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无血之血>第2章

  二零二三年,林宜青刚从美国回来,林屹言给他接风,开车从新修好的机场到市中心,路程有快两个小时,自上车后两人一直无言。

  最后林宜青主动打破这道沉默:“你车上的那个挂件没了。”

  “小语很喜欢那个毛绒小狗,就摘下来送她了。”

  林宜青深呼吸了一口。

  “上回你不是相亲相得快结婚了吗?”

  林屹言心想这准是他爸近年催婚心切而漏出的夸张说法,语气平常道:“早吹了,人家一大小姐,本来就不该相到我这种常年不回家的刑警,再说我这种职业有今天没明天的,指不定哪天有个三长两短,耽误不起人。”

  车上又没了声,车载音响播放了一首悠扬的爵士管弦乐,乐声丝线般围绕在两人的沉默间。林宜青侧目车窗外,绕城高速立交桥上车流像一条长蛇,他觉得自己最好一直沉默,沉默了许多年突然开口便吓煞众人,比如突然要从美国调回来,他的导师和同事都觉得他疯了,他心想他早就疯了,至少从十六岁时就疯了。

  林屹言平稳地转动方向盘,眼睛没有离开驾驶视野,却轻轻地说:“林宜青,不要哭。”

  ……

  十六岁的林宜青很恐惧回家。

  经过这个暑假他就会步入高三,那时候他成绩不错,他妈苏小纭却紧张地握紧他的手说:“宝贝啊,连你二哥都能考进警校,这小子三年不是都没怎么学吗?难道真是基因上的……诶哟宝贝,你可千万要考个好大学啊,千万要为妈妈争口气啊。”

  林宜青听之头晕目眩,他二哥这三年怎么过的他一点也不关心,他只知道二哥打架斗殴,回家被爹抽鞭子,成绩单从来没见过,怎么都能突然学进去了?

  苏小纭把高考这件事看得很重要,但又因为生意上的事没法走开,接连嘱咐他一定要认真学习,要是他考不好,岂不是证明了他随他妈一样脑子不够聪明。

  而林宜青真正担心的是:十九岁林屹言从他枕头底下抽走的那张照片。

  十九岁的林屹言则认为自己运气很背,就像叹气是他人生的注脚,他就像他大哥的实验对照组。

  七岁的时候妈没了,也没见上最后一面,跪在灵堂整整一夜,待到天亮已经立不起来了,过了两年他爹带了个女人和小孩回来说这是他弟。他抬眼看了下,说你是私生子吧,两耳光啪啪落脸上后被爹拎出家门。他站在住宅的前院里,阳光从叶缝中打在他的脸上,一滴眼泪也没流下去。

  提起林家兄弟时亲戚和邻居会说:林家兄弟,不得了。

  林家老大老二,都长得一表人才,只是嘛,说到这里总会有个停顿,这个老二,和他大哥比还是差远了。

  小时候林屹言最常听到的是:你这小孩,老调皮捣蛋,学学你大哥,人家就稳重得多。以至于一路长大到现在,林屹言名字后面总会跟着他大哥林屹立,哪怕他有处优点可称赞,都不免最后拐到他大哥头上,末了感慨一句大哥如何厉害云云。

  林屹言高中时,林屹立已入伍多年,前两年在边防立了功,这几年进藏,一路升高的军衔颇更是被人津津乐道,而林屹言再被提起,则是摇头叹气,一个拳头比钢板还硬的不良少年。

  林屹言认为,他大哥和他是两个人,壳子再像也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但他运气不好就在,他生在他大哥后面。

  这次去打架运气照样很背,没想到这群人突然动刀子,握刀那人是生手,抖得厉害,抽出刀劈过来他闪身躲过,只有手臂和大腿被划了两下。

  眼看那人还要捅,他眼疾手快反手将人手腕一折,朝另一个冲上来的人扔了过去,撞在一起的人似乎挨了一刀,痛得直叫。林屹言和这群人折腾到脚下的人东倒西歪趴在一起,他低头看顺着手臂滴下的血,扔下了句这是最后一次,不回头地离开了。

