟弟躲闪的眼睛：“说吧，有什么事？”
林宜青惊魂未定，舌头打结道：“忘的那袋东西是我买的，必须我去拿。”
林屹言察觉出他话里有话：“什么意思？”
“因为，”林宜青把声音放得格外轻，“因为里面有避孕套。”
“你买避孕套做什么？”林屹言压低声音，盯住面前的人。
林宜青不说话，直直地像拿视线去杵他。
林屹言一下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深吸一口气，说：“算了，我去拿，你和大哥在这儿等着吧。”
说完他转身去客厅和大哥打招呼，说了两句留下林屹立一人，脸色沉着地离开了。
林屹立看着这两个弟弟，一来一回，从昨天起就别扭，低头暗暗叹口气，伸手招呼林宜青过来：“你和你二哥吵架了？”
林宜青摇头，说没有。
“诶。你们俩，从小就有点不对付。”
他温和地笑笑，顺着沙发坐下，手掌覆在膝盖上，说：“你二哥那个性格是那样，什么都不说，但他其实挺关心你的。
林宜青心里不踏实，脑中还在回放刚才两个哥哥同时回头的一幕，不太放心上地点头。
“真的，我不是唬你，”林屹立看弟弟的样子，忖度地摩擦起下巴，语气放得语重心长，“你性格内向，屹言性子沉，但就从小到大，他都挺在意你。”
见三弟还在一旁抿嘴不说话，林屹立补充：“就说有一次过年吧，他特别慌张跑过来问我要锯子，吓我一跳，结果他说你被关在一个大柜子里，说你被关了很久还叫我别通知其他人，当时那么多小孩，你二哥都能注意到你人不见了，他啊其实就是从小就关心你，毕竟咱们就你一个弟弟是不是，他能不在意你吗？”
他这番教育本想让两人握手言和，可一抬头，发现对面的一动不动。
林宜青眼睛睁得发红，出神的眼睛没有任何焦点，下巴微微抖动，像被从天而降的无形巨物砸中，瞬间丢了魂。
原来一直都是………林宜青心里被巨大的委屈轰然压倒，过去种种迹象如一场暴雪捂住了他的眼睛，而如今这个不合时宜的时间点，真相又如一个尖锐的呼喊撕碎了迷雾。
林屹立眯起眼睛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林宜青摇头，声音从齿缝中挤出，他边摇头边说：“没，没什么……我一直知道，二哥对我挺好的……我，我不是前段时间高考，他还一直鼓励我来着。”
林屹立听到这句，认为是他一番苦心教导生了效，宽厚地笑道：“两兄弟能有什么矛盾，说开了就行，都不当回事，我呢在边防几年都回不了家，这不过了明天又要回武警支队了，家里要靠你们两个弟弟撑住，你们两个要互相扶持，不要生了间隙，有什么话呢就说开，我才放心是不是。”
话毕玄关传来脚步声，林屹立朝那边喊道：“怎么耽误了这么一阵？”
林屹言左手提一袋钢碳，右手是超市塑料袋，进门前才把那包避孕套揣进牛仔裤的侧边口袋里，便应了句：“钢碳压在最下面，找了好一阵。”
刚转过玄关，就见他大哥和弟弟一左一右站在沙发两边。
两个人同时向他看过来。
大哥林屹立抱起手臂，笑眯眯地看他，那表情似对他全是满意的赞许。
林宜青眼底染红，像钉子一样死死盯在他身上。
林屹言站在门口，被两种截然不同的视线地夹在中间。
他心道：这什么场面，怎么我现在像和罪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