  林屹言思来想去,不就晚生了十来年,读书也读得晚,他真是从头背到尾。至于那个私生子和后妈,自始至终就没给过他俩什么好脸色。

  他捂着腿伤去附近的医院进行了简易的包扎,医生看他这副模样,说学生娃,打架可不好,你妈看到你这样得多生气。

  林屹言哂笑一下,想说我没妈,又觉得没这个力气,省得人家用可怜的眼神关怀他,扭过头当没听见一样。

  医生叹气,给他处理完伤口后满是忧虑地说:“你快回家吧。”

  林屹言打完架一般刷个网吧或者去酒店洗澡,和他混的许子东最近被妈抓着集训去了,走出医院他又想起医生的话,那句你快回家让他觉得心口直发闷,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了几圈,脑海里浮动的记忆渐渐将他扯向一道童年熟悉的路线。

  如果那个地方称得上家,林屹言想。

  自己住的房子在市中心偏西地带,老式公园的一座天然湖泊后一排排独栋小别墅,绕河沿路铺满五彩碎石,拐进住宅区则是一路棕红兼青白大理石,房子是半西式装潢,闹中取静,住在这儿的人无一例外都和他爹一样名头不小。

  林屹言浑浑噩噩走了一路,穿过公园时耳边青鸟啁啾,河风湿冷,衣服上血迹半干,抬头已在雕花喷漆铁门前,白墙黑顶的别墅静静矗立在跟前,临近内花园的厨房窗户透出一层暖光。

  这还是他第一次打完架就回到家。

  刚好到饭点,林屹言一进正厅大门,林宜青正坐在餐厅的紫檀木餐桌边,筷子还没拿起,看他进门满是惊愕。

  林屹言平常几乎不回家吃晚饭,今天破天荒满身是血出现在客厅,保姆陈婶差点吓得晕过去,扶着厨房门框不敢靠近,林屹言只是瞥了一眼,说了句,“这不是我的血。”便径直走进卫生间。

  林屹言打开水流,将头伸到水柱下,任由水流从发梢冲到脖颈,耳边只剩下水流声,他高速跳动的心脏渐渐趋向平缓。

  真是要死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回来了。

  林宜青从没见过林屹言这副模样出现在家里,幸好家里就只有他和保姆。他几乎是立刻上前稳住了想要打电话的陈婶,快步跟去了卫生间。

  二哥打架的事情林宜青有所耳闻,但林屹言从来没有带着血回来过,他身上的伤几乎都清理干净了,可他今天浑身血气的模样,让林宜青想到新闻里播放的犯罪分子,林宜青太阳穴猛跳,莫非他二哥真的犯了什么事?

  林宜青步子没声地贴着墙靠过去,从挂壁扯下一条毛巾轻轻擦拭林屹言手臂上半干的血迹。

  “哥,你出什么事了吗?”林宜青的声音些许发抖。

  林屹言闻言抬头,关掉水龙头直起身子转过来,水滴顺着睫毛和发梢不停地往下坠,黑色的眼睛也像浸了水,直直地看过来,像要林宜青整个人都吸进去。

  林宜青被盯得一僵,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上中学以来,叫林屹言哥的次数屈指可数,若不是遇到社交场合,两人私下仅点头或直呼其名,他现在冲过来关心实在有些诡异。

  林屹言挑起一边眉毛,林宜青支吾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怎么样……你好像流了很多血……”

  话还没说完,林宜青身上像是被烫了一下,“滚。”林屹言边说边伸手拨开他,走了出去。

  林宜青顿时后悔,他捏着自己刚刚被拍过的手臂,林屹言手掌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那上面,他心叹道自己在多管什么闲事。

  回到餐厅后林宜青安慰了惊魂未定的陈婶,劝道他哥只是一点皮外伤,身体没什么大碍,就是一件小事,也不用让他爹妈知道,省得他们操心。

  接下来的几日,林屹言开始准点回家吃完饭,吃完就自己房间,晚上又准时去补课。

  林宜青虽心生疑惑,但在餐桌上一直当听话的哑巴,他认为自己也算帮林屹言瞒住了一次打架,他不至于找自己麻烦,也每天准点回学校上晚自习。

  就这样持续半个月,不巧年级组织部开展团员教育讲座,林宜青因为字写得好看,被留下来布置学校礼堂的黑板报,他先是给陈婶打了个电话,通知今晚不回家吃饭了,回到家天差不多全黑了,餐桌上留着菜,林屹言人不在客厅,按理说应该去补习了。

  林宜青望着空荡荡的一楼,突然生出一阵怪异的不安,他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梯,二楼也静悄悄的,他二哥的卧室门开着,人不在里面。

  林宜青轻轻呼出一口气,下楼又回到餐桌,刚刚坐下,林宜青突然后背发凉,在这安静中他像是预知了什么异样,立刻上楼跑向自己的卧室,他卧室的门关着,猛地一打开,就见一个人坐在他的床边,手里捏着一张照片。

  听到声响,卧室里的林屹言抬头,没什么表情地看过来。

  林宜青一脸煞白地站在门口,手在门把上攥得指骨发白。

  “你在我房间里干什么?”

  林屹言笑了一下,那笑好像很疲惫。

  他站起来随意地将手中的东西一扔,如同走出自己的房间,什么话也没说从林宜青面前走过去。

  林宜青想叫住他,可自己不仅什么表情都做不到,身子也挪不动一步,从看到林屹言那一刻他便大脑一片空白,有一个瞬间他想冲上去掐住林屹言的脖子,但等他重新找到自己混乱的呼吸时,林屹言的脚步声已经走远了。

  林宜青顺着门框滑到地上坐下,指甲掐进肉里快要出血。

  林屹言什么都看到了。

  至于林屹言回想起那天晚上,他为什么要走进他弟弟的房间,他自己也给不出个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们家别墅布局工整,客厅为挑空设计,弟弟和他的卧室都在二楼,Z字形楼梯刚上去左拐是弟弟房间,穿过二楼中空走廊的尽头是林屹言的卧室。

  那时他接近高考,父亲给他找了好几个一对一家教,每天晚上都去机构的小教室补课,每天早早放学原本是四处游荡,自从被林宜青问了一句哥你没事吧?他总觉得心里发毛,补习教师讲函数理论和英语阅读技巧时,脑子里经常冒出林宜青那张惊慌的脸。

  “林屹言你走神了吗?”

  林屹言脑袋支在手上,眼睛转回黑板上,补习班老师脸色又急又气地发问,他平静地说:“没有。”

  没有,他在心里又说了遍,他总觉得自己在林宜青脸色不仅看到的是担忧,好像还压着很深的恐惧,林宜青那张皱起眉的脸一瞬间在记忆中显形了。

  他想要确认一件事。

  林屹言在学校和弟弟碰面过零星几次,第一次林宜青迎面而来,表情有些呆,似乎不知道要不要和他打招呼,而他直接头一扭直接装作不认识,杜绝了打招呼的可能。后来再碰面都是如此,林宜青头一低头快步走过,宽大白衬衫校服在他身上带起一阵风。

  最后一次在学校里见林宜青是在运动会上。林屹言跑完长跑,拿了第二,脖子上搭着毛巾随意接过递来的水杯喝了几口,祝贺声间突然注意到在看台最顶端的角落里,林宜青一个人坐在那里,隔绝了喇叭的播报声和高昂的进行曲,如静止画面一般,塞着耳机在阳光下读书。

  林屹言在学校总被围簇着,这时他才发现林宜青总是一个人。

  林屹言从此后每天下课都早早回到家,保姆见他回家忙去做饭,又问他爱吃什么以后回来她都多备菜,林屹言摆摆手说就按平时来就好了。

  陈婶说,那就是按宜青平常的口味做了。

  林屹言说没问题。

  说完林屹言上二楼回到自己房间,将背包扔到床脚后,退出房门,他盯了好一会儿这片棕木走廊,走过去打开了林宜青房间的门。

  直到林宜青回家,撞破林屹言发现枕头下他私印的大哥照片。

  林屹言在看到弟弟表情时一下什么都明白了,比起震惊,他心里盘旋许久的疑惑终于被证实了,仿佛得到了一种讥讽的证明。

  他心里想着,这算什么,他弟弟果真暗恋大哥。

  林屹言冷笑着抽身从林宜青身前走过,压根没想过今后怎么面对林宜青。而林宜青的书桌上还留下他的字条——“来找你借本高二教材。”

  林宜青几乎一夜无眠,第二天下午回家一推门,二哥正坐在客厅支着脑袋看手表,闻声抬眼,似乎就在等他进门的这一刻。

  那本是平平无奇的一眼,林宜青却定在原地,像是拨开外壳露出血脉筋骨的内里,血如灵魂流了满地。

  林宜青扭头别开眼睛,慌乱转身后爬上楼梯,反锁了房门。

  到了饭点,陈婶见餐桌前只有林屹言没事人一样,便有些担心地朝他看,无声地朝楼上指了指。

  林屹言微微一笑,头朝楼梯口点了一下:“我说过了,他好像没听见,要不拜托您上去敲门提醒一下他?”

  陈婶闻言,便上楼轻声敲门,敲门声吓得林宜青一哆嗦,陈婶在门后说:“宜青啊,哪里不舒服吗,晚饭我给你放餐盘里端门前了,饿了记得吃。”

  林宜青答一句:“好,我没事,您不用担心。”

  门后很快安静,林宜青脑子昏昏沉沉,他想:林屹言到底为什么会进他房间?这个疯子是不是因为那天打架的事情想报复他?

  他确实是看到了,但只要咬死不承认不就好了,谁会信这个?

  是啊他的确是疯子,没人会把自己亲生大哥的照片藏在枕头底下天天看,说出去谁信?林屹言难道能在餐桌上大声宣布这件事,然后得意地看自己急赤白脸地辩解吗?

  可林屹言甚至没有问他这是什么,因为他根本不打算质问自己,如果他真准备昭告天下根本不会那副表情。

  他在折磨我,林宜青想,他在等我自己开口,他在等我跪下去求他。

  突然敲门声又响了好几下,林宜青子高度紧绷的思维被打断,他回头喊道:“陈婶,你把餐盘收下去吧,我请假今天不去上晚自习。”

  这次门后却出现一个冷漠的声音:“林宜青,你不吃晚饭一直把自己关在屋,你在害怕什么?”

  林宜青一下僵住,他能想象林屹言就在一墙之隔的门外,就和那天对他说滚时一样,毫不在乎地释放轻蔑。

  林屹言说:“我要是你,饿死前也要挣扎一下。”

  一声闷响砸在门上,林宜青在屋里朝门上扔了一个重物,像隔着门甩了一个巴掌,林屹言冷笑一声,转身离开了。

  林宜青此前枕头下的照片和偷偷藏起来的大哥少时的书法练手作,只能隐约指出他的秘密,但他这样的反应几乎是做实了他心里的念想。

  林屹言拿起玄关置物架上的背包,对陈婶交代道:“我去补课了,回来得很晚,您走之前再提醒下我弟弟,记得叫他吃饭。”

  他出门前回头望去楼梯的转角,仿佛可以穿过墙壁看见蜷缩在墙角的那个人,红着眼圈咬着嘴唇。

  弟弟在天台孤独的身影在他脑海一闪而过,林屹言垂下眼帘,甩了下头发,似乎想忘掉刚冒出来的念头